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王建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的脸,和那片没有影子的空地。
第二天一早,王建民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村委会。一进门,会计小李就迎了上来。
“村长,刚才张家庄的村长来电话,说有事找你。”
“张家庄?什么事?”王建民心里一紧。
“没说,就说让你有空回个电话。”
王建民点点头,走进办公室,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张家庄的电话。
“建民啊,正想找你呢。”电话那头传来张家庄村长张富民的声音,“有件事得跟你通个气。”
“什么事?”王建民问。
“我们村准备把乱葬岗那片地平整一下,搞个小型果园。”张富民说,“你知道的,那片地荒着也是荒着,利用起来还能给村里增加点收入。”
王建民心里“咯噔”一下:“乱葬岗?那地方能动吗?”
“有什么不能动的?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迷信。”张富民不以为然,“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就准备下周动工。”
王建民想起昨晚的经历,欲言又止。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晚可能撞见鬼了吧?作为村干部,说这种话岂不是让人笑话?
“富民啊,我觉得这事还是再考虑考虑。”王建民斟酌着词句,“那片地毕竟埋了不少人,贸然动土,怕村民有意见。”
“这个你放心,我们已经开过村民大会了,大家都同意。”张富民说,“就这么定了,下周一开工。对了,你们村要是有人愿意来干活,一天五十,管饭。”
挂断电话,王建民心神不宁。乱葬岗那片地,老辈人都说邪门,这么多年没人敢动,不是没有原因的。张家庄这次贸然动土,怕是要出事。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但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没有影子的老人。有好几次,他梦见老人站在乱葬岗上,默默地看着独松树的方向。
周一早上,王建民刚起床,就听见村里一阵喧哗。他推门出去,只见几个村民聚在村口,议论纷纷。
“出什么事了?”王建民问。
“村长,不好了!”村民王老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张家庄在乱葬岗动工,挖出问题了!”
王建民心里一沉:“什么问题?”
“听说挖出了一具棺材,里面的人跟活的一样,一点都没烂!最邪门的是,那人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疤,跟刘老三一模一样!”
王建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二话不说,推上自行车就朝乱葬岗赶去。
乱葬岗上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张家庄的村民。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没人敢靠近中央那个新挖的土坑。张富民站在坑边,脸色惨白。
王建民挤进人群,朝坑里望去。只见坑底躺着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棺材,棺材盖已经被掀开,里面躺着一具尸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具尸体竟然保存得相当完整,面容清晰可辨——正是王建民那晚见过的老人,左边眉骨上那道疤痕格外显眼。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尸体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虽然沾了些泥土,但依然整洁。
“这……这怎么可能……”王建民喃喃道,“刘老三不是去年才死的吗?尸体怎么可能保存得这么好?”
张富民颤声说:“这不是刘老三。刘老三不长这样,而且他是火葬的,这是我爹,张明光,死了二十多年了!”
王建民如遭雷击,愣在当场。那时候他还小,的确没见过张富民的父亲张明光,但他知道张明光是改革开放后独松树一带第一个万元户,后来在去县城的路上突发心脏病去世,葬在了乱葬岗的边缘。因为当时提倡火葬,张家偷偷土葬,没立墓碑,所以年轻一代大多不知道具体位置。
“你父亲……左边眉骨上是不是有道疤?”王建民问。
张富民惊讶地看着王建民:“你怎么知道?我爹那疤是文革时被红卫兵用皮带扣打的,平时他用头发遮着,外人很少知道。”
王建民沉默了。他终于明白,那晚遇到的,的确不是刘老三的鬼魂,而是张明光的。可为什么二十多年相安无事的亡灵,会突然出现在路上?又为什么要指引他看乱葬岗的方向?
