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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刚过,川东丘陵地带的稻田里已是一片忙碌。

曾家坳四面环山,十几户人家的房子零零散散地撒在山坳里,像是谁不经意间丢下的几颗麻将牌。一条土公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外,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

曾国民扛着犁头,牵着水牛,沿着田埂慢悠悠地走。他的田在村子最西头,靠近老林子,那是一块一亩三分的水田,去年收成不错,就是地势低洼,总感觉比别处阴冷些。

“你个瓜婆娘走快点儿嘛,太阳都晒到逼喽!”曾国民回头冲着他婆娘刘四妹吼了一嗓子。刘四妹提着秧篮,里面装着今早要插的秧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催命啊催?赶着去吃屎嘛?”刘四妹骂骂咧咧地应着,却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四十出头,身材微胖,一张嘴在曾家坳是出了名的厉害,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

曾国民嘿嘿一笑,也不还嘴。他晓得自家婆娘的脾气,嘴上不饶人,心里却热乎着。两人成亲二十年,女儿上大学去了,日子倒也过得去。曾国民会木工手艺,农闲时外出做活,家里在村里算得上中等人家。

到了田边,曾国民把犁头放下,拍了拍水牛的屁股,那畜生便自觉地下了田。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在水田上,泛着粼粼金光。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近处的竹林随风摇曳,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今天把这最后一块田插完,明天就能歇口气了。”曾国民边说边卷起裤腿。

刘四妹没搭话,她正盯着田中央看,眉头微微皱起。

“你看啥子嘛?田里有金子啊?”曾国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水田中央有一小片区域,秧苗长得特别茂盛,绿得发黑,与周围刚插下不久的嫩绿秧苗形成鲜明对比。

“怪事,昨天这坨秧苗还没这么高嘛。”刘四妹嘀咕道。

曾国民不以为然:“肥力足呗,长得好有啥子奇怪的嘛。你个婆娘家就是疑神疑鬼的。”

刘四妹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她分明记得昨天这块田刚犁完,根本没插秧,怎么一夜之间就长出这么茂盛的秧苗来了?

夫妻二人不再多话,开始忙活起来。曾国民赶牛犁田,刘四妹则在田边整理秧苗,准备插秧。农村人干活,图个早凉快,等日头升高了,就能回家歇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刘四妹突然“咦”了一声。

“又咋个了嘛?”曾国民抬头问。

刘四妹指着田中央那片特别茂盛的秧苗:“你看那坨秧苗,是不是比刚才又长高了一截?”

曾国民眯着眼看了看,心里也泛起嘀咕,但嘴上还是说:“你看花眼喽,太阳大了,眼睛花,歇口气喝口水嘛。”

刘四妹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但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中午时分,日头毒辣起来,夫妻二人收拾工具回家休息。曾家坳有个和其他地方相反得规矩,正午不下田,说是这时候阴气重,容易撞邪。

回到家,刘四妹简单做了几个菜,夫妻二人对坐吃饭。曾国民喝了二两白酒,话多了起来。

“听说没得,上游王老五家的牛前天晚上死喽。”曾国民抿了一口酒说。

刘四妹停下筷子:“咋死的?”

“说不清,好好的牛,第二天就发现死在圈里,浑身没得伤,就是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啥子吓人的东西。”曾国民压低声音,“兽医来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刘四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自家田里那怪异的秧苗,但没作声。

下午,夫妻二人又回到田里继续干活。当走到田边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田中央那片秧苗,此刻已经长到了齐腰高,绿得发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更诡异的是,这些秧苗的排列形状,隐隐约约像个人形,有头有四肢,只是比例有些怪异,脖子特别长,手臂似乎也比正常人的要长得多。

“曾国民,这不对头啊。”刘四妹的声音有些发颤。

曾国民也心里发毛,但还是强作镇定:“可能是肥料撒得不匀,这坨地方肥力足。”

“放你妈的屁!”刘四妹骂道,“啥子肥料一晚上能让秧苗长这么高?你当是孙悟空变的啊?”

曾国民被骂得没脾气,挠挠头:“那你说咋个办嘛?”

刘四妹犹豫了一下,说:“去找李半仙来看看?”

李半仙是邻村的神汉,平时给人看风水、选日子,偶尔也帮人驱邪避灾,在这一带小有名气。

曾国民一听就摇头:“找他?不要钱啊?你个败家婆娘,尽出馊主意!”

“那你说咋个办?”刘四妹瞪着眼问。

曾国民想了想,一咬牙:“管他娘的,先把这坨怪秧拔了再说!”

说着,他就要下田。刘四妹一把拉住他:“你疯啦?万一是啥子不干净的东西咋个办?”

