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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信浓国,诹访地区……

在群山环抱之中,坐落着的便是赫赫有名的诹访大社。然而,时光荏苒,这片被神明力量浸染的土地,早已不复旧日模样。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诹访大战”过后,来自异乡的强大神明八坂神奈子,以无可匹敌的力量击败了这片土地的土着神——泄矢神,并将诹访大社更名为“守矢”。

这场征服却并非完美。神奈子虽在武力上压服了土着神,却未能收获这片土地上万千生灵发自内心的敬畏与信仰。泄矢诹访子——那位战败的土着神,其根深蒂固的影响力与人们对泄矢神的古老记忆,并非单纯的力量可以抹除。最终,神奈子展现出了神明的实用智慧:与其强行统治一个貌合神离的王国,不如与这位昔日的对手握手言和。她放弃了名义上的独裁,选择与诹访子共享权柄,共同“君临”这片土地。

于是,在这片地区之内,出现了奇特的“共治”局面。神社的匾额上刻着崭新的“守矢”之名,但在信浓百姓的口耳相传和日常祭拜中,它依然被固执地唤作那个流传千年的名字——诹访大社。力量达成了妥协,传统依旧顽固地延续着它的心跳。

岁月悠悠,足以冲刷掉许多棱角。曾经战场上的死敌,在共处的漫长时光里,竟也渐渐消解了旧怨。共同的利益、对这片土地的某种责任,甚至可能仅仅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让神奈子与诹访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可以说是十分融洽——当然,忽视平日的斗嘴的话。

此刻,神社静谧的庭院内。

“啊——嚏——!”

一声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宁静。八坂神奈子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赤色的眼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她一头极具个人风格的蓝紫色短发向两侧张扬地伸展着,脑后束着一缕用注连绳系紧的发髻,绳上装饰着象征秋色的银杏、枫叶和醋栗。她赤着脚,踏着一双朴素的草鞋,身着深红色长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梅花图案,上身则是一件醒目的红色短袖上衣,里面衬着宽松的白色长袖内衫,胸前佩戴着一个黑色镜子。袖口、腰间和脚踝处,都缠绕着象征神力的注连绳环。

“喂喂,”一个带着点嫌弃的稚嫩声音在旁边响起,“别对着我打喷嚏啊。”声音的主人——泄矢诹访子,灵活地向旁边蹦开了一步。她身材小如孩童,顶着一头灿烂的金色短发,头上那顶奇特的市女笠,帽檐边缘装饰着两只会眨动的眼珠,此时正安静地望向神奈子。

神奈子放下揉鼻子的手,眉头微蹙:“奇怪了,神明理应不会染上凡人的风寒。莫非是……有人在背后诅咒我?”

诹访子歪了歪头,帽子上诡异的眼球也随之转动:“谁知道呢?或许是贪心不足,吞了太多信仰之力,噎着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嘛。”她的语气听起来天真无邪,但话语的内容却带着点挖苦。

神奈子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污蔑!这种形容,套在你这位总爱变青蛙的‘蛇神’身上才更合适吧?”

诹访子立刻摆出一脸无辜茫然的表情,拖长了语调:“诶——?我才不是蛇神呢~”

“……算了,”神奈子懒得跟她斗嘴,晃了晃脑袋,把刚才那点异样感抛开,“大概是错觉吧。”

诹访子却像想起了什么,帽檐上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说不定……是物部武麿的亡魂在作祟哦?毕竟,他那一支的最后血脉,前不久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断了线,彻底没了踪影呢。”

“作祟……”神奈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这种话从你这位‘作祟’的行家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感慨,“不过,确实,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仔细想想,物部一脉的彻底断绝,终究是件让神……有点唏嘘的事情。”

诹访子那双纯黑的眼睛眨了眨:“是吗?既然唏嘘,那当初你又为什么要把他,连同那把‘白楼剑’,一起扔到地底下呢?”她问得直接又干脆。

神奈子沉默了片刻,赤色的双眸中闪过一抹深邃的光芒,仿佛望穿了漫长的岁月。她转向诹访子,声音低沉下来:“……这件事背后的缘由,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说起来,我似乎……从未跟你详细讲过这段往事?”

