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堡的夜,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冰棺。
寒风在堡墙的箭垛间呜咽盘旋,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
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军法堂对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短暂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更深的寒意吞没。
堡内,压抑的气氛如同凝固的铅液,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初晓营的驻地,更是如同冰窟。
营房深处,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楚骁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和几张相对干净的兽皮,身上盖着数层厚重的毛毡。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驱散那盘踞在他体内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他的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发紫,没有一丝血色。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杂音,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在与无形的死神角力,每一次呼气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肋下的伤口被翠兰精心处理过,敷上了苦涩的药膏,缠上了干净的绷带,但绷带边缘依旧渗出暗红的血渍,散发着不祥的腥气。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体温——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靠近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仿佛生命的热量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贪婪地吸走。
翠兰趴在床边,疲惫不堪,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
她每隔一会儿就用温水沾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楚骁冰冷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她的眼中充满了忧虑、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她能感觉到,楚骁的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而那盘踞在他体内的阴寒死气,却如同跗骨之蛆,愈发浓郁。
阿狗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怀里紧紧抱着那封染血的密信。
他小脸瘦削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骁灰败的脸庞,眼神空洞而执拗,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目光传递过去。
营房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寒风掠过缝隙的呜咽声,以及楚骁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玉佩紧贴着楚骁的胸口,那道猩红的裂痕边缘,蛛网般的黑色纹路似乎又悄然蔓延了一丝,如同活物般极其微弱地搏动着。
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缕更加浓郁、更加冰冷的腐朽气息,如同无形的、带着倒刺的触手,缠绕着楚骁残存的生机,侵蚀着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
裂痕深处,那深邃的黑暗仿佛在缓慢扩张,吞噬着一切光和热,形成一个冰冷、死寂、令人灵魂战栗的旋涡。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正从玉佩深处隐隐传来,仿佛某种沉睡的、充满了毁灭意志的存在,正被这具濒死的躯壳所吸引,缓缓苏醒,发出无声的、贪婪的呼唤。
…………
鹰扬堡校尉府,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的寒夜更加冰冷刺骨。
李刚校尉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身影在跳跃的烛火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沉重。
他身上的半旧明光铠卸下了,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里衣,肩头裹伤的布条隐隐透出血迹。
他双手撑在桌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
桌案上,摊开着一卷明黄色的、盖着鲜红兵部大印的紧急调令!
上面的字迹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李刚的眼中:
“……江南红巾贼势猖獗,连陷州府,震动朝野!着令雁北军都督府,即刻抽调所辖边军精锐十万,由镇北将军王崇焕统率,星夜兼程,南下平叛!限令一月内抵达江淮前线!不得有误!北境防务……着令各堡守将,就地征募义勇,严加戒备,固守待援!……”
十万精锐!
雁北军最核心的、能征善战的边军主力!
被抽调一空!
南下平叛!
“固守待援?”李刚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坚硬的木桌发出痛苦的呻吟!“放屁!全是放屁!”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下首、同样脸色铁青的王虎等几名心腹营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和悲愤:“抽调十万精锐!雁北军……空了!彻底空了!北境千里防线!剩下的是什么?是老弱!是病残!是刚放下锄头的农夫!是连刀都拿不稳的流民!”
“固守待援?拿什么守?!枭胡人!那群草原上的饿狼!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北境空虚!他们的铁骑会像潮水一样涌来!踏平我们的堡寨!屠杀我们的百姓!抢光我们的粮食!”
“北风堡!北风堡地下那十万石军粮!那是北境最后的命脉!也会成为他们第一个目标!一把火!就能烧掉我们最后的希望!”
李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指着舆图上那扼守咽喉要道的“北风堡”标记,手指都在哆嗦:“看看!看看这调令!‘就地征募义勇,严加戒备’?说得轻巧!鹰扬堡!能战之兵……算上轻伤的,不足五百!老的老,残的残!粮秣?铁料?军械?哪一样不缺?!一个月!一个月内要加固北风堡城防!深挖壕沟!加固城墙!储备滚木礌石!把北风堡打造成铁壁铜墙?!这他妈是痴人说梦!是让我们去送死!”