曾国民甩开她的手:“光天化日的,怕个锤子!”

他壮着胆子下了田,径直向那团人形秧苗走去。水田里的淤泥没过他的小腿,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越靠近那团秧苗,曾国民越觉得不对劲。周围的温度明显低了许多,明明是五月的天,却有一股子阴冷的气息从脚底往上冒。更奇怪的是,那团秧苗周围竟然没有一只蜻蜓或青蛙,静得可怕。

曾国民咽了口唾沫,伸手抓住一把秧苗,用力一拔。

“啊!”他惊叫一声,猛地缩回手,只见手掌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咋个了嘛?”刘四妹在田埂上焦急地问。

“这秧苗叶子利得很,割手!”曾国民呲牙咧嘴地说。

他定睛细看,发现这秧苗的叶子边缘竟然有细小的锯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普通的秧苗叶子是光滑的,绝不可能这么锋利。

就在这时,那团人形秧苗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那种摆动,而是一种自主的、细微的颤动。

曾国民头皮发麻,连滚爬爬地回到田埂上。

“见鬼喽,真他妈见鬼喽!”他喘着粗气说。

刘四妹看着丈夫血流不止的手,又看看田里那团诡异的秧苗,脸色发白:“我就说不对劲嘛,你龟儿子不信!”

夫妻二人不敢再停留,收拾东西急匆匆回家了。

当晚,曾国民发起了高烧,满口胡话,一会儿说“长脖子来了”,一会儿又喊“别抓我的脚”。刘四妹连夜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一针,烧才稍微退了些。

第二天一早,曾国民虽然退了烧,但整个人虚弱不堪,下不了床。刘四妹安顿好丈夫,独自一人来到田边。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一夜之间,那团人形秧苗又长大了许多,已经齐胸高,形状也更加清晰。长长的脖子,过膝的手臂,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诡异。更可怕的是,秧苗的颜色不再是绿色,而是一种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刘四妹不敢多看,转身就往回走。路上碰见邻居周三婶。

“四妹,这么早去田里啊?”周三婶打招呼。

刘四妹强装笑脸:“去看看秧苗。”

周三婶压低声音:“听说你家田里长了怪东西?”

刘四妹心里一惊:“你咋个晓得?”

周三婶神秘兮兮地说:“村里都传遍喽,说你家田里出了‘秧鬼’。”

“秧鬼?”刘四妹从没听过这个词。

“老辈子人讲过,有些冤死的人,魂魄找不到归宿,就会附在秧苗上,变成秧鬼。”周三婶说,“秧鬼会越长越大,最后会从田里走出来,找替身哦!”

刘四妹听得浑身发冷,勉强笑了笑:“三婶你别吓我,哪有这种事。”

周三婶正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还是小心点好。”

回到家,刘四妹发现曾国民情况更糟了,又开始发烧说明话,右手掌的伤口不仅没愈合,反而溃烂流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刘四妹再也坐不住了,把丈夫托付给周三婶照看,自己则骑上摩托,直奔邻村找李半仙。

李半仙五十多岁,干瘦矮小。听了刘四妹的叙述,他眉头紧锁。

“听你这么说,十有八九是秧鬼。”李半仙抽着旱烟说,“这东西邪门得很,不是一般的鬼魂。”

“那咋个办嘛?”刘四妹焦急地问。

李半仙想了想,说:“我先去看看。”

两人来到曾家田边时,已是下午。太阳西斜,阳光斜照在田里,那团人形秧苗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形状比早上更加清晰,甚至连手指脚趾都能分辨出来。

李半仙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快走快走,这东西惹不得!”

回到曾家,李半仙才解释:“这不是普通的秧鬼,是‘血秧鬼’,最凶的一种。必须尽快除掉,不然等它长成人形,从田里走出来,就来不及了!”

刘四妹吓得魂飞魄散:“那咋个除嘛?”

李半仙从包里掏出几张黄符,又拿出一把桃木剑:“今晚子时,我做法事除了它。你们准备一只公鸡,三斤糯米,再要一坛烈酒。”

夜幕降临,曾家坳一片寂静。子时将近,李半仙带着刘四妹和几个胆大的村民悄悄来到田边。曾国民因为病重,留在家中。

月光下,那团人形秧苗似乎又长大了些,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冷笑。

李半仙布置好法坛,点燃香烛,开始念咒。他挥舞桃木剑,将黄符烧化,撒入田中。接着,他抓起公鸡,一刀割喉,将鸡血洒向那团秧苗。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洒出的鸡血在半空中突然转向,反而溅了李半仙一身。同时,那团人形秧苗剧烈抖动起来,发出一种刺耳的、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李半仙脸色惨白,连退几步:“不好,这东西道行太深,我治不住它!”