诹访子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帽檐上的眼珠也跟着晃动:“不要听!麻烦死了!”——话是这么说,可她的小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半步也没挪开。

神奈子看着诹访子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呵……你啊。”

“好吧,既然你想听……”神奈子的声音沉稳下来,开始了她的讲述,“这个故事,得从……那个时候说起……”

……

物部尾舆的房间里,烛火摇曳。这位物部氏家主此刻正激动地摩挲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单刃直刀。那刀身足有七尺多长,远超凡俗兵刃的规制,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布都御魂……这绝对是传说中的布都御魂剑啊!哈哈哈哈哈……”尾舆的笑声压抑不住地在室内回荡,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火焰,“尊神大人赐予先王的圣物,竟会垂青我物部氏!这难道不是天意昭昭吗?!”

侍立一旁的物部守屋——尾舆的儿子,未来的家主——眉头紧锁,忍不住低声提醒:“父亲……您太大声了。”他谨慎地打量着那柄长刀,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恕我直言,此物……除了尺寸异于常刀,看起来并无非凡之处。您何以断定它就是传说中的神剑?”

尾舆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亢奋稍减,但眼神依旧灼热。他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哼,你这小子懂什么!此乃雷神建御雷尊大人托梦于我的神谕!嘉奖我物部氏坚守神道正统,不似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去信奉那些外来的异邦邪法!”他抚摸着冰冷的刀身,仿佛在触碰神明的恩赐,“我醒来时,此剑便置于枕畔!这不是神赐是什么?遥想当年,磐余彦尊(即初代天皇神武天皇)得八咫乌指引,获此神剑方能东征大捷……莫非今日,尊神大人亦有深意于我物部氏?”

“父亲——!”守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警示,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外。

尾舆猛地醒悟过来,立刻噤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把今日在场,听到这消息的人……全都……”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未尽之言充满血腥。

守屋心领神会,沉重地点点头。他知道,父亲已经彻底被这柄“神剑”和所谓的“神谕”迷住了心窍,任何质疑和可能泄露秘密的人,都必须清除。

然而,当守屋着手处理那些可能听到风声的下人时,却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的次子,年纪尚幼的物部武麿,当时竟也躲在门外偷听到了只言片语!看着儿子懵懂又带着一丝惊惧的眼睛,守屋终究无法狠下心肠。他只能严厉警告武麿,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关乎家族存亡的绝密,一个字也不许对外人提起,否则全家都会遭逢大难。年幼的武麿被父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坏了,连连点头答应。实际上,他那时根本未能完全理解“布都御魂剑”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那是件很厉害、很可怕的东西。

为了掩藏这烫手山芋,“布都御魂剑”被秘密收藏起来,不见天日。除了为庆祝小女儿降生,尾舆特意为其赐名“布都”之外,物部府邸内外,再无半点与这柄“神剑”相关的迹象。

时光荏苒。物部尾舆去世,守屋继承了家主之位。此时,物部氏与信奉佛教、权势熏天的苏我氏之间的矛盾已如即将爆发的火山,日益尖锐。为了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家族保留一线生机,守屋做出了一个冷酷的决定:将正值婚龄的妹妹物部布都,嫁给丧偶的苏我氏家主——苏我马子。

这桩婚事,对于物部布都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她不愿成为家族政治的牺牲品,更不愿嫁给敌视物部氏的苏我马子。然而守屋心意已决,甚至避而不见她的哭求。

绝望之下,布都想到了那个与她年岁相仿、关系很不错的侄子——物部武麿。她找到武麿,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武麿,我有个法子,既能保全物部氏,也能免去这桩婚事!去告诉你父亲,只要他把你先祖父珍藏的那柄‘布都御魂剑’交给我,我愿假意顺从,在嫁入苏我府时,借机刺杀苏我马子!有神剑护体,定能成功!”

