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月丰姬的折扇轻轻扫过冰棺表面,凝结了三百余年的霜花簌簌坠落。躺在棺中的男子睫毛颤动,常年低温保存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五色龟在冰棺表面蜷缩成团,甲壳上流转的虹光惊醒了沉睡的渔夫。
“该起床了,浦岛先生。”丰姬用扇骨敲了敲冰面,乌龟立刻以惊人的速度扑腾着短腿滚到地上。
绵月依姬抱臂靠在廊柱上:“姐姐何必如此费心?”
“依姬~”丰姬嗔怪地瞥了妹妹一眼,她知道对方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师傅大人交代过,要好好送浦岛先生回家呢。”说着用温水浸湿的帕子轻轻擦拭渔夫眉梢的冰碴,“您说是吧?”
浦岛子刚睁眼就被月都的冷光刺得流泪。他脑海中最后的光景是“龙宫城”翡翠窗棂透进的碧波,长着兔耳的少女……此刻却躺在寒玉铺就的冰柩之中。
“浦岛先生莫怕,我们这就送您回去。”她从袋中摸出个巴掌大的玉匣,匣面浮刻的纹路正渗出丝丝寒气,豪华的装潢简直让人移不开眼,“这是我们师傅留给您的饯别礼。”
渔夫颤抖着接过玉匣,指尖瞬间凝出白霜。丰姬忽然按住他手腕:“师傅特意叮嘱——若在地上过得艰难便打开它。”她的素手轻扫过玉匣锁扣,“但若还念着再来龙宫城……”
“千万不能开!”依姬突然拔高嗓门,吓得乌龟连忙逃到墙边,“地上如今妖怪横行,你这身皮肉正好……”
丰姬的折扇“啪”地敲在妹妹肩头:“时辰到了。”她广袖挥出虹桥,五色龟突然暴涨成舢板大小,“坐稳了,浦岛先生。”
渔夫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就被虹光卷上龟背。“龙宫城”的亭台楼阁在视野中急速缩小,他最后瞥见丰姬挥动的帕子和依姬抱臂冷哼的背影。
龟甲撞破某种无形屏障的瞬间,浦岛子怀里的玉匣突然发烫。海风裹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时,他恍惚间听见三年前那个清晨的潮声——母亲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小妹赤脚踩过沙滩的嬉笑,都混在龟甲与海浪的摩擦声里渐渐淡去。
“浦岛先生,我们到了。”五色龟突然口吐人言,他踉跄着从龟背滚落,膝盖深深陷进晒得发烫的白沙里。三指宽的沙蟹从脚边窜过,钳子上还夹着半片泛青的虾壳——这景象本该熟悉得令人心安。
“怪事……”浦岛子抓起把沙子,细碎的白沙从指缝簌簌漏下。参天老树还在远处歪斜着,可粗细却和记忆中有所出入。
乌龟的甲壳突然泛起虹光,没等他转身道别就“噗”地化作泡沫消散。浦岛子踉跄着追了两步,海风卷着腥咸的水汽糊了他满脸。
“阿爹!有怪人!”稚童的叫喊刺破海风。浦岛子转头望见个扎冲天辫的娃娃,那孩子裹着从未见过的粗布短打,脚上木屐的齿痕都陌生得紧。
渔村的小道还是七扭八歪,可夯土墙缝里钻出的野草足有半人高。浦岛子手指无意识抠着墙皮,指甲缝里卡满青苔。转过第三个弯时,他忽然刹住脚步——本该是自家茅屋的位置,如今却只剩肆意丛生的杂草。
“阿爹!阿娘!小妹!”浦岛子突然发疯似的扒拉杂草根,指甲在泥地里抠出十道血痕。泥巴混着砂砾嵌进伤口,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翻找。半截锈迹斑斑的鱼叉头从土里露出来,那还是他十二岁那年亲手托人打的。
隔壁院墙突然探出个脑袋,裹着褪色头巾的老汉操着古怪口音:“哪来的疯汉?这破地早就没人住了!”
浦岛子浑身血液瞬间冻住。他分明记得上次出海前,隔壁松吉大叔还拍着他肩膀说“娶媳妇的钱攒够没”。此刻那满脸褶子的陌生人,正用看瘟神似的眼神瞪着他。
“您……您认得东头卖腌鱼的阿春婶么?”浦岛子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她家腌货铺子该在……”
“呸!晦气!”老汉“砰”地摔上木窗。窗棂震落的灰尘里,浦岛子隐约听见嘀咕声:“……八成是妖怪变的……”
渔村东头飘来炊烟。浦岛子抹了把额角的汗,冲着最近那栋木屋猛拍门板。开门的农妇裹着靛蓝粗布,怀里婴孩的襁褓针脚与他记忆里阿婶的手法截然不同。
“劳驾,这是吉野……”
“吉野家?”农妇退后半步,警惕地打量他沾着海藻的衣襟,“村西铁匠倒是姓吉野。”
浦岛子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晒鱼架,咸鱼干在烈日下泛着诡异的青白。铁匠铺风箱呼哧作响,抡锤的独眼汉子左颊留着明显的伤疤。他刚要开口,铁锤“当啷”砸在砧板上:“买渔网去前街铺子!”
