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的丘陵地带,盛夏时节总是美得让人心醉。层层叠叠的梯田像大地的指纹,蜿蜒的小路在竹林间时隐时现。
傍晚时分,炊烟从散落的农家屋顶袅袅升起,与山间的薄雾交融在一起,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静谧。
何书光和他的媳妇王四妹就住在这样一个山洼洼里。两口子刚吃过晚饭,正坐在院坝里乘凉。
“你个贱皮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抽烟,院坝里的草都长到膝盖了,也不见你割一哈!”王四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数落着丈夫。
何书光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圈:“你个婆娘晓得个锤子,草长高了凉快。再说老子的腰杆痛,你晚上叫得那么欢,白天还不让老子歇歇?”
“爬开!哪个叫你当快枪手,三分钟就完事儿。”王四妹啐了一口,脸上却带着笑。两口子吵吵闹闹十几年,感情却越发的好。
何书光正要回嘴,忽然看见远处田埂上有个身影朝他们家走来。那身影走得极慢,摇摇晃晃,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这么晚了,哪个会来我们这山咔咔头?”何书光眯起眼睛张望。
王四妹也伸长脖子看去:“莫不是来问路的?这年头哪个还串门不走大路,偏要走田坎。”
那身影越来越近,两口子这才看清是个老太婆,佝偻着背,穿着一身蓝布衫,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皱纹纵横,但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脸——那张脸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僵硬,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何书光在家不?”老太婆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何书光站起身:“在的,老人家有啥子事?”
老太婆已经走到院坝边上,却不进来,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她脸上,明暗交错间,她的脸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我想借点东西。”老太婆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书光。
王四妹觉得这老太婆邪门,悄悄扯了扯何书光的衣角,何书光却不以为意:“借啥子?要是借钱,我们也不宽裕。”
“不借钱不借米不借油。”老太婆缓缓摇头,“我想借张脸。”
两口子一愣,互相看了一眼。王四妹先反应过来:“老人家莫开玩笑,脸咋个借嘛?你是不是走累了,我给你倒碗水喝。”
老太婆不理会王四妹,只盯着何书光:“我就借一晚上,明天鸡叫三遍就还给你。”
何书光以为是个疯婆子,摆摆手:“莫扯把子了,脸咋个借嘛?你快走吧,天要黑了。”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转身,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吓老子一跳,还以为遇到鬼了,不像本地人。”何书光重新坐下,点起红塔山。
王四妹却心里发毛:“这老太婆邪门得很,你看清她的脸没得?像假的。”
“假个锤子,人家就是老了,皱纹多。你个婆娘就是胆子小。”何书光不以为然。
当晚,两口子早早睡下。山里夜晚安静得很,只有偶尔几声狗叫和虫鸣。
不知睡了多久,何书光突然惊醒,感觉脸上痒酥酥的,像是有人用羽毛轻轻拂过。他睁眼一看,黑暗中似乎有个黑影站在床头。
“哪个?”何书光猛地坐起,摸到床头的火柴,划亮一根。
微弱的火光摇曳,照亮了床边——空无一人。
“咋子了?”王四妹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
“好像有人进屋了。”何书光下床点亮油灯,屋里屋外检查一遍,门窗都关得好好的。
“是你做噩梦了。”王四妹打了个哈欠,“快回来睡,明天还要挖花生。”
何书光挠挠头,也觉得可能是自己睡迷糊了。他吹灭油灯重新躺下,却感觉脸上依然痒酥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撕扯着他的皮肤。
第二天一早,何书光被王四妹的惊叫声吵醒。
“你的脸!你的脸咋个了?”王四妹指着何书光,脸色煞白。
何书光摸着自己的脸,感觉有些麻木:“咋子了?长疙瘩了?”
他拿起床头那面小镜子一照,也惊呆了——他的脸一夜之间变得苍白浮肿,五官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模糊不清。最诡异的是,这张脸似乎不再完全是他自己的了,表情僵硬,眼神呆滞,像是戴了一张劣质的人皮面具。
“咋个回事?”何书光慌了,用力掐自己的脸,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王四妹突然想起昨晚的老太婆:“是不是那个老太婆搞的鬼?她说要借脸...”