武麿对那柄传说中、自己却从未见过的“神剑”也充满好奇,更对姑母的勇气和决心感到震撼。他立刻将布都的计划禀告了守屋。

守屋闻听,心中一动。他虽不信那柄剑真是什么神物(在他眼中,父亲晚年对此剑的痴迷近乎魔怔),但布都的提议本身极具价值。以他对老对手苏我马子的了解,对方若得偿所愿娶到物部氏贵女,必会得意忘形,疏于防范。若布都能在此时发难,一击得手……物部氏的危局将迎刃而解!风险虽大,但值得一搏!

于是,那柄尘封已久的“布都御魂剑”终于被取出,交到了布都手中。

然而,就在布都得到神剑后没几天,她连同那把剑,竟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了!任凭守屋如何派人搜寻,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布都的失踪,让本就紧绷的两家关系雪上加霜。苏我马子感觉受到了愚弄,物部氏则百口莫辩。更可怕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物部氏仿佛被无形的阴影笼罩:关键的情报频频泄露,原先策划的阴谋屡屡被对手提前识破,连田产、人员等机密信息也仿佛被摊开在敌人面前……傻子都明白,这绝非巧合!

物部守屋暴跳如雷,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布都:“定是那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她定是携剑潜逃,投靠了苏我氏,将家族机密卖了个干净!”

武麿听闻姑母的“背叛”,心中更是充满了失望和被欺骗的痛楚。他那么信任她,甚至为她的计划激动不已,结果换来的却是家族的灾难和自己蒙受的耻辱。他对布都的敬爱瞬间化为了怨恨。

最终,苏我氏联合皇族与其他对物部氏不满的势力,发动了致命的进攻——丁未之乱。物部守屋在乱军之中身中致命箭矢,最终被一个名叫秦河胜的人用长刀割下了首级。物部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守屋心知败局已定,在大军将至之时,死死抓住次子武麿的手,嘶声叮嘱:“快逃!向东逃!逃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去……去信佛吧……让他们以为……你已心灰意冷……没了威胁……或许……能活……”

武麿强忍悲痛,含泪逃离了将化为修罗场的家园。他一路向东,风餐露宿,如同丧家之犬。途中听闻父亲头颅被斩、家族覆灭的噩耗,对苏我马子、对秦河胜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心——但这都及不上他对布都的愤恨。尤其当他得知,秦河胜斩杀父亲所用的刀,竟被传为“布都御魂剑”时,更是目眦欲裂!那剑在谁手里消失的?答案不言而喻!布都姬!

然而,滔天的恨意也无法改变他孤身一人、身无长物的事实。武麿知道,自己或许已是物部氏最后的血脉。他只能压下满腔悲愤,遵循父亲的遗言,继续向东逃亡,只求活下去。当他最终踉跄着逃到诹访地界时,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倒在荒野之中。

就在武麿意识模糊,以为自己将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时,一阵奇异的风拂过,带来清冽的泉水和温热的饭团。他挣扎着爬起,狼吞虎咽。他知道,这是神明的恩典。循着心中的感应,他找到了矗立在山间的守矢神社,虔诚地拜谢了拯救他的神明——八坂神奈子。

在神社中,身心俱疲的武麿向神奈子倾诉了自己的身世和物部氏的惨剧。神奈子那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似乎因武麿被“布都”背叛而导致家破人亡的经历,联想到了某些遥远的往事。最终,她决定庇护这个流亡者。神力涌动之下,在神社周遭为武麿建造了一处简朴的居所,并告诉他不必担任神官,只需心怀信仰便好。毕竟武麿身上缠绕的怨气太重,并不适合侍奉神明。

武麿感激神明的收留,也谨记父亲的遗言。为了减少麻烦,掩藏身份,他找来一些佛教的器物放在屋中,平日里也穿着素净的白色衣物,住处更是挂满了白布,刻意营造出一种皈依佛门、心灰意冷的假象。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对苏我氏的仇恨,对布都的怨恨,对家族覆灭的悲痛,从未有一刻平息。他日夜向守矢双神祈祷,信仰反而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光亮和复仇念头的寄托。

物部武麿就在这种信仰与仇恨交织的矛盾痛苦中度日。有时,刻骨的恨意会让他面目狰狞;有时,想起与布都姑母年少时那些短暂而美好的相处时光,又会让他在深夜辗转反侧,陷入迷茫:如果……如果父亲没有逼她……她是否就不会……

一日深夜,武麿正准备就寝,一个飘忽不定、带着奇异回响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

“心怀佛器,却燃焚天怒火;身披素缟,难掩滔天怨憎……有趣,当真有趣……”

武麿悚然一惊,猛地坐起:“谁?!”

