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钉死地脉阴煞的竹筷,那只吹散噬光暗幕的瓷勺,被胡三奶奶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用上好的软布包裹,供奉在堂屋的角落,与那几盏尚未完全恢复的本命魂灯并列。在她看来,这已是沾染了无上道韵的圣物。
李默对此不置可否,依旧过着他那雷打不动的闲散日子。仿佛那日举手投足间化解的天地杀劫,还不如那碗馄饨汤的咸淡值得他挂心。
屯子内外,陷入了某种更加诡异的僵持。
界碑之外,那些潜藏的恶意并未消散,反而因为两次试探的惨败而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焦躁。它们像一群被逼到墙角、却又不敢扑上来的饿狼,只能在不远处逡巡低吼,用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无字的青石,以及石碑后那片宁静得刺眼的土地。
界碑之内,则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的、带着麻木的平静。村民们依旧劳作,土地庙的香火依旧袅袅,只是空气中似乎总悬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紧张感,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这日午后,李默没有睡觉,也没有去看小说。
他在内堂那张唯一的八仙桌前坐下,面前摊开了一本纸质泛黄、边角卷曲的旧书。书没有名字,封面早已磨损脱落,里面的字迹也是古早的竖排繁体,墨色深浅不一,似乎并非一时一人所着。
胡三奶奶奉茶时偷偷瞥了一眼,只看到几句支离破碎、意义难明的词句:“……星移斗转,劫起何方……”、“……逆鳞之怒,九幽同伤……”、“……因果缠缚,如影随形……”。她心头一跳,不敢多看,连忙垂首退出。
李默看得很慢,手指偶尔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上划过,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
看了一会儿,他放下书,取过一方寻常的歙砚,一块半旧的墨铤,又拿出一支笔锋略显开叉的狼毫笔。没有用水盂,他只是对着砚台,屈指一弹,一滴清澈的水珠便凭空凝聚,落入砚堂。再拿起墨铤,不紧不慢地研磨起来。
墨香渐渐弥漫开来,带着陈年松烟特有的沉静气息。
他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没有裁切,边缘毛糙。他蘸饱了墨,悬腕,落笔。
写的却不是字,也不是符。
笔尖在纸上游走,勾勒出的,是曲折的线条,是散落的点,是模糊的、不成形状的块面。乍一看如同顽童的涂鸦,杂乱无章。可若凝神细观,却又觉得那些线条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那些墨点如同周天星斗在沉浮,那些块面好似山川大地的缩影在其间生灭。
他画得很专注,时而停顿,若有所思;时而运笔如飞,墨迹淋漓。
胡三奶奶守在门外,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内堂之中,随着少主的笔墨游走,似乎有一种极其隐晦、却又浩瀚无边的“意”在悄然弥漫,与外界那无形的界域之力隐隐呼应,甚至……在对其进行着某种极其细微的调整与加固。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头那份因外界压力而生的躁动,竟在这无声的笔墨间,渐渐平复了下来。
当最后一笔落下,李默搁下了笔。
纸上,是一幅谁也看不懂的“画”。墨色浓淡干湿变化万千,气息古拙而苍茫。
他并未将画拿起细看,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伸出食指,在那未干的墨迹上,随意地点了几下。
指尖落处,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与其他部分的联系似乎变得更加紧密,整幅“画”的气韵陡然一变,多了一种圆融无暇、自成天地的意味。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功课,将笔在清水杯中涮了涮,放在笔山上。那幅墨迹未干的画,就那么大剌剌地摊在桌上,任由其自然阴干。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界碑之外,那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流汹涌的远方。
看了许久,他轻轻呵出一口气。
“棋局才刚开盘,”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落子,何必这么急。”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看,转身走到墙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矮几,几上摆放着一个木质棋盘,棋盘上,只有寥寥几颗黑白棋子,散落各处,构成一个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的残局。
李默在棋盘前坐下,拈起一颗温润的白子,在指间摩挲着,目光落在棋盘上,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似乎并不急于落子,只是在感受着棋子的温度,推演着那未尽的格局。
内堂里,只剩下旧书页泛黄的微光,新墨痕散发的沉静香气,以及少年凝视棋盘时,那深邃如同古井的目光。
门外,胡三奶奶悄然退下。
她隐隐觉得,少主并非只是在看书、作画、下棋。
他是在以这种方式,梳理着某种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测的“势”。
而那界碑之外,所有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或许,都只是这盘未竟棋局上,几颗微不足道的、躁动不安的棋子。
风穿过堂屋,拂动了桌上那幅墨迹未干的画,画上的线条与墨点,仿佛也随之轻轻律动起来,与棋盘上那寥寥数子,遥相呼应。
山雨,依旧未来。
但执棋之手,已悄然握住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