王老五这一跪,把田胖子吓了一跳。他混迹市井,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哭穷耍赖的不少,但像眼前这人般,恐惧绝望得如此真实、几乎要从每个毛孔里渗出来的,却不多见。
“哎哎,起来说话,起来说话!大师不兴这个!”田胖子赶紧伸手去扶,触手只觉王老五胳膊瘦骨嶙峋,还在不住地发抖,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王老五被半扶半拽地拉起来,老泪纵横,蜡黄的脸上满是沟壑,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真……真没法子了……大师,求您发发慈悲……那东西……那东西要收了我们全家啊……”
李默依旧在藤椅上,连姿势都没变,只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王老五身上,平淡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其魂魄深处缠绕的阴霾。
“何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王老五的啜泣。
王老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擦眼泪,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语速快而混乱,夹杂着本地方言的俚语,田胖子得凝神细听,才能拼凑出个大概。
王老五家在老城根儿靠近废弃运河的一片棚户区,开了间卖烟酒杂货的小铺子,勉强糊口。祸事始于半月前。
最初是夜里总能听到奇怪的声响。不是老鼠,也不是风吹,就是“啪……啪……啪……”,一下,又一下,沉闷,规律,像是有人用湿透的厚布,在有气无力地拍打着他们家的木门。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响在死寂的深夜,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王老五起初以为是哪个醉汉或者孩子恶作剧,吼过几次,也半夜猛地拉开门看过,门外空空如也,只有黑黢黢的巷子和呜咽的风。可等他关上门,躺回床上,那“啪啪”声便又幽幽地响起来,不疾不徐,仿佛从未间断。
紧接着,家里开始出事。先是小孙子夜里发高烧,胡话连连,说是看见一个没脸的湿漉漉的人站在他床头。去医院打了针退了烧,回来没两天又复发,反反复复。然后是他老伴,起夜时莫名其妙在平地上摔断了腿,现在还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呻吟。他自己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整日昏沉,铺子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前几天清点货物,还发现少了几条好烟,几瓶酒,账根本对不上。
“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趴在我们家背上,一点点吸我们的阳气,偷我们的运气……”王老五声音发颤,眼里是血丝和恐惧,“找了附近庙里的师父看,说是撞了邪,给了符水,也洒了糯米,屁用没有!那拍门声……反而更响了!昨天夜里……昨天夜里……”
他猛地喘了口粗气,脸上血色尽褪:“我……我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就看见……就看见一只泡得发白肿胀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一下,一下,拍在门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手印子……”
说到这里,王老五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又要往下跪,被田胖子死死架住。
田胖子听得后背发凉,他处理过不少“业务”,大多是心理作用或者些不成气候的游魂,像这种描述得如此具体、还能直接影响家宅运势、伤人身体的,显然不是寻常玩意。他下意识地看向李默。
李默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问了两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家附近,最近可有动土?或者,你店里,可收过从水里来的老物件?”
王老五愣了一下,努力回想,茫然地摇了摇头:“动土?没有啊……那片老房子,多少年没人动过了……水里来的老物件?”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啊!好像……好像有!大概一个多月前,有个穿着破旧、像是跑船的人,拿了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铛来,说是从运河故道淤泥里捞上来的,看着年头老,想换几个钱。那铃铛脏得很,我也没在意,瞧着是铜的,就给了他五十块钱收下了,随手丢在柜台角落里,一直没卖出去……”
“铃铛呢?”李默问。
“还……还在店里……”王老五道。
李默不再多问,他站起身,对田胖子道:“去看看。”
田胖子赶紧应下,心里却有些打鼓。大师亲自出马,说明这事不简单。他看了一眼几乎虚脱的王老五,搀着他,“走吧,老王,带路。”
王老五的杂货铺离清风巷不算太远,但仿佛是两个世界。穿过几条还算热闹的街道,拐进一片低矮、拥挤、电线如蛛网般密布的棚户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变和垃圾混合的气味。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是歪歪扭扭的自建楼,墙壁上布满青苔和水渍。
