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泄气地往后一仰,屁股底下的榆木椅子突然发出不祥的“喀嚓”声。他闪电般弹起身,抬脚把快散架的老古董踹到墙角——木椅撞在夯土墙上时迸出几根木刺,其中一根正巧扎进他指头缝里。
“连你也跟我作对!”少年咬牙切齿地拔出木刺,指间银芒一闪,那截小木棍顿时化作尘粉。窗棂外飘来晒干艾草的药香,本该是让人安心的气味,此刻却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些日子他带着星焰几乎翻遍了东瀛的犄角旮旯,甚至连唐国和西洋都去打探了几下。三天前他们潜进安倍家的祖宅,在布满蛛网的阁楼里找到本阴阳师手札。泛黄的纸页上留着几行潦草墨迹:“……已携八岐残血往东……”后面半截被虫蛀成了筛子。更可气的是那帮阴阳寮的老头子,尽管他做出了自认为完美的伪装,可一见他打听安倍朔夜的事情就像见了鬼似的,连茶碗都端不稳。
“主人——”星焰从厨房方向蹦过来,黑色小皮鞋在泥地上踩出串小梅花。她双手捧着个陶碗,凉茶在碗沿荡起涟漪,“村口阿婆送的枇杷叶茶,说是能降火气。”
小丫头踮脚把茶碗往窗台上搁,发梢跃动的银焰燎焦了半片竹帘。星暝望着帘子焦边发怔——这次是瑞灵,那下次呢?
“阿麟姐姐说要去唐土找线索,千早姐姐她们也往九州岛方向去了。”星焰不知何时窜了进来,揪着他狩衣上的的星芒图案打转,“瑞灵她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星暝望着星焰强撑出来的笑脸,喉咙里像堵了团浸湿的棉花。他机械地揉着小丫头发顶,把对方乱翘的白毛重新压下。
墙根突然传来细碎的刮擦声,草薙剑正贴着墙壁一寸寸往外挪,剑柄上的纹理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微光——自打前段日子众人商议处置这凶器时,辉夜只瞥了眼就嫌晦气,魅魔更是连碰都懒得碰。
“破铜烂铁也敢作妖?”少年靴尖迎着虚空轻轻一勾,草薙剑立刻僵在原地装死。剑脊上的锈迹却瞬间渗出汗珠似的血滴,在地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主人你看它还会写字哎!要不要教它背《妖界居民守则》?”小丫头说着就要往剑身上贴符纸,被星暝拎着后领拽回来。
“教个鬼!”少年一脚踩住扭成麻花的剑柄,靴底碾得草薙剑嘎吱作响,“上回在神宫被打倒了就装死,这会又想溜?”他忽然眯起眼,“该不会是你把瑞灵……”
“嗡——”剑身突然剧烈震颤,“叮铃哐啷”甩出串血珠,在半空凝成个“危”字。
星暝脸色骤变,立刻抬脚把剑身踹得翻了个面,看着那些血珠在泥地上蚀出焦痕:“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他袖中窜出的银丝将凶剑捆成粽子,拎着剑柄就往屋后空地拖。草薙剑终于发出垂死挣扎般的脆响,可星暝的冷笑怎么看都像是和永琳一脉相承的。
星焰蹦跳着追上来时,正撞见自家主人掐着剑柄往石头上磕。月光顺着少年绷紧的下颌线滑落,在草薙剑表面凝成霜色。
“烧。”星暝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时,方圆十丈的露水瞬间蒸干。星焰偷偷瞄了眼主人攥得发白的指节,把原本要说的俏皮话咽了回去。
草薙剑被苍炎吞没的瞬间,剑身突然像活物般扭曲起来。神剑发出锯铁般的刺耳尖啸,星暝被这噪音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吵死了!”少年抬脚又踢又踹,他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仿佛要把这些天积攒的焦躁全发泄在这块铁疙瘩上。
星焰缩在歪脖子树后边,眼看着主人发疯似的踩着剑来回碾。月光把星暝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剑身上活像只张牙舞爪的恶鬼。小丫头突然想起上个月撞见永琳熬药——那口咕嘟冒泡的青铜鼎里,被煮得通红的蝎子也是这么扑腾的——而且当时的永琳和现在的星暝都带着同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主、主人!”她终于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你的脚……”
星暝这才感觉脚底板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新换的鞋子早烧穿了洞,脚趾头沾满黑灰。他呲着牙单脚蹦跶,随手扯过片树叶往脚底拍。被踩成烙饼似的草薙剑突然“嗡”地弹起,剑尖直指他眉心三寸——却在半空僵住。剑柄上突然渗出暗红液体,顺着剑脊淌成个歪歪扭扭的“服”字。
“现在知道装孙子了?”星暝冷笑着用树枝戳了戳重新死寂的剑身。剑身立刻泛起层青灰锈迹,活像条被腌过头的咸鱼。他抬脚作势要踩,剑身立刻“叮”地窜起三尺高,在半空抖出串讨好的剑花。
星焰蹑手蹑脚凑过来,黑色小皮鞋尖试探着碰了碰剑柄:“它好像在发抖哎……”话音未落,剑柄便毫无征兆地窜到她手心里蹭蹭,冰凉混着炽热的触感激得她“呀”地甩手——草薙剑“当啷”砸在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星暝握着剑柄把凶器提溜起来,月光下能看见剑身细密的裂纹里泛着血丝:“给你三息时间,说不说人话?”他指尖凝起银芒,作势要往裂缝里戳。
草薙剑委屈地嗡鸣两声。它突然有点怀念当年被供在神龛里的日子——至少那些老头子不会拿脚底板招呼它。
“三。”星暝的三根手指悬在锈迹斑驳的锋刃上方。草薙剑却剧烈震颤起剑身,仿佛是在模仿人类的摇头动作。
“一。”星暝直接跳过了二。草薙剑惊得“当啷”弹起半尺高,剑尖戳地的力道震得碎石飞溅。剑锈混着暗红液体在泥地上洇开字迹:“吾真的不知道,吾也只是在八岐之血的作用下才变成那样的,你就饶了本剑吧,后生仔。”
星暝盯着地上歪七扭八的血字瞅了半天,顿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没诓我?”