“请问吉野彦……”
“你这疯汉说什么胡话。”铁匠啐了口唾沫,火星子溅在浦岛子脚边,“不买东西就快滚!”
越来越多村民举着铁具围过来。浦岛子被锄头的寒光逼退三步,忽然瞥见人群里闪过熟悉的面孔:“源次郎!是我啊!”
被唤作源次郎的汉子却露出看疯子的眼神:“哪来的癫汉!我祖先的讳名也是你能叫的?”
浦岛子发疯似的手舞足蹈起来,把他在龙宫城的所见所感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可换来的除了几声嗤笑和冷哼,什么都没有留下。
“要我说啊……”货郎跟挑担同伴嚼舌根,“定是海坊主掳去做了三年苦工,脑子都腌坏了……”
当最后一线夕阳沉入海平线时,浦岛子孤身一人跪坐在被冰凉海水浸透的沙滩上,衣中所藏的玉匣硌得他胸口生疼。海浪声里突然混进了陌生的渔歌小调,那曲调像是他幼时哄睡的民谣,却又拐着古怪的弯。
“龙宫三年……地上三百年……”浦岛子突然癫狂大笑,手指深深掐进玉匣缝隙。
星暝隐着身形蹲在参天老树的横枝上。海风卷着咸腥味掠过脚边,远处沙滩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正抱着他心目中唯一的希望——尽管那东西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幸运,也算是不幸。
浦岛子的手指突然痉挛般抽搐起来。星暝瞧见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动,原本养成白色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褐斑。海浪“哗啦”拍碎在礁石上,惊起几只海鸟。渔夫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指甲在玉匣表面抓出刺耳的刮擦声。
“咔嗒。”
匣盖弹开的瞬间,星暝看到浦岛子的黑发如同被火燎过的枯草般褪成灰白,挺拔的脊梁像融化的蜡像般塌陷下去。几个躲在远处偷看的孩童突然尖叫起来——他们亲眼看着二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眨眼间变成鸡皮鹤发的佝偻老人。
“海妖!是海妖作祟!”挑着鱼篓路过的汉子踉跄后退,捞到的鲷鱼撒了满地。浦岛子颤巍巍伸出树皮似的手掌,喉咙里滚出的却是破风箱似的喘息:“救……救命……”
老人的膝盖深深陷进湿沙里,浑浊的泪珠顺着满脸沟壑往下淌。有个胆大的后生突然抄起舢板上的橹杆,却被老渔妇死死拽住:“作死啊!没见着海坊主在收替身?”
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星暝的草鞋碾碎半片贝壳。他特意换了身行头和面目,把斗笠压得极低,粗布麻衣裹着单薄身子,活像个饱经风霜的行脚商。当第七个浪头扑来时,他突然扯着嗓子喊:“老爷子!您这岁数怕是见过大场面吧?”
围观人群的骚动突然凝滞。正要四散离去的村民们齐刷刷转头,看着那风烛残年的老人颤巍巍举起玉匣。星暝趁机挤到前排:“哎哟!这老丈的匣子莫不是龙宫城的宝贝?”
这句话像火星子溅进油锅。拄着拐杖的里正突然眯起老眼——他注意到比他更衰老的浦岛子怀里的玉匣正泛着珍珠般的光晕,这可不是寻常平民能得的物件。
“三百年前……”浦岛子的破锣嗓子刚开口,就被海风呛得剧烈咳嗽。星暝蹲下身,借着拍背的姿势往他后心渡了缕灵气:“您慢慢说,当年是不是见过长着兔耳的仙女?”
围观的人群突然响起抽气声。几个原本要溜走的汉子又缩回脚,他们突然想起祖辈传说的“辉夜姬故事”。当浦岛子断断续续说到五色神龟时,里正的拐杖“咚”地杵进沙地:“都听见了?这是海神大人亲自点化的现人神!”
星暝偷眼瞧着众人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故意提高嗓门:“要我说,这等大神合该供奉起来!”说话间袖口微抖,几点银芒悄无声息地没入几个碎嘴婆子的后颈——她们正要嚷嚷的“海妖”二字突然卡在喉头,变成敬畏的颤音。
当夜,燃起的香火映红了半边渔村。星暝蹲在屋脊上啃着顺来的烤鱼,看着浦岛子的名字被供上简易制作的神龛。里正带着全村行土下座的大礼,几个顽童偷摸着想摸老人雪白的长须,被自家爹娘揪着耳朵拖去磕头。
“总比被当成妖怪烧死强。”星暝眼神一暗,随即又恢复清明。他随口吐出鱼刺,指尖银芒一闪。自梁柱上突然落下几片青瓦,正砸在想要质疑的愣头青跟前——那小子“扑通”跪下的动静比谁都响。
“凡人求的不是真相,而是能跪拜的图腾。”夜风掀起他粗布的衣角,露出内里狩衣的纹路,“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或许还是如此吧。”
他拍了拍手,整个人消失在夜色中。至于对方最后能走到哪一步,那就看这个倒霉蛋的福分了——当然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又或者是恶趣味作祟,星暝还是悄悄在玉匣上做了点小手脚。
……
“启禀陛下!”传令官的大嗓门震得寝殿垂帘直晃,“丹波国急报!管川渔村出了位三百岁的老神仙!”
