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平安京的街道陷入一片寂静,外头早已没了人影。虽说名义上有宵禁,但这规矩在权贵云集的京都,不过是纸老虎。达官显贵们夜宴笙歌、私相授受的勾当,哪一样不需要夜色掩护?巡夜的卫兵见了华贵的牛车灯笼,远远就避开了。
旅店“京都第一汤”的大门早已紧闭。星暝——此刻还是那副平平无奇的“石川神官”模样——站在紧闭的店门外,无奈地叹了口气。直接敲门?动静太大,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可能潜伏在暗处的阴阳寮眼线。他凝神感应片刻,确认四周无人窥探,连屋檐下的阴影里也空荡荡的。于是,他身形微晃,如同水波融入夜色,下一瞬,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旅店深处的客房内。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些许朦胧的月光。玄爷在角落里缩着脖子睡得正香,发出轻微的鼾声。草薙剑裹在布袋里,剑身随着呼吸般的节奏微微嗡鸣,显然也沉入了休憩状态之中。只有星焰这小家伙,蜷在她自己的铺盖旁,头顶的呆毛却像警觉的小兔子般动了动,立刻睁开了眼。银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看清是星暝伪装的模样,小嘴刚张开要喊“主人”,就被星暝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的动作制止了。
星焰立刻会意,眨巴着大眼睛点点头,乖乖地缩了回去,只用眼神表达着“你回来啦”的意思。
星暝走到窗边,没有点灯,也没有脱下神官的外袍。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身体放松,思绪却如同烧开的滚水,翻腾不息。
就在不久前,在那隔绝一切的虚空之内,他和紫一同从那个名叫里香的少女口中,听到了一个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未来”。
一个科技昌明、人类主宰一切的时代。
一个……妖怪彻底沦为传说、只存在于故事书里的时代。
这个信息,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尖锥,狠狠扎进了他和紫的心脏。东国神隐的计划……失败了?妖怪的痕迹被彻底抹去了?曾几何时,若听到人类如此繁盛,他或许还会有一丝欣慰。但此刻,他心中只剩下沉甸甸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不安。这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构筑的信念堤坝。
他和紫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寻找理由安慰自己。平行宇宙?时空分支?否则怎么解释里香错认紫为那个“赫恩同学”?也许……那只是另一个时空线的结局?他们拼命抓住这个想法,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至少在当前这条时间线上,他们看不到计划失败的任何迹象!人类的力量在即将成型的庞大结界面前不值一提,高天之上那位存在也沉寂依旧。虽然还有些躲在暗处的老鼠在搅风搅雨,比如藤原师辅之流,但那不过是疥癣之疾!未来……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里香在交代完一切后,已被紫带走。一个知晓了他们部分底细和“未来”信息的异时空来客,即便不清除记忆,也绝不能放任她在外面自由活动。
然而,星暝心底那根名为“安倍晴明”的刺,并未因此消失,反而在那巨大不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尖锐和可疑。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阴影,让他莫名地在意。晴明那卓绝的天赋,那查无根源的母亲,那隐隐约约笼罩在他背后的、连紫的隙间都难以完全窥探的迷雾……都指向一个可能:他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是足以撬动整个计划基石的支点!
杀了他!
这个念头再次强烈地涌现。不除掉他,后患无穷!
可另一个冰冷的声音立刻在脑海中反驳:万一……万一正是因为自己此刻对晴明下了杀手,才在无形中推动了那个“妖怪沦为传说”的未来呢?也许正是这场刺杀,彻底引爆了人类与妖怪之间潜藏的仇恨,最终演变成席卷整个东国的惨烈战争?而战争……极有可能惊动那位许久未动作的、代表世界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杀?还是不杀?
这矛盾的念头在他脑中反复拉锯,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地搏斗。时间就在这无声的煎熬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由浓黑转为青灰,继而透出熹微的晨光。
当天色完全亮起,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灵梦打着哈欠的嘟囔声时,星暝才猛地从这无休止的思绪漩涡中惊醒。他僵硬地动了动几乎坐麻的身体,一夜未眠的疲惫清晰地刻在了那张属于“石川神官”的脸上。眼下的阴影浓重,脸色也透着不健康的灰白。
房门被拉开,灵梦揉着眼睛,顶着睡得翘起的紫发走了进来。紧接着是打着哈欠、努力打起精神的魔梨沙,睡眼惺忪、怀里还下意识抱着那本厚魔法书的爱莲,以及化作人形、刚把玄爷拍醒的神玉。玄爷慢悠悠地抬起头,龟壳上的行囊都睡歪了。
“石川老师?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灵梦一眼就看到了窗边形容憔悴的星暝,惊讶地瞪大了紫眸,“哇!你的脸色好难看啊!像被妖怪吸干了精气一样!” 她心直口快地嚷道。
魔梨沙的目光在星暝脸上溜了一圈,又看了看窗外蒙蒙亮的天光,眼珠一转,脸上立刻浮现出促狭的笑容。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用一种“我懂”的语气调侃道:“哎呀呀~石川老师,您这状态……该不会是昨晚去了‘那种地方’吧?听说京都有很多‘好去处’呢!折腾了一整晚,难怪这么憔悴呢!”