草薙剑立刻上下晃得跟捣蒜似的。就在草薙剑自认为逃过一劫时,少年突然抬腿就朝剑柄踹过去:“你这‘后生仔’是几个意思?”
草薙剑发出锯铁般的悲鸣,整柄剑诡异地缩成团瑟瑟发抖。剑脊处突然裂开道细缝,渗出几滴暗红液体。新刻的字迹歪得几乎辨不出字形:“后生……前辈息怒!据闻,安倍家月前频探丹波深山,或与异象有关……”
“丹波?……”
剑身突然往两人东北方偏了偏,剑尖在星焰脚边划出个简易地图——京都西北方山脉的走势图,某处山谷被着重圈出三道血痕。
……
丹波某处密林,两团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古松虬结的枝桠间。斑驳的光点洒在她们脏兮兮的脸蛋上,粉紫色短发和浅绿色及肩发的小家伙衣服破得跟渔网似的。看起来稳重些的紫发女孩突然捂住心口,三只眼睛同时泛起微光——那只长在胸口的赤红竖瞳正不安地转动着。
边上浅绿卷发的小团子突然抖了抖,沾着泥巴的小脚勾住了树藤。她胸前深蓝色表皮的第三只眼瞪得溜圆:“姐姐,那些拿着铁片的坏蛋为什么要追我们……”
“嘘——”古明地觉用枯叶般的小手捂住妹妹的嘴,“用心来交流。”她褴褛的单衣下露出青紫的擦伤,心形装饰的金属边缘已经氧化发黑。几根暗红色的“血管”从第三只眼延伸出来,在光照下泛着诡异的釉质光泽。
树根处的枯枝突然发出断裂声。三个裹着蓑衣的猎户拨开灌木,手里的柴刀还在往下滴落着动物的血渍。领头那个瞎了右眼的突然仰头,浑浊的左眼扫过姐妹藏身的树冠——古明地觉粉紫色的发丝正勾住半片树叶。
“姐姐……”古明地恋的第三只眼突然剧烈收缩,深蓝表皮下的绿色瞳孔映出猎户腰间为防身准备的符咒袋。那些被阴阳师特制过的黄符正随着男人动作沙沙作响,就像毒蛇吐信的声音。
觉突然掐住妹妹手腕。她胸口的竖瞳突然迸出红光,一道无形的精神波动呈扇形扩散开来。正准备掷出符咒的猎户突然踉跄着跪倒,手里的柴刀“当啷”砸中同伴脚背。惨叫声惊起满林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混着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
“是那两个妖怪崽子!”
“在树上!快放箭!”