那声音轻笑,如同耳语:“吾乃释教‘密神’……见你如此痛苦挣扎,倒是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武麿不信,厉声道:“装神弄鬼!出来!”

“莫急……”密神的声音带着戏谑,“先看看这个。”

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一柄长刀凭空出现,掉落在武麿脚边!武麿定睛一看,瞬间如遭雷击——那竟是失踪已久、引发物部氏灾难的“布都御魂剑”!

“布都御魂?!它……它怎会在此?!”武麿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呵呵呵……”密神的笑声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假的,这不过是当初某个自诩‘地母之神’的伪神,丢给你们物部氏的一个诱饵罢了。看似神锋,实则不过一摊废铜烂铁!”

随着密神的话语,那柄七尺长刀竟在武麿眼前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刀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压缩,耀眼的光芒褪去,最终竟变成了一把不过三尺长、剑刃奇钝无比、剑柄缠着陈旧白布条的短剑!光华尽失,平凡得如同废铁。

“一切的灾厄,皆因那伪神而起。若你心有不甘,欲寻复仇之机……”密神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来找吾。吾可予你力量,去向那邪神讨还血债……也向那背弃了你的,投奔敌人的……布都姬。”

武麿心神剧震:“你……你亦是佛门之神?为何要助我对付同样信奉佛法的……”

“非也非也,”密神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高傲,“吾乃‘密教’之神,与世间流传之寻常佛门,大有不同。你应吾所求,实则亦是助吾达成所愿。记住……”声音渐渐飘渺,“力量……就在你手中……”

密神的气息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武麿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把变得毫不起眼的短剑,内心翻江倒海。迁怒一把剑自然是愚蠢的,但那密神的话,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他的心。复仇……向那操纵一切的地母之神复仇?向背叛家族的布都姬复仇?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灼烧着他。

他第一时间想去找守矢的神明大人解惑,但随即又犹豫了。深更半夜,正是妖魔横行之时,贸然打扰神明是否妥当?况且……此事牵扯密神与伪神,会不会为守矢神社引来灾祸?思虑再三,他只能颓然坐回床边,拿起那把钝重的短剑,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布条。

复仇?他真的有能力做到吗?不仅仅是对力量的怀疑,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道无形的坎,让他无法下定决心挥出那复仇之剑。对布都那残存的、复杂的情感,与滔天恨意激烈地撕扯着他。

物部武麿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矛盾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就在他将那柄短剑郑重收好的瞬间,剑身背后,一道无形的、常人无法窥见的“门扉”悄然开启,丝丝缕缕难以名状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灌注进那看似钝拙的剑体之中……

次日清晨,武麿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他下意识地看向枕边放置短剑的地方,却骇然发现,一个身影正静静地悬浮在床边!

那是一位少女的幽灵。她有着如初雪般纯净的长发,穿着一身精致却又素雅得不染尘埃的白衣,周身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芒。她的脸庞精致却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名字。”幽灵少女的声音如同幽谷回音,飘渺而直接。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了武麿枕边那把缠着白布的短剑。

武麿惊魂未定,脱口而出:“你……你是那把……布都御魂剑的……?”

幽灵少女缓缓摇头,声音依旧毫无波澜:“非吾名。吾初醒,便见你,当为吾主。”她环顾了一下武麿这间挂满白布、素净得近乎凄凉的屋子,“此地皆白,吾亦化白形。吾当……何名?”