星暝本就因心事重重而烦躁,被魔梨沙这么一打趣,脸更黑了,额角青筋都隐隐跳动。他无奈地瞪了魔梨沙一眼,没好气地低斥:“胡言乱语!你这家伙,小小年纪,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魔梨沙非但不怕,反而得意地扬起小下巴,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哼!这有什么!跟着魅魔大人游历四方,增长的可不止是魔法见识!世间的‘风情’,自然也要了解一二嘛!” 她一副“我见多识广”的样子。
星暝被她噎得一时语塞,只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决定不再纠缠这个危险的话题。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行了,少贫嘴。我又不用上台打擂,状态如何不打紧。倒是你们几个,” 他的目光扫过灵梦、魔梨沙和爱莲,“今日的比试,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切莫轻敌大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灵梦身上,语气带上几分郑重:“灵梦,你今天的对手早已内定出来了。是个武士,名叫明罗。”
“明罗?武士?” 灵梦歪了歪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嗯。” 星暝点头,“而且,她和你一样,也有一头显眼的紫色长发。”
“诶?也是紫发?” 灵梦这下有点兴趣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蓬松的紫毛,“这么巧?”
“巧合而已。” 星暝语气平淡地打消她那点同病相怜的萌芽,“别被表象迷惑。此女可不简单。她并非像你们这样直接进入正赛,而是实打实地从昨日那百人混战的淘汰赛中,硬生生杀出来的!” 他特意加重了“杀出来”三个字。
“淘汰赛?” 魔梨沙咂舌,“就是昨天那个大乱斗?几十号人挤一起乱打那个?能从那里面脱颖而出……确实有点本事!”
“不错。” 星暝肯定道,“据我所知,她不仅刀法凌厉狠辣,更难得的是,她似乎天生就能调动一丝灵力,将其附着于刀身,增强威力与速度。虽远不及你根基深厚,但胜在运用纯熟,战斗经验极其丰富,招招皆是杀伐之术,绝非花架子。你若因她是个武士就掉以轻心,觉得只会近身劈砍,恐怕会吃大亏。”
星暝的描述让灵梦收起了那点漫不经心。能操控灵力辅助战斗的武士?还在那种混乱的淘汰赛中胜出?听起来确实是个硬茬子。她握了握拳,紫眸里燃起好胜的火焰:“知道了师父!管她紫发黑发,管她用刀还是用灵力,本巫女一样把她打趴下!”
“就是!” 魔梨沙也挥了挥小拳头,给灵梦打气,“灵梦可是连大铁疙瘩都能一拳轰飞的!一个武士不算什么!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力量!”
爱莲也认真地点点头:“嗯……灵梦小姐,加油。小心她的刀……和灵力。” 她努力提醒着关键点。
神玉化作的红发少女双手抱胸,冷静地补充:“不可大意。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对方能从混战中脱颖而出,必有独到之处。”
玄爷慢悠悠地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老朽觉得,小灵梦没问题。” 草薙剑在布袋里也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老夫亦是如此认为的。”
看着伙伴们或激昂或沉稳的鼓劲,灵梦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些,然后一挥手,元气满满地喊道:“好!大家!出发!去演武场!让那个什么明罗看看,博丽神社的厉害!”