破空声袭来时,觉抱着妹妹从几丈高的树冠纵身跃下。粗糙的树皮刮破她裸露的小腿,血珠在空中划出细长的弧线。落地瞬间,小丫头胸前的竖瞳突然瞪得滚圆——二十步开外的山石后转出个满是血气的身影,带着碎肉的獠牙正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这边!”古明地觉拽着妹妹冲向反方向。身后突然炸开剧烈的妖力波动,她听见铁器坠地的脆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哼与被捕食者见到天敌的尖叫声。当她们躲进岩洞时,追兵的脚步声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与撕扯的声音。
岩洞外传来令人作呕的咀嚼声,恋恋缩在姐姐怀里瑟瑟发抖。透过石缝,她看见虎妖的利爪撕开猎户的肚肠,暗红血浆溅在五步外的树干上,腥甜的铁锈味混着内脏的酸腐气涌进鼻腔。
古明地恋能清晰感知到那些被撕碎的人类最后的情绪。她胸前的恋之瞳突然疯狂抽搐——无数濒死的恐惧与怨恨化作尖针,顺着第三只眼的神经往脑仁里钻。
“姐姐……”恋恋攥着觉的衣角,浅绿卷发沾满岩壁剥落的碎屑。她能清晰感知到猎户们最后的念头:咒骂、悔恨、对妻儿的牵挂,还有对妖怪刻骨的恨意。
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口竖瞳渗出暗红的血丝。方才强行释放的精神冲击耗尽了她的妖力,褴褛的单衣下肋骨根根分明,粉紫色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
“往东边跑……”觉的指甲抠进岩壁,声音轻得像飘散的蒲公英,“那边有瀑布……”
“恋恋绝不会抛下姐姐!”恋恋爆发的哭喊在忽然降临的寂静中格外诡异,浅绿色卷发的小家伙死死抱住姐姐的腰。
正在啃食残肢的虎妖缓缓转头,金瞳在夜色中亮如鬼火。它沾满碎肉的獠牙间垂落唾液,爪尖刮擦地面的声响令人牙酸。觉的读心能力清晰捕捉到那团混沌的食欲——比起人类,妖怪的血肉更能令它妖力暴涨。
腥风卷着碎骨渣扑进洞口。虎妖沾满血污的利爪扒开岩壁时,碎石簌簌砸在姐妹俩身上。觉突然笑了,她摸索着摘下发间半截草茎别在妹妹耳边——那是三天前在溪边捡到的,当时恋恋说像月牙。
虎妖的阴影笼罩岩洞的刹那,觉认命地闭上眼睛。她听见利爪破空的尖啸,闻到妹妹发间沾染的野莓酸味,甚至能感知到虎妖脑海中浮现的进食画面——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
利爪破空的刹那,洞外突然炸开银芒。虎妖小山般的身躯突然僵在半空。清越的剑鸣刺破血腥,银色流光如蛛网般缠住虎妖四肢。星暝踩着落叶踱过来时,草薙剑的锈迹正往下掉渣。
“以我的立场。”他抬脚踢开碍事的虎妖,“本来不该管这种事了……”
“主人快看!”星焰突然从一旁窜出,苍白色火苗照亮两张脏兮兮的小脸,“是没见过的妖怪品种耶!”
觉第三只眼的竖瞳突然收缩成针尖。她能清晰感知到眼前两人内心的波动——银发少年看似散漫的思绪里藏着滔天怒火,而那个火焰萝莉……纯粹得像是初生的朝阳——甚至连那把剑似乎都有心理波动?可惜现在她的妖力不足了……
星暝蹲下身时,草薙剑突然发出讨好的嗡鸣。他屈指弹了弹剑身:”再吵就把你熔了打菜刀。”转头打量起缩在角落的姐妹,“第三只眼?二郎神妖怪吗?”
恋恋突然张开双臂挡在姐姐面前:“不准伤害姐姐!”
“我们……”觉刚开口就咳出血沫,暗红液体顺着下巴滴在妹妹肩头,“只是……想活着……”
星暝突然掏出个药瓶滴在她额间。淡青光芒流转的瞬间,觉感觉有温暖的水流漫过四肢百骸。当她回过神时,发现破损的内脏竟已愈合大半。
“跟着我走吧小家伙们。”少年起身扯了扯束腰,“反正稀奇的妖怪也不少啊……”
恋恋蹲下身去扶姐姐的胳膊,发梢的浅绿卷发蹭到岩壁青苔。她忽然仰起脸脆生生道:“可我们是觉妖怪哦!”胸前的深蓝瞳孔不安地转动着,在昏暗岩洞里泛着微弱幽光。
觉的粉紫色短发猛然炸开几根,沾着泥巴的小手慌忙去捂妹妹的嘴。恋恋却歪头躲开姐姐的手掌,看着星暝自然转身的模样,脏兮兮的脸蛋绽开向日葵般的笑容。
“读心术是吧?从你们躲在这儿开始,我脑子里就跟住了个说书先生似的。”
觉胸前的竖瞳突然收缩成针尖。她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思绪如同摊开的书卷——那些关于瑞灵失踪的焦躁、对草薙剑的厌恶,还有此刻面对她们时翻涌的复杂情绪,全都明晃晃地摊开在意识表层。
“你怎么……”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常年被追杀形成的本能让她绷紧后背,褴褛的单衣下肋骨随着喘息剧烈起伏。
星暝抬脚把谄媚凑过来的草薙剑踢了个跟头,他随手撕开的空间裂隙里依稀可见远处村落飘来的炊烟:“成天活在别人眼皮底下早习惯了——再说……”少年忽然顿住,望着岩洞外的一地狼藉,“难不成真就把你们丢在这里?”
觉怔怔望着对方百味杂陈的模样。她能读到对方意识深处翻涌的记忆碎片——某个蓝发巫女踮脚擦拭神龛的画面,白发萝莉举着烤焦点心的笑脸,还有永远亭竹帘漏下的细碎月光。这些温暖的片段正透过第三只眼,缓慢愈合着她和妹妹自诞生伊始便在被追杀时撕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