王老五的铺子就在一条窄巷的尽头,门脸很小,一块褪色的招牌写着“老王杂货”,木门老旧,上面……果然隐约可见一些不规则的、颜色略深的湿痕。
此时是白天,巷子里有零星行人,阳光勉强从高楼的缝隙里挤下来,却驱不散此地的阴冷。王老五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打开店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混合着烟酒气味扑面而来。
店铺里光线昏暗,货架上落着灰,东西摆得杂乱无章,透着一股衰败之气。
李默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进去。他的目光扫过店铺内部,最后落在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里,躺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覆盖着暗绿色铜锈和干涸淤泥的铃铛。铃铛没有铃舌,静静躺在那里,却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寒意。
“就……就是那个……”王老五指着铃铛,声音发怯。
李默迈步走进店铺,田胖子赶紧跟上,王老五则缩在门口,不敢进来。
店内温度似乎比外面更低几分。李默径直走到柜台前,并未伸手去拿那铃铛,只是低头看着。他看得很仔细,仿佛在阅读锈迹和泥土掩盖下的历史。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指,凌空对着那铃铛虚划了几下。
没有任何光芒或声响,但田胖子隐约感觉到,店铺里那股若有若无、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
“不是恶鬼。”李默收回手指,淡淡道,“是‘水魍’(wǎng),依附铃铛而生。铃为聚阴之器,沉于水底年深日久,吸纳了不少河底沉尸的怨戾之气和溺水者的残魂,成了气候。”
他看向门口面无人色的王老五:“它拍门,非为害命,而是本能地汲取活人生气,稳固自身,同时也在寻找‘替身’,欲借你们家运势脱困。你家人伤病、失财,皆源于此。”
王老五听得似懂非懂,但“替身”、“汲取生气”这几个词他是明白的,吓得魂飞魄散:“大师!求您灭了它!多少钱我都给!砸锅卖铁也给!”
李默却没理会他后半句话,转身对田胖子吩咐:“去买三样东西:雄鸡冠血、三年以上的黑狗毛发、糯米七斤。再找一根桃木枝,要向阳生长的。”
田胖子记下,不敢怠慢,立刻转身跑去置办。好在这些东西虽偏门,但在老城区总能找到门路。
趁田胖子去准备东西的功夫,李默让王老五找来一个干净的陶盆,放在店铺中央。他又让王老五将家里人都暂时带到邻居家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回来。
王老五依言照做,将腿脚不便的老伴和病恹恹的小孙子都搀扶了出去,自己也躲得远远的。
店铺里只剩下李默一人。他走到柜台边,这次伸手拿起了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铃铛入手冰冷刺骨,一股阴寒怨毒的气息顺着指尖试图钻入,却被李默体内浑然一体的气机轻易阻隔、碾碎。
他手指微微用力。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铃铛表面的铜锈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暗沉的铜质,上面隐约可见一些模糊扭曲的纹路。
就在这时,店铺内的光线陡然一暗,温度骤降,墙角、货架背后,似乎有无数道湿漉漉、充满恶意的视线凝聚过来,空气中弥漫开河底淤泥的腥臭。
隐隐约约,那“啪……啪……啪……”的拍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局限于门外,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个店铺都被那无形的、湿冷的手掌拍打着。
李默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铃铛,眼神淡漠。
不多时,田胖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东西:“大师,齐了!”
李默接过雄鸡冠血(用小瓶装着)、一撮黑狗毛、一袋糯米和一根尺许长的桃木枝。他将糯米倒入陶盆,差不多铺满盆底,然后将黑狗毛混入糯米中,最后将雄鸡冠血滴在正中央。
做完这些,他手持桃木枝,在陶盆上方虚点三下,口中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震荡力,仿佛洪钟大吕,敲在无形的层面:
“秽炁分散,洞中玄虚!”
喝声落下,他手腕一抖,将那枚铜铃铛丢入了陶盆之中。
“轰——!”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陶盆内的混合物瞬间剧烈反应起来!糯米噼啪作响,如同爆豆,黑狗毛无火自燃,冒出青黑色的烟,混合着雄鸡冠血的腥气与河底淤泥的腐臭,形成一股刺鼻的怪味。那铜铃铛在盆中疯狂跳动、旋转,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嗡鸣,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尖啸、挣扎!
店铺内的拍门声陡然变得急促、狂暴!货架上的商品被无形的力量震得簌簌抖动,墙角渗出暗黄色的水渍,整个屋子都似乎在摇晃!
田胖子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紧紧靠着门框。
李默面不改色,手持桃木枝,对着陶盆中翻腾的铃铛虚空一划。
“镇!”