魔梨沙和星焰立刻响应,连爱莲也被气氛感染,露出了笑容。
一行人推开房门,旅店老板早已殷勤地等在楼下,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门,嘴里还念叨着“巫女大人旗开得胜”、“小店蓬荜生辉”之类的吉祥话。
清晨的平安京街道上行人还不多,空气微凉而清新。灵梦一马当先,绯袴随着轻快的步伐摆动,紫色的长发在晨光中跳跃。魔梨沙和爱莲紧随其后,一个叽叽喳喳讨论着灵梦待会遇到的对手,一个还在努力回想自己今天是否忘了带某本重要的笔记。星暝(石川神官)走在最后,虽然依旧难掩不安,但看着前方充满活力的背影,眼底深处那因“未来”而蒙上的沉重阴霾,似乎也被这晨光驱散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锐利。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现在,脚下的路,仍需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去。演武场,就在前方。
……
此时的八云邸。
“唔……”
里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头顶是陌生的深色木质房梁,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木头和旧书混合的味道。她动了动,身下是硬邦邦的榻榻米,硌得骨头有点发酸。
记忆像是被撕碎的纸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冰冷的虚无……那个自称八云紫、却长着赫恩同学模样的妖怪……那个突然变脸、气场吓死人的银发神官……然后,就在紫大人(她只能这么称呼了)对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完了……”里香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浑身发冷。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这里……是哪里?是妖怪的巢穴?还是……她又穿越了?被丢到了更可怕的地方?那个笑容……是要被处理掉的前兆吗?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轻轻响起,像清泉流过石头。里香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循声望去。这一看,她刚刚提起的一点力气又泄光了,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差点又晕过去。
门口站着一位少女。金黄色的短发柔顺地贴在她的脸颊,发梢齐整地垂在颈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顶样式奇特的,贴着许多黄色符纸的白色帽子,帽檐有着精致的荷叶边,两侧顶端各缀着一个白色的小绒球和穗子。帽子底下,一对狐狸耳朵,正微微动了动。
她的眼睛是温暖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一丝关切看着里香。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长袍,袖子很长,盖住了手背。长袍外面还罩着一件垂到小腿的蓝色布料,上面绣着白色的花纹,样式有点像里香在书上见过的道士袍子,但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紫色的滚边,打着细密的白色褶皱。白色的短袜裹着纤细的脚踝,上面还套着个蓝色的脚环,同样打着白色褶子。
但最让里香心脏狂跳的,是少女身后——五条蓬松柔软、如同流动黄金般的尾巴,正慵懒地垂在身后,尾巴尖是纯净的白色。它们随着少女的呼吸轻轻晃动,昭示着不容置疑的身份——妖怪!狐妖!
里香的心彻底凉了。完了,这下是真的掉进妖怪窝了!那个紫大人把她交给同伙处理了!
“别怕。”金发狐妖似乎察觉到了里香的惊恐,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她缓步走进房间,在里香身前不远处跪坐下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我叫八云蓝。是紫大人让我在这里照顾你的。”
“八云……蓝?”里香的声音带着颤抖,像蚊子哼哼。照顾?她一个字都不信!这分明就是监视!她一个来自未来的异类,还知道了那个紫大人和那个神官的秘密谈话内容,知道了他们那个什么“东国神隐”的大计划……这种知情者,在故事里通常是什么下场?里香不敢想下去,越想越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丢进锅里煮汤,或者被封印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的凄惨画面。
巨大的后悔和后怕像潮水般涌上来。她蜷缩起身体,把脸埋在膝盖里。为什么要跟理香子那个麻烦精社长鬼混?为什么要溜进梦美教授实验室的禁区?为什么要去碰那个该死的“可能性空间移动船”?现在好了,掉到这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梦美教授找不到她们该多着急?莲子学姐她们……还有理香子!那个笨蛋社长,掉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经被别的妖怪抓住吃掉了?想到理香子可能遭遇的可怕命运,再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瞬间淹没了她。
“呜……”压抑的抽泣声终于忍不住从膝盖缝里漏了出来,滚烫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粗糙的榻榻米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像个迷路的孩子。
一只温软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头顶。
里香吓得一颤,哭声都噎住了。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八云蓝不知何时已经靠近,正微微倾身,手里拿着一块素净的白色手帕,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蓝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戏谑,也没有不耐,只有纯粹的关切,“紫大人只是暂时离开,并非丢下你不管。她让我守着你,是怕你初来乍到,又受了惊吓,一个人待着害怕。”
蓝的手帕带着淡淡的清香,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里香呆呆地看着她,感受着那只带着暖意的手在自己头顶努力地安抚着。预想中的凶神恶煞没有出现,反而……是这个样子的?她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抽噎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小声的吸鼻子。
“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蓝见她情绪稍微稳定,收回手帕,耐心地解释着,“紫大人说了,等事情忙完,她会想办法解决你的事情。至于你的朋友……理香子,对吗?”蓝顿了顿,“紫大人也在留意她的踪迹。只要她在这个时代,总会找到的。”
“真……真的?”里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红得像兔子,但里面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嗯。”蓝肯定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让人安心的笑意,“所以,先别胡思乱想了。饿了吗?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里香用力吸了吸鼻子,看着眼前这只温柔得不像是妖怪的狐妖,心底那块冰冷沉重的石头,似乎被这轻柔的安抚撬动了一丝缝隙。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囔:“……有点饿。”
蓝的笑容加深了些:“稍等。” 她起身,动作轻盈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看着那扇重新合拢的纸门,里香抱着膝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恐惧和绝望暂时退潮,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妖怪……好像也不是都那么可怕?至少眼前这个叫蓝的……真的很温柔。
八云蓝端着简单的粥食和小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里香抱着膝盖、眼神放空、但情绪明显安定许多的模样。她轻轻将托盘放在里香面前的小几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少女那头有些凌乱的棕色头发。
看着里香小口小口、带着点怯生生地喝着粥,蓝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
(如果……如果将来,我也需要收一个式神的话……)蓝的视线停留在里香那头温暖的棕发上,(或许……找个这样发色的,也挺好?)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旋即又隐没在蓝温柔注视的眼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