“放屁!哪有这种事!”何书光嘴上强硬,心里却直打鼓。
接下来的半天,何书光的脸越来越不对劲。他说话时嘴巴动的幅度很小,像是有人在后面扯着他的脸皮。吃饭时,米饭常常从嘴角漏出来,他似乎感觉不到食物的温度。
“我去找村头的李端公看看,怕是中了邪。”何书光终于坐不住了。
李端公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阴阳先生,七十多岁,见过不少怪事。他仔细看了看何书光的脸,又问了昨晚的事,眉头越皱越紧。
“你这是遇到‘借脸婆’了。”李端公沉声道,“这东西不是鬼,也不是人,是种很邪门的存在。它每隔几十年就要找人‘借’一张脸,话术都是用一晚上就还。”
“那为啥子我的脸变成这样了?”何书光问。
“因为它只借走了半张脸。”李端公压低声音,“我爷爷说过,借脸婆借脸,要么全借,要么不借。要是只借走半张,说明它还会回来借另外半张。等它借全了,你就永远没脸了。”
何书光吓得腿软:“那咋个办?”
李端公摇摇头:“难办。它既然开了口,就一定要借到。你昨晚拒绝了,它只能强行借走半张。今晚它一定会来借另外半张。”
何书光连滚带爬回跑回家,把李端公的话告诉王四妹。两口子抱头痛哭,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今晚去别家住?”王四妹提议。
“没得用,李端公说了,它会找到我的。”何书光瘫坐在椅子上,那张半真半假的脸显得更加诡异。
傍晚时分,何书光的脸已经僵硬到几乎不能说话。王四妹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外婆说过,有些邪门东西怕骂脏话,越脏越好。
“死马当活马医!”王四妹下定决心。
天黑后,王四妹把何书光按在床上,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开始破口大骂:
“你个老婊子养的!短命的老妖婆!敢来碰我家男人,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何书光躺在床上,既感动又想笑。王四妹越骂越起劲,把川骂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个屁眼虫钻出来的老贱货!烂沟子里爬出来的老娼妇!生娃儿没得屁眼,死了没人收尸!”
夜深了,王四妹骂得口干舌燥,但不敢停。何书光迷迷糊糊间,又感觉脸上痒酥酥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撕扯。
“来了!它来了!”何书光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王四妹也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对,油灯的火苗突然变小变绿,屋里温度骤降。她看见一个黑影慢慢从墙角浮现,正是昨天的老太婆。
“我...只借...半张脸...”老太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王四妹虽然吓得腿软,但还是鼓起勇气,抄起门口的扫帚就打了过去:
“我借你妈个逼!滚出老子屋头!”
扫帚穿过老太婆的身体,像是打在了空气中。老太婆不理她,径直飘向床边。
何书光眼睁睁看着老太婆靠近,那僵硬的脸在油灯绿光下显得格外恐怖。老太婆伸出枯爪般的手,缓缓伸向他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四妹突然灵光一闪,冲进厨房端出一盆猪油,猛地砸向老太婆:
“你不是要脸吗?给你油,抹抹你的老脸!”
说来也怪,猪油砸在老太婆身上,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更诡异的是,她的脸开始融化,像是蜡遇到火一样。
“不要脸的东西!还敢来!”王四妹见状,又把盐罐子里的盐全部撒向老太婆。
老太婆的身影开始扭曲变形,她发出一连串哀嚎,然后像一阵烟一样消散了。
与此同时,何书光感觉脸上一阵剧痛,像是被撕掉了一层皮。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当何书光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王四妹趴在床边睡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媳妇...”何书光轻轻推醒她。
王四妹睁开眼,惊喜地发现何书光的脸恢复了正常,虽然有些红肿,但确实是他的原装脸。
“你个砍脑壳的,吓死老子了!”王四妹又哭又笑,捶打着何书光的胸口。
后来,李端公来查看,说借脸婆被破了法,不会再来了。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猪油和盐能对付那东西,只能猜测可能跟“脸面”有关——脸面脸面,不要脸的东西,自然怕抹油和撒盐,寓意颜面扫地。
何书光经历这一劫,性格变了不少,对王四妹更加体贴。王四妹则多了一个吹牛的资本,逢人便说她如何骂退妖邪。
山里的日子照旧过着,梯田依旧美丽,炊烟依然袅袅。只是何书光家多了条新规矩:每晚睡前,门口必须放一盆猪油和一罐盐。
而关于“借脸”的传说,又在川东的丘陵间,多了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