武麿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剑之幽灵,心中惊疑不定。这剑昨夜才被那“密神”变成这般模样,今日竟生出幽灵?这究竟是福是祸?他看着幽灵那身与屋子融为一体的素白,又想起物部氏那已成废墟的宅邸……一个名字鬼使神差地浮现在他脑海。

他沉默片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心绪,低声开口:“白楼……从今往后,你便叫做‘白楼剑’吧。”

幽灵少女空洞的眼眸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武麿。片刻后,她轻轻颔首,接受了这个名字:

“白楼……好。”

……

夜色浓重,物部武麿的居所内一片沉寂。他没有丝毫睡意,盘膝坐在简陋的草席上,目光沉沉,如同凝固的夜色。那把缠着陈旧白布的短剑,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并拢的膝头。剑身冰凉,触感粗糙,却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心跳,与他胸中翻腾的思绪隐隐呼应。

白楼,那位诞生自剑的幽灵少女,就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侧不远处。她纯白的衣裙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芒,像一小片凝固的月光。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空茫的眼睛偶尔会转向武麿,又或者只是无意识地扫过屋内垂挂的白色布幔。她没有询问主人为何不眠,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武麿的心神绷得很紧。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自称“密神”的存在,今夜必定会再次降临。他需要答案,需要力量。

果然,就在他念头落下的瞬间,那个飘忽不定、带着奇异回响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丝线,再次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耳际:

“看来……你心里已经做出选择了?”

武麿的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短剑:

“……很奇怪。虽然我心中充斥着仇恨的火焰,但此刻……握着这把剑,反而感觉内心异常平静。”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澄澈。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悬浮的白楼,少女空洞的眼神映不出任何情绪。“或许正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才让我看得更清楚——复仇,是我必须踏上的路!别无选择!”

“哦?决心倒是很坚定。那么,你打算怎么去做?就凭你手中这把……钝剑?”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

“凭它……和我这条命!”武麿的语气斩钉截铁。

“呵呵呵……”那笑声如同夜枭低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条命,一把钝剑,就想撼动苏我氏那样的庞然大物?想挑战站在他们背后的皇权?甚至……还妄想去撼动一位神明?”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嘲弄,“物部武麿,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武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密神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用仇恨勉强构筑的壁垒,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苏我氏的权势滔天,皇族的力量深不可测,还有那位高高在上、庇护着苏我马子的“地母之神”……这些庞然大物,岂是他一个孤魂野鬼般的流亡者能撼动的?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咬着牙,声音干涩而嘶哑:“……请密神大人……教我!”

“密神大人?呵……”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玩味,“若是让你如今供奉的那位‘守矢大人’听见了,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武麿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掠过惊骇!他投靠守矢神社寻求庇护,若被神奈子大人知晓他与这来路不明的“密神”有染……

“放心……”那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恐惧,带着一丝安抚,却又更像是不屑,“她们听不见的。吾所在之处,自有隔绝天地之能。”声音顿了顿,回归正题,“至于复仇的捷径……吾确实可以指点于你。但能否抓住,全看你自己的悟性。”

武麿立刻挺直了腰背,神情肃穆,摆出最恭敬的姿态聆听。白楼也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微微飘近了些,空洞的目光落在武麿身上。

“你可知,这方天地,并非你所见的那么简单?”声音开始变得悠远,如同在讲述古老的箴言,“世人常道生死轮回,却不知这轮回的根基,在于三个彼此交织却又迥然不同的‘世界’。”

武麿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其一,便是你所立足之地——‘现世’。”声音清晰地吐出这个词,“此乃生者之界,凡尘俗世。万物生灭,流转不息,如疾风过隙,瞬息万变。这里充满了混乱、纷争、欲望,如同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若想在此界挥剑,剑须快,须猛,须锐不可当!唯有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断一切纠缠束缚,破开这纷乱的表象,方能直击要害——这便是「现世斩」的真意!以力破巧,以快制乱!”

