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川东的竹海村就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雾气里。满山遍野的竹子青翠欲滴,风吹过时,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在低声交谈。
张国朝扛着斧头,骂骂咧咧地往自家竹林走去。他五十出头,个子不高,但长得结实,一张脸被山风吹得黑红。
“日他妈哟,啥子鬼天气嘛,天天下雨,老子裤裆里头都要长蘑菇了!”
他吐了口唾沫,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今年的春天邪门,雨下个没完,村里老人都说这不是好兆头。
特别是村西头那片老竹林,最近越发古怪,有人半夜看到竹子在没风的情况下自己摇晃,还有人听到竹林里传出像是人叹气的声音。
张国朝不信这些,他是村里有名的倔驴子,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他家靠着那片竹林过活,竹子就是命根子,再邪门也得去。
“张国朝!你个砍脑壳的,又去竹林啊?”隔壁王桂花端着盆水出来,冲他喊道,“你龟儿子小心点嘛,那片竹子最近不安生。”
“端盆洗逼水在那叫毛!”张国朝头也不回,“少管老子闲事,小心老子把你拖进竹林日一火铳!”
王寡妇骂了句“短命鬼”,泼了水就回屋了。
张国朝嘴上硬气,心里却也有些发毛。他不是没听说过那些传言,只是不愿承认。
这几年,村西头那片老竹林确实越来越怪,竹子长得比别处都高都密,颜色也深得发黑,像是能吸走周围的光线。有几次他进去砍竹,明明是大白天,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回头又啥都没有。
最邪门的是去年冬天,村里李老汉进去后就再没出来。全村人找了两天两夜,最后在竹林最深的地方找到了他,人已经疯了,嘴里不停念叨“竹子里有人”,问他啥都说不清,只会傻笑。没过几天就死了,死的时候浑身发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
张国朝甩甩头,不想这些。他今天必须去砍几根好竹子,镇上王老板订了一批竹椅,给的价钱不错,够他喝半个月酒了。
越往竹林深处走,光线越暗。密密麻麻的竹子几乎遮住了天空,只有几缕光线从缝隙中透下来,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空气又湿又冷,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张国朝选了根粗壮的竹子,抡起斧头就要砍。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不远处一个白影一闪而过。
“哪个?”他大喝一声,心里直发毛。
没人回答,只有竹叶沙沙作响。
张国朝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走过去看了看,啥也没有。
“自己吓自己,锤子哦!”他骂了句,回去继续干活。
斧头落下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竹子颤动了一下,不是被砍的那种震动,而是像人疼痛时的抽搐。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从那刀口处,竟然渗出了几滴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
张国朝倒退两步,汗毛倒竖。
“见鬼了…”他喃喃道。
就在这时,整片竹林突然无风自动,竹叶哗啦啦响成一片,那声音不像是在风中摇曳,更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张国朝感觉有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后颈,他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日你妈哦,这地方真邪门!”他再不敢多待,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竹林。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张国朝的老婆赵金花正在灶台前做饭,见他慌里慌张地回来,啐了一口:
“你个狗鸡巴日的,见鬼了啊?慌成这个样子!”
张国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这才喘着气说:“鬼倒是没见到,但那片老竹林真他妈邪门!”
他把事情经过一说,赵金花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又撇嘴:“你个龟儿子是不是又喝酒了?竹子流血?你当是女人来月事啊?”
“放你娘的屁!老子亲眼看到的!”张国朝来了火气,“那竹子不仅流血,还他妈会动!老子砍它的时候,它抖得像活人挨刀一样!”
赵金花见他不是开玩笑,也正经起来:“那咋整?王老板的竹椅不做了?”
“做个锤子!命要紧!”张国朝虽然倔,但不傻,“等明天天亮,我去找陈半仙看看。”
一夜无话。但半夜里,张国朝被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吵醒,那声音不像风吹树叶,倒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他家的窗户。他推醒旁边的赵金花:
“喂,你听没听到啥子声音?”
赵金花迷迷糊糊听了听,骂道:“你个龟儿子半夜不睡觉,听个锤子!是下雨了!”