话音刚落,田里的水突然沸腾起来,冒出阵阵白气。那团人形秧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间就长到了一人多高,暗红色的叶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快跑!”李半仙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其他人也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四散奔逃。

刘四妹跌跌撞撞跑回家,发现曾国民已经气息奄奄,右手的溃烂已经蔓延到小臂,散发着恶臭。

“完了,完了...”刘四妹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这一夜,曾家坳无人入睡。村里狗吠不止,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那“秧鬼”从田里走出来。

第二天一早,有胆大的村民远远观望曾家水田,发现那团人形秧苗已经长到了一丈多高,形状完全是一个瘦长的人形,长长的脖子,过膝的手臂,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刘四妹守在丈夫床前,以泪洗面。曾国民已经昏迷不醒,右臂全部溃烂,眼看就要不行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家里有人吗?”

刘四妹开门一看,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一个中年汉子,老太太拄着拐杖,看上去有八九十岁了,但眼神清澈,不像普通老人。

“你是?”刘四妹问。

老太太不请自进,径直走到曾国民床前,看了看他的伤势,又问:“你家田里是不是长了怪东西?”

刘四妹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人家,求你救救我当家的!”

老太太扶起她,说:“我是赵家沟的,最近几天心慌睡不着,算到这边有灾祸,就让孙子送我来了。你带我去田里看看。”

刘四妹带着老太太和她孙子来到田边。老太太看到那巨大的人形秧苗,叹了口气:“果然是‘尸秧’,几十年没见过了。”

“尸秧?”刘四妹不解。

老太太解释道:“这不是鬼,是一种邪门的植物,靠吸收尸体的养分生长。我猜你家田里肯定埋过死人,而且是非正常死亡的。”

刘四妹猛然想起,去年犁田时,曾国民确实犁出过块一小块碎骨头,当时没在意,以为是野兽的骨头。

老太太继续说:“尸秧长成后,会释放毒气,靠近的人会中毒溃烂而死。你男人就是中了它的毒。”

“那咋个办嘛?”刘四妹问。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刘四妹:“这是石灰粉,你撒在尸秧周围,能暂时抑制它生长。等我回去取工具,今晚来除了它。”

说完,老太太和他孙子转身离去。刘四妹依言将石灰粉撒在尸秧周围。说也奇怪,石灰粉一撒,尸秧的生长果然慢了下来,那暗红色的光泽也暗淡了许多。

傍晚时分,老太太回来了,背着一个布包。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些奇特的工具和药瓶。

“尸秧怕火,但直接烧会释放更多毒气。”老太太边说边配药,“必须先用草药中和它的毒性,才能烧掉。”

她配好药水,让刘四妹找来几个村民,远远地将药水洒向尸秧。药水一沾到尸秧,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冒起阵阵白烟,那尸秧剧烈扭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令人毛骨悚然。

如此反复几次,尸秧的暗红色渐渐褪去,变成了灰褐色,也不再扭动尖叫。

老太太点点头:“现在可以烧了。”

村民们点燃火把,扔向尸秧。干枯的秧苗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火光中,那扭曲的人形似乎还在挣扎,但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田里只剩下一片灰烬。

老太太又配了药膏,敷在曾国民的伤口上。说也神奇,不过一天时间,溃烂就止住了,开始结痂。

“老人家,多谢你的大恩大德!”刘四妹又要下跪,被老太太拦住。

“举手之劳。”老太太说,“不过这块田三年内不能种稻子,要种豆类作物,养养地。下面的尸骨,最好请人做法事超度一下。”

刘四妹连连点头。

老太太临走前,看了一眼那片焦黑的田地,意味深长地说:“人啊,总是怕鬼,其实最邪门的不是鬼,是人心里的贪念和恐惧。这尸秧不过是借了尸气生长的植物,本身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人们以讹传讹,把它说成了鬼。”

尸秧事件后,曾家坳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曾国民的伤慢慢好转,只是右手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像是被秧苗割过的痕迹。

每当有人问起这件事,曾国民总是摆摆手:“莫提喽莫提喽,都是自己吓自己。”

只有刘四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偶尔还会梦见那个长长脖子、过膝手臂的身影在田里摇曳,但每次醒来,看到窗外阳光下的稻田,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是啊,太阳照常升起,稻田依旧翠绿,生活总要继续。乡村的奥秘,就像那层层山峦,远看神秘莫测,近看不过是普通的泥土和石头。但谁知道,在那平静的表面下,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也许,正是这些若有若无的神秘,让平凡的生活多了几分味道,让人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依然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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