武麿的心头猛地一跳。“现世斩”?斩断现世的纷乱?他低头看向膝上那把看似钝拙的短剑,想象着它如何能拥有斩破乱麻的锋芒?这与他之前想象的复仇方式似乎……截然不同。

“其二,谓之‘冥世’——亦是你此时立足之处。”声音继续流淌,带着一丝森然,“此乃死者之归所,魂灵徘徊之地。听起来阴森可怖,是吗?但究其本质,冥世实则是生与死轮转不息的关键节点。无数灵魂于此迷惘、困顿、挣扎,沉沦于生前的执念与对来世的恐惧之中,如同深陷无边的泥沼与迷雾。”

武麿听着,不由得想象起自己家族覆灭时那修罗般的景象,无数族人的亡魂……他们是否也正困在那“冥世”的迷惘之中?

“若剑锋指向冥世,其要诀便非蛮力,而在于‘斩破迷惘’!”声音斩钉截铁,“需以剑为引,洞察虚妄,破除心障,斩断那束缚灵魂的无形枷锁。唯有如此,方能穿透冥世的迷雾,触及那轮转的核心——这便是「冥想斩」!斩的不是肉身,而是魂灵深处的困惑与束缚。”

“斩破迷惘……”武麿喃喃自语,这个词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自己的心,不也正被仇恨与困惑所迷惘吗?

“最后,便是那超脱于生死轮转之外,永恒不变的‘常世’。”声音变得飘渺而高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常世,乃永恒之净土,不朽之境界。它既非生,亦非死,独立于现世与冥世之上,却又脱胎于两者之间。它是时间的终点,也是万物的归宿。”

武麿听得更加困惑了。永恒?不朽?这听起来更像是神佛的境界,与他的复仇有什么关系?

“常世本身,代表着一种绝对的‘存在’,一种永恒的‘规则’。它是不可被摧毁,不可被斩断的终极概念。”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武麿消化的时间,“然而,通往常世之路,却并非无迹可寻。它需要借由‘现世’的根基,穿过‘冥世’的轮转,方能最终抵达那永恒的彼岸。”

武麿皱紧了眉头,努力跟上这玄奥的概念。

“因此,若你的剑意指向那高高在上的‘常世’……”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你无法直接斩断永恒本身,但你可以——斩断那通往常世的‘路’!斩断它在现世的根基!斩断它在冥世的轮转!当支撑它存在的路径被彻底斩断,那看似永恒的‘常世’,其存在的根基便会动摇,其不朽的光环便会崩解!这,便是斩向常世之道的终极之法!”

一番话如同惊雷,在武麿脑海中炸响!斩断根基?斩断轮转?动摇永恒?这……这简直是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这“捷径”听起来根本就不是凡俗的剑术,而是……近乎于道的玄奥境界!

“这……这……”武麿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现世的乱麻、冥世的迷惘、常世的永恒……这些概念太过宏大飘渺,与他想要手刃仇敌、血债血偿的简单复仇念头相去甚远。“密神大人所言……太过高深……武麿……愚钝,实在难以理解这与我的复仇……有何关联?”他艰难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迷茫和挫败。

“呵……关联?”那声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吾已将那‘捷径’的入口指给你看了。至于如何踏入,如何理解这三界之斩与你要斩断之物之间的联系……”

声音渐渐变得飘渺,如同即将消散的雾气:

“……好好想想吧,物部武麿。用你手中之剑,用你此刻‘澄澈’的心,去思考——你究竟想要斩断什么?是仇人的头颅?是家族的枷锁?是背叛的怨恨?还是……那束缚着你灵魂的、名为‘命运’的丝线?”

“当你想明白的那一刻,你自然会明白,这三界之斩,便是你通向复仇,通向解脱,甚至通向……更高之处的钥匙。”

声音彻底消失了,只留下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斩断……什么……”武麿失神地重复着,目光再次落回膝上那把名为“白楼”的钝剑。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密神的话语像一团巨大的、充满诱惑又无比危险的迷雾,将他彻底笼罩。复仇的道路,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深不可测了。

白楼依旧静静地悬浮着,她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武麿,投向更深邃的黑暗。主人的困惑与挣扎,对她而言,或许只是另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屋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以及物部武麿沉重而迷茫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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