淳和天皇正歪在软枕上打盹儿,闻言差点把怀里的黑猫甩出去。侍女慌忙扶住歪斜的漆盘,梅子蜜饯骨碌碌滚了满地。
“三、三百岁?”天皇的睡意全被惊散了,他趿着木屐冲到屏风前,“当真不是乡野谣传?”
“千真万确!”传令官脑门磕在石砖上咚咚响,“那浦岛子自称见过龙宫城的兔耳仙女,如今全村都给他立了生祠!”
天皇手里的狼毫“啪嗒”掉在书页上,墨迹晕染开徐福东渡的插图。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安倍家的密奏——夜观星象时,紫微垣东南有异芒划过,正应了海上仙山现世的卦象。
“呵呵呵哈哈哈哈!”天皇突然往殿外跑去,惊得侍卫们慌忙追赶,听见陛下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声,“常世……这就是常世之国的明证!”淳和天皇忽然驻足,“快快召集人手,朕要派他们去寻这传说中的蓬莱仙药!”
……
丹波国郊外的驿道上,两辆牛车正晃晃悠悠往村边赶。大伴弟雄捏着皱巴巴的圣旨直打哈欠:“这差事真够呛,要我说啊,八成是海边老叟编的瞎话……”
“噤声!”和纪丰城撩开车帘,海风裹着咸腥味扑面而来,“你当陛下为何突然翻出《古事记》研读?上月太宰府还截了批新罗商船,说是有蓬莱仙药……”
话音未落,牛车突然急刹。大伴弟雄的官帽“咣当”撞在车壁上,抬眼就看见个鸡皮鹤发的老叟蹲在路边,怀里揣着个泛着青光的奇异玉匣。
“老丈可是浦岛子?”和纪丰城跳下车时差点被袍角绊倒,“不知这玉匣,可否忍痛割爱一番?”
老叟颤巍巍举起玉匣:“这……这是龙宫城给的……”浑浊的老眼突然迸出精光,“官爷若想要,拿三十年阳寿来换?”
随行的阴阳寮术士突然掏出指示妖物用的罗盘,指针在玉匣上方疯狂打转。大伴弟雄吓得连退三步,官靴踩进泥坑都顾不得了:“快、快用结界封住这妖物!”
当夜行馆里,浦岛子蜷在墙角啃咸鱼干。玉匣被十二道符咒裹成粽子摆在案头,烛火映得匣面纹路忽明忽暗。和纪丰城盯着古书上的蓬莱传说看,突然听见老叟梦呓:“乌龟……兔子……”
“报——!”侍卫突然破门而入,“玉匣……玉匣在唱歌!\"
众人冲进库房时,正撞见符咒烧成灰烬。玉匣“咔嗒”弹开条缝,七彩烟雾里飘出蓬莱山虚影,穿着霓裳羽衣的仙女正在月下捣药。
“常世之国!”阴阳师们齐刷刷跪倒,“陛下要找的蓬莱国啊!”
大伴弟雄连夜八百里加急奏报。据说淳和天皇看罢密奏,当场把珍藏的汉竹笛赏给了乐寮,还命令连夜排演新曲《访蓬莱》。
数十日后,浦岛子被二十辆绘着朱鹮纹的牛车接进皇城。经过朱雀大路时,老叟突然扒着车窗喊:“这不是去海边的路!”
随行女官笑吟吟递上甜瓜:“陛下要请您住在清凉殿呢。”
清凉殿西厢,天皇捧着玉匣爱不释手:“蓬莱仙药定在其中!快传典药寮的人来……”话音未落,玉匣突然“咔嗒”锁死,任谁也使不开。
“莫非是神物有灵?须择吉日再议……”淳和天皇自己就脑补起了可能的原因。
又几日后。
殿外忽然传来阴阳师激动的叫嚷:“星象大吉!今夜子时正是开匣良辰!”
是夜,文武百官齐聚大殿。浦岛子被按在一旁,眼看着巫女们跳了三个时辰的大神。当月光透过格窗照在玉匣上时,匣盖突然自动弹开——空荡荡的匣底只躺着片龟甲,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大傻蛋。
天皇气得把龟甲摔出八丈远。次日早朝,浦岛子被罚去给御膳房劈柴。据说老叟边劈柴边哼小曲:“早说了别开匣,偏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