王虎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他咬着牙,声音低沉而压抑:“校尉!这……这根本不可能!就算把堡里的老弱妇孺都赶上去,不吃不喝也干不完!更别说……更别说枭胡人随时可能……”
“不可能也要可能!”李刚猛地打断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野兽般的凶光!“这是军令!是死命令!北风堡若失!粮仓若毁!北境……就彻底完了!你我!都是千古罪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沉重:“雁门关大营……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他们只在乎江南的叛乱!只在乎京城的安稳!北境的死活……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棋盘上可以舍弃的边角!”
“刘文远……还有他背后那些京城的勋贵……他们巴不得我们死!巴不得北境乱!这样……他们才能继续克扣军饷!倒卖军粮!大发国难财!”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石头开花!”
李刚的目光缓缓扫过王虎等人绝望而愤怒的脸,最终,落在了营房的方向,落在了那个昏迷不醒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愧疚,有挣扎,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更有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
“现在……我们唯一的指望……是他!”
“楚骁!”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王虎等人猛地一震!
“楚都头?他……他还昏迷着!生死未卜!”一名营长失声道。
“我知道!”李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以!必须让他醒过来!必须!”
“只有他!只有他的义勇营!只有他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段!才可能……在不可能中,杀出一条生路!”
“捣毁沙蝎匪巢……缴获密信……那威力惊人的火雷……还有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制盐法……你们告诉我!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
李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我李刚!今日……把鹰扬堡!把北风堡!把北境十万军民的性命!都押在他身上!”
“我用项上人头!在军法堂保下了他!现在!我再用这条命!为他争取这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挖地三尺!把堡里所有能用的铁料、木料、石料!都给我找出来!把能喘气的男人!都给我组织起来!训练!哪怕只能让他们学会搬石头!挖土!”
“而楚骁……”李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营房的墙壁,死死锁定在那个冰冷的身影上,“他必须醒过来!必须在一个月内……给我一个……能守住北风堡的法子!”
“否则……”李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我……就一起……葬在这北风堡下!用我们的血……给北境……陪葬!”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李刚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噼啪的爆响。
王虎等人脸色惨白,身体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们看着李刚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疯狂和绝望的眼睛,知道这绝非戏言。
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而唯一的生门,却系在一个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人身上!
“报——!”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校尉!不好了!雁门关……雁门关急报!红巾军……红巾军已陷扬州!前锋……前锋直逼金陵!朝廷……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催……催督北军……火速南下!不得……不得延误一日!”
轰——!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江南局势,已然糜烂至此!
朝廷……这是要不顾一切,抽空北境的血肉,去填补南方的窟窿了!
李刚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漆黑如墨、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空,嘴角勾起一丝惨烈而冰冷的弧度。
“听到了吗?楚骁……”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鬼魅,“我们没有时间了……北境……也没有时间了……”
…………
营房内,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风掠过。
昏迷中的楚骁,那灰败的脸庞上,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感应到了那如同山崩海啸般压来的、灭顶之灾的恐怖压力!那压力,比身体的剧痛,比精神的撕裂,更加沉重!更加致命!
与此同时!
他胸口的玉佩,那道布满黑色裂纹的猩红裂痕深处,极其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幻觉般的……幽蓝色光晕!
那光晕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瞬间便被裂痕深处更加汹涌的黑暗和死寂吞没!
然而,就在那幽蓝光晕消失的刹那!
玉佩核心那道猩红的裂痕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却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漆黑裂痕……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这道裂痕比之前的蛛网纹路更加深邃,更加凝实,如同用最纯粹的黑暗雕琢而成!
它贯穿了猩红的裂痕,如同一条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冥河!
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崩坏,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