“富民,这工程不能继续了。”王建民严肃地说,“赶紧把棺材重新埋好,找个道士做场法事。”
张富民这次没有反驳,连连点头。眼前这诡异的情形,已经由不得他不信邪了。
当天下午,张家庄请来了邻县有名的道士,在乱葬岗做了场隆重的法事,将张明光的棺材重新安葬。王建民也出席了法事,上香时,他默默祷告,希望亡灵安息。
重新安葬后的第二天,张富民找到王建民,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一边。
“建民,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张富民压低声音,“整理我爹遗物的时候,发现他中山装口袋里有个东西。”
张富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正是年轻时的张明光,眉骨上的疤痕清晰可见;女的梳着两条大辫子,面容清秀。
“这女的是谁?”王建民接过照片,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爹年轻时的相好,叫李秀兰。”张富民叹了口气,“听说文革时候,因为这层关系,我爹被批斗,那姑娘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就埋在乱葬岗东头,无碑的坟。”
王建民心里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琢磨着,我爹是不想有人打扰那姑娘的安息。”张富民说,“果园规划正好包括东头那片地。”
王建民恍然大悟。那晚“与鬼同行”,或许是张明光的亡灵在提醒活人,不要惊扰长眠于乱葬岗的亡魂,特别是那个叫李秀兰的姑娘。
他把那晚的经历告诉了张富民。
此事过后,张家庄放弃了果园计划,乱葬岗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王建民再也没走过那段夜路,但每当月圆之夜,他总会想起那个没有影子的老人,和那段诡异的同行。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王建民从张家庄办完事出来,看见村口老松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晚遇到的老人,穿着那身藏青色的中山装,远远地望着他。
王建民心中一凛,定睛看去,树下却空无一人。
“眼花了?”他摇摇头,朝家走去。
走到半路,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一场暴雨将至。王建民加快脚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不认识的丫头正跌跌撞撞地跑来,满脸惊恐。
“鬼……鬼!乱葬岗有鬼!”小丫头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王建民心里一沉:“慢慢说,怎么回事?”
“亮亮……亮亮掉坑里了!”小丫头哭着说,“我们在那儿玩,他突然掉进一个塌陷的坟坑里,爬不出来了!”
王建民顾不得多想,转身就朝乱葬岗跑去。小丫头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抽泣。
“你们怎么跑去那里玩了?”王建民厉声问。
“捡……捡蘑菇……”小丫头怯生生地说。
虽然张家庄离乱葬岗更近,但赶到乱葬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王建民老远就听见孩子微弱的哭声。循声找去,只见乱葬岗东头一个塌陷的坟坑里,亮亮正蜷缩在坑底,浑身是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亮亮别怕,叔来救你!”王建民朝坑里喊道,同时观察着四周。这个坟坑塌陷得厉害,坑壁松软,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
王建民试着滑下坑去,可刚一靠近边缘,松软的泥土就簌簌落下,坑底传来亮亮惊恐的尖叫。
“不行,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得埋里面。”王建民心急如焚。暴雨将至,一旦雨水冲刷,坑壁更容易坍塌,必须尽快把孩子救出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闪过——又是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老人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朝他招了招手,然后指向某个方向。
王建民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草丛中隐约露出一段粗麻绳。他赶紧跑过去,果然发现了一盘结实的麻绳,像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的。
顾不上多想,王建民拿起绳子,一头拴在附近一棵结实的老松树上,另一头扔进坑里。
“亮亮,抓住绳子,叔拉你上来!”
在王建民的帮助下,亮亮终于被拉了上来。孩子除了受惊和轻微擦伤外,并无大碍。王建民抱着亮亮刚离开坑边,就听见“轰隆”一声,坟坑发生了二次坍塌,刚才亮亮待的地方已经被泥土掩埋。
王建民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及时救出孩子,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他才想起那个指路的老人,急忙朝老松树下看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暴雨倾盆而下,王建民抱着亮亮,领着小丫头,快步朝张家庄跑去。跑了大约二十分钟,路过那棵老松树时,他隐约看见树下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撑着把老式油纸伞,似乎在朝他点头。
王建民停下脚步,朝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到张家庄后,王建民把亮亮交给闻讯赶来的孩子父母。
第二天,孩子父母非留他吃饭,还送了他两只鸡做谢礼。他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这一晚,他失眠了,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个老人的身影。
“他是在帮我们。”王建民对妻子说,“第一次是阻止张家庄动乱葬岗,这次是救亮亮。”
李素珍叹了口气:“听说张明光生前就是个热心肠,看来死后也没变。”
第二天,王建民买来香烛纸钱,再次来到乱葬岗。他在张明光的坟前郑重祭拜,又按照张富民提供的描述,在李秀兰可能埋葬的地方也烧了纸钱。
“张老哥,多谢你相助。你和秀兰姑娘就安心在这里歇着吧,我会告诉村里人,不要来打扰你们。”王建民对着坟头轻声说道。
山风吹过,坟头的野草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从此以后,王建民再也没见过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但他常常觉得,每当月圆之夜,乱葬岗的方向总会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巡视这片安息之地,守护着这里的宁静。
独松树的村民们也渐渐知道了这个故事,没人再敢去乱葬岗打扰亡魂。偶尔有夜归的村民路过那里,总会加快脚步,但心中不再有恐惧,反而有一份莫名的安心。
因为他们知道,有一位守护者,正在与每一个夜归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