张国朝仔细一听,果然是雨声,这才松了口气睡下。
他不知道,就在他家窗外,一根细长的竹枝正缓缓缩回黑暗中,竹枝顶端,有一抹暗红。
第二天一早,张国朝就去找了村里的陈半仙。陈半仙九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人,对老一辈的传说知道得最多。
听张国朝说完,陈半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你娃儿惹到竹鬼了。”他颤巍巍地说。
“竹鬼?啥子竹鬼?”张国朝心里发毛。
陈半仙叹了口气,点起旱烟,讲起了老一辈的传说。
原来,竹海村最早不叫这名,一百五十前这里闹饥荒,人吃人的事都发生过。
当时有个外乡人逃难到这里,饿得只剩皮包骨,村里人怕他偷玉米地里的玉米,就把他赶进了竹林。等后来有人想起他,进去找时,只发现他被几根竹子穿胸而过,死得极惨。从那以后,那片竹林就开始闹鬼。
“竹鬼不喜欢被人打扰,但会记住每一个伤害竹子的人。”陈半仙吐了口烟圈,“它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会慢慢缠着你,直到你精气被吸干,变成李老汉那样。”
张国朝听得后背发凉,忙问:“那咋个办嘛?”
陈半仙摇摇头:“难办哦。竹鬼怨气太重,普通法子治不住。你只能备点酒菜去出事的地方拜一拜,说点好话,看它放不放过你。”
张国朝垂头丧气地回家,把陈半仙的话跟赵金花一说。赵金花先是骂了半天街,说自家倒了八辈子霉,最后还是备了酒菜。
傍晚时分,两口子战战兢兢地来到昨天砍竹的地方。奇怪的是,那根被砍过的竹子不见了,地上连个坑都没有,就像从来没什么竹子长在那里。
“日怪了…”张国朝头皮发麻,“老子明明是在这里砍的…”
赵金花也怕了,但还是强装镇定:“管他妈的,赶紧拜了走人!”
他们摆好酒菜,张国朝磕磕巴巴地说了些“有眼不识泰山”“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软话。正要起身离开时,突然周围响起一片竹叶摩擦声,那声音不像风吹,倒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冷笑。
赵金花尖叫一声,指着前方:“国朝,你看!”
只见不远处,一根竹子的阴影里,隐约站着一个细长的人影,那影子歪歪扭扭,不像正常人,倒像是由几根竹子拼凑而成。
最吓人的是,影子的脸部位臵,有两个黑洞,像是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张国朝拉起老婆就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竹林。
那晚之后,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张国朝晚上老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竹笼里,四周都是竹子,那些竹子会动,像蛇一样缠住他,越缠越紧,直到他喘不过气。
然后是家里经常出现竹叶,明明门窗关得紧紧的,第二天早上地上总会有几片新鲜的竹叶。最邪门的是,有天王桂花来串门,一进门就皱眉头:
“张国朝你个龟儿子家啥子味道哦,一股子土腥气。”
张国朝和赵金花面面相觑,他们都闻不到什么土腥气。
一天深夜,张国朝起夜,迷迷糊糊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影在走动。
他以为是贼,抄起扁担悄悄凑近一看,吓得差点尿裤子——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由竹枝竹叶拼凑成的人形东西,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转圈,像是在巡逻一样。
张国朝连滚爬回屋里,摇醒赵金花,语无伦次地说了刚才的事。赵金花骂他“睡糊涂了”,但看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也不得不信了几分。
“这日子没法过了!”赵金花带着哭腔,“实在不行,我们搬走吧!”
“搬个屁!老子祖祖辈辈都住这里,凭什么搬?”张国朝的倔劲上来了,“明天我再去砍几根竹子,看它能把我咋样!”
赵金花死活不同意,两人吵到天亮。最后赵金花撂下狠话:“张国朝,你个龟儿子要是敢再去,老娘就回娘家,不过了!”
张国朝嘴上硬,但心里也怕,只好答应暂时不去竹林。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他们不去竹林而好转。相反,那东西似乎越来越大胆了。
一天晚上,张国朝被一阵奇怪的摩擦声吵醒。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到窗户纸上映着一个细长的影子,那影子正用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刮着窗户。
“来了…”张国朝浑身僵硬,想叫醒旁边的赵金花,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鬼压床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在窗外站了半夜,直到鸡叫时分才消失。
更可怕的是,赵金花也开始做噩梦了。她说梦里总有个看不清脸的人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国朝,我受不了了…”赵金花眼圈发黑,几天下来瘦了一圈,“再这样下去,不等竹鬼来收,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张国朝看着老婆憔悴的样子,心里又痛又怒。他娘的,不就是个鬼吗?还能把人逼死不成?
“我去找陈半仙想办法,实在不行,老子一把火烧了那片鬼林子!”他红着眼睛说。
陈半仙听了他们的遭遇,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你烧它家,它更要跟你拼命!”
“那咋整嘛?等死啊?”张国朝快崩溃了。
陈半仙沉吟良久,说:“还有个法子,但有点冒险。你们得找到竹鬼的真身——就是附身的那根竹子,把它的根挖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三天。但要是找错了,或者被它发现…”
“咋样?”