一字吐出,如同律令。
桃木枝尖端似乎有微不可察的金芒一闪而逝。
盆中所有的异响、异状戛然而止。
跳动的铃铛安静下来,表面的暗沉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最终“咔嚓”一声,碎裂成几块,再无半点灵异。盆中的糯米大部分变得焦黑,如同被火烧过,黑狗毛和鸡冠血也失去了所有活性。
店铺内弥漫的阴冷、腥臭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光线恢复,那无处不在的拍门声也彻底消失。角落里渗出的水渍迅速干涸,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一切,重归死寂。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经荡然无存。
田胖子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看着盆里那几块碎裂的、再无异常的铜片,心有余悸。
李默将桃木枝随手丢在一边,对门口的田胖子道:“让他回来吧。盆中之物,深埋于三岔路口。店铺用艾草熏烤三日,即可。”
田胖子连忙点头,出去把躲在不远处巷口的王老五叫了回来。
王老五战战兢兢地回到店铺,一进门,就感觉浑身一轻,那股缠绕他半月之久的阴冷和心慌感消失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个陶盆和里面焦黑碎裂的铃铛,又看看神色平淡的李默,激动得又要下跪,被田胖子拦住。
“大师……大恩大德……我……我……”王老五语无伦次,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里面是他几乎所有的积蓄,零零整整的钞票,硬要塞给田胖子。
田胖子看了一眼李默,见他没有表示,便接过布包,掂量了一下,从中取了几张算是辛苦费,剩下的又塞回王老五手里:“行了,老王,大师不图这个,拿着钱给你老伴孙子看看病,以后机灵点,水里出来的不明不白的老物件,别瞎收。”
王老五千恩万谢,几乎要哭出来。
李默没再多留,转身便向外走去。田胖子赶紧跟上。
走出那片阴暗的棚户区,重新回到相对明亮的街道上,田胖子才感觉彻底放松下来。他看着前面李默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大师,那‘水魍’……算厉害吗?”
“聚残魂怨气而成,倚物显形,算不上多厉害,但纠缠不清,对常人危害不小。”李默脚步不停,语气平淡,“此类阴秽之物,都市之下,不知凡几。”
田胖子咂舌,心里对这座城市光鲜外表下的另一面,有了更深的忌惮。
两人回到清风巷七号,糖糖正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根垂下的麻绳发呆,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上来:“默默,胖子哥哥,你们回来啦!事情解决了吗?”
田胖子绘声绘色地把刚才的经历讲了一遍,听得糖糖小脸发白,又忍不住好奇。
“水里捞出来的铃铛也能成精……好可怕。”她小声说,随即又握了握拳头,“不过默默最厉害了,一下就打碎了它!”
李默没理会两人的对话,走到屋檐下,看了一眼那根无风自动的麻绳。麻绳依旧微微摇晃着,但频率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丝。
他目光微凝。
几乎就在同时,院门外,传来一个与王老五截然不同的声音,温和,清晰,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
“请问,李默李先生可在?故人玄尘门下,奉家师之命,特来拜会,并有一封请柬奉上。”
田胖子和糖糖都是一愣。玄尘?这名字有点耳熟……田胖子猛地想起,第一阶段李家屯风云里,那个来访问道的神秘老道!
李默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走到院门前,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灰色道袍、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道人。他面容清秀,眼神澄澈,手持一柄拂尘,身后背着一个青布包袱,气质出尘,与这市井老巷格格不入。见到李默,他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家师玄尘,问李先生安。”年轻道人声音平和,“家师云游前曾言,李先生非池中之物,入世必有波澜。近日,家师感知城中气机变动,似有暗流涌动,特命小道前来,送上此物。”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素雅的信笺,信封是淡淡的米白色,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一角用墨笔画了一个极其简约的、仿佛云气缭绕山峦的符号。
“此外,”年轻道人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田胖子,继续对李默说道,“家师还让小道转告一句话——‘古物会’的人,似乎对李先生很感兴趣,请先生务必留神。”
古物会?
田胖子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他从未听说过。但玄尘老道特意派人前来提醒,显然绝非善类!难道……之前盯梢的,不是官方,而是这个“古物会”?
李默接过那封请柬,并未立刻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个云山符号,眼神深邃难明。
“东西送到,话已带到,小道告辞。”年轻道人再次躬身,也不多言,转身便飘然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院门前,又只剩下李默三人。
田胖子看着李默手中的请柬,忍不住问道:“大师,这‘古物会’……是什么来头?”
李默捏着那封素雅却沉重的请柬,目光掠过屋檐下那根微微加速晃动的麻绳,望向城市远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风雨,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