“必死无疑。”陈半仙一字一顿地说。
回家路上,张国朝一言不发。赵金花知道他的驴脾气又上来了,忙劝道:“国朝,你可别犯浑啊!陈半仙都说了,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张国朝突然站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金花,你还记不记得,李老汉死前一直在说啥?”
赵金花想了想,脸色突然变了:“他说…‘竹子里有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和一丝希望。
当夜,张国朝和赵金花谁也没睡,他们躲在窗户后面,死死盯着院子。
月光如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
直到后半夜,就在张国朝快要放弃时,院子里突然起了一阵薄雾,雾中,那个竹枝拼凑的人影又出现了。
和上次不同,这次它没有转圈,而是径直走向院子角落的一堆柴火,然后——消失了。
“它去哪了?”赵金花颤声问。
张国朝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我晓得了!它不是消失了,是钻回本体去了!”
“啥子意思?”
“你看那堆柴火旁边,是不是隐约有根竹子?”张国朝指着院子角落。
赵金花仔细一看,果然,柴火堆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棵根部有须根竹子,模模糊糊,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那竹子不多时也消失了。
“那是…?”
“就是它!竹鬼的本体!”张国朝眼中闪过决绝的光,“明天等太阳出来,我们就动手去找!”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张国朝和赵金花备好锄头铲子,又按照陈半仙的吩咐,准备了一碗黑狗血和几张符纸。
“准备好了吗?”张国朝问,手心里全是汗。
赵金花点点头,脸色苍白:“你个砍脑壳的,要是这次能活下来,以后不准再骂老娘做的饭难吃!”
张国朝苦笑一声,抡起斧头走向那片竹林。
竹林很大,但根部露在外面、有须根的不是很多。赵金花负责找,张国朝负责砍,
等他们砍到第十六棵有须根的竹子时。他们看看一棵手臂粗、感觉和之前明显不同的竹子。
说来也怪,就在张国朝靠近的瞬间,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四周刮起一阵阴风,吹得人骨头发冷。那根竹子无风自动,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警告。
“日你妈,现在知道怕了?百多年前的人害你,你却来害我们,谁叫你这么不讲理!”张国朝骂了一句,一锄头砍在竹根处。
竹子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活物般痛苦挣扎。更吓人的是,从砍伤处渗出的不再是暗红色的液体,而是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
“快!浇黑狗血!”张国朝大喊。
赵金花壮着胆子冲上去,将一碗黑狗血泼在竹根上。
“嗤……”的一声,竹子表面冒起白烟,仿佛被灼烧一般。与此同时,周围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嘶鸣,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张国朝不敢怠慢,和赵金花一起拼命挖土,终于露出了土里的竹根。那根本不像普通的竹根,而像是一具被扭曲的人形,有头有躯干,甚至隐约能分辨出五官。
“我的妈呀…”赵金花腿一软,坐倒在地。
张国朝也心惊胆战,但还是咬牙一锄头斩断了那根人形竹根。断开的瞬间,四周的异响戛然而止,天空也重新放晴,阳光照在身上,久违的暖意回来了。
他们按照陈半仙的吩咐,将挖出的竹根放在烈日下暴晒。三天后,那截人形竹根已经干枯变形,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张国朝家的怪事就再没发生过。他偶尔还会去竹林,但再也不敢去深处那片老竹林了。
村西头的竹子似乎也没以前那么茂密阴森,阳光能照进去更多,整个竹林明亮了许多。
一个月后,张国朝和赵金花去给陈半仙送酒答谢。老人抿了口酒,慢悠悠地说:
“竹鬼这东西,说可怕也可怕,说不可怕也不可怕。它不过是口怨气所化,你越怕它,它越强;你不怕它,它就奈何不了你。”
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整个竹海村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却不再让人感到恐惧,反而有种宁静的美。
赵金花突然笑了:“说起来,要不是这档子事,老娘还不知道你个龟儿子这么有种。”
张国朝嘿嘿一笑,伸手搂住老婆的腰:“现在晓得老子的好了?今晚让我走旱路?”
“走你个头,老娘辣椒吃多了,刚崩稀,正疼着呢!”赵金花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不过说真的,经过这一遭,我倒觉得这片竹林顺眼多了。”
张国朝点点头,望向远处的竹林。暮色中的竹子随风轻摆,仿佛在向他们点头告别。山风吹过,带来竹叶的清香,再也闻不到之前的土腥气。
世间鬼神,多半是人心造化。你若心中有鬼,处处是鬼;你若心中坦荡,勇于面对,鬼神也让三分。
这大概就是乡下人最朴素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