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走路,莫回头。尤其听到有人喊你全名的时候。
张正清这会儿就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贪那几杯猫尿,又在张国海家吹牛打屁到这么晚。
从张国海家回自己家,得穿过好长一截山坳子路,两边都是黑黢黢的竹林,风一吹,唰啦啦响,像好多人在暗地里拍巴掌。
他裹了裹单薄的褂子,酒意被夜风一吹,散了大半,心里头开始发起毛来。这路白天走不觉得,晚上怎么这么瘆人?他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看到自家屋头那点昏黄的灯光。
走着走着,他总觉得不对劲。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快,那脚步也快;他放慢,那脚步也慢。
张正清头皮一阵发麻,酒彻底醒了。他不敢回头,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走夜路听到动静,千万别轻易回头,人肩膀上有两盏灯,猛一回头,灯灭了,脏东西就容易上身。
他竖着耳朵听,那脚步声又轻又碎,不像正常人走路,倒像是……踮着脚在走。
日他个先人板板!张正清心里骂了一句,壮着胆子吼了一声:“哪个?哪个在那装神弄鬼?”
没人应声。只有风吹竹叶的声音。但那被跟着的感觉更清晰了。
他猛跑几步,那脚步声也急促地跟上来,几乎贴着他脚后跟。张正清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在他背后,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子阴森森的寒气,吹得他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他再也忍不住,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骂,用最脏的川骂,骂天骂地骂背后的东西,试图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壮胆。可那玩意儿根本不怕骂,依旧不近不远地跟着。
就在他快要跑断气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自家院坝的轮廓。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拼命拍打院门:“开门!快开门!老子撞鬼了!”
屋里灯亮了,传来他婆娘李秀莲带着睡意的骂声:“砍脑壳的张正清!深更半夜嚎丧啊!撞你妈的鬼!”
门拉开,张正清像一滩烂泥似的挤进门,反手就把门死死抵住,大口喘气,脸白得跟纸一样。
李秀莲穿着汗衫裤衩,叉着腰,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你龟儿子喝麻了?鬼喊鬼叫的!”
“真……真嘞!”张正清舌头打结,“有东西跟到我!从山坳子就跟到!一直跟到院门口!”
李秀莲探头往外看了看,黑漆漆的,啥也没有。“有个锤子!风吹树叶子响,你就自己吓自己!看你那个批样子,卵蛋都吓缩了哇?”
“放你娘的屁!”张正清惊魂未定,“老子听得清清楚楚!踮起脚走路的声气!就贴到老子背后!阴风惨惨的!”
“爬开哦!”李秀莲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一身酒气,赶紧滚去洗了睡!莫挡到老子睡觉!”
张正清被婆娘一骂,稍微定了定神。也许……真是自己喝多了,幻听了?他心惊胆战地又透过门缝往外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照在地上,白晃晃的。
他稍微松了口气,跟着李秀莲摸黑往屋里走。堂屋没开灯,只有里屋透出点微弱的光。经过堂屋正墙时,张正清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
墙上挂着一面框,里面是去年请村头张瞎子画的他们夫妻俩的炭画小像。当时觉得有趣,就画了。
就这一眼,张正清的魂差点飞了!
画上,他自己咧着嘴傻笑,旁边的李秀莲也笑眯眯的。可是……可是在他自己的画像旁边,紧贴着他肩膀的位置,模模糊糊的,多了一个影子!
一个淡淡的,灰白色的,人形的影子!就贴在他画像的后面,像是紧紧跟着他!
张正清怪叫一声,指着墙上的画,浑身抖得像筛糠,话都说不利索了:“影……影子!画……画上多了一个!”
李秀莲被他吓了一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上那幅画好好的,没啥特别。“你龟儿子真的见鬼了!画上有个屁的多!那是你娃自己的影子!”
“不……不是!”张正清牙齿打颤,“真的多了一个!白的!就贴到我边上!”
李秀莲凑近了,借着里屋透出的微光仔细看。画纸有些年头,泛黄了,张正清画像肩膀那里,好像确实有一小片颜色不太一样的晕痕,淡淡的。
她心里也有点发毛,但嘴上还是骂:“是你妈个晕墨!张瞎子手艺瞥,颜料洒了!一天到晚神戳戳的!赶紧给老子睡觉!”
这一夜,张正清根本没敢合眼。一闭眼就感觉背后有东西,耳边就是那踮着脚的脚步声。李秀莲骂归骂,也被他搞得心里发毛,两口子亮着灯,硬坐到鸡叫三遍,天才蒙蒙亮。
天亮了,胆子也壮了些。张正清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堂屋看那幅画。阳光下,画上那点晕痕似乎还在,但没那么明显了,也许……真是晕墨?
可接下来几天,张正清就感觉不对劲了。他总觉得身上不得劲,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吃饭也不香。以往能扛两百斤谷子走几里地不喘气,现在走几步就心慌气短。
李秀莲也察觉到了,骂他:“看你那个瘟丧样子,是不是那晚吓破胆了?虚成这个批样!”
张正清自己也嘀咕,莫非真是吓掉了魂?
他去找了村里懂些收惊法术的赵太婆。赵太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听他支支吾吾说了那晚的事,眉头皱得紧紧的。
她给张正清烧了道符水,在他头上比划了几下,最后摇摇头:“正清啊,你这不是普通的掉魂……像是……被啥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吸了阳气。你晚上睡觉,有没有觉得特别沉,像被啥子压到起?”
张正清一想,还真是!最近睡觉死沉,而且老觉得睡不醒,早上起来比干一天活还累。
赵太婆叹了口气:“造孽哦。晚上你睡下后,弄个碗,装点米,拿你贴身的衣裳盖到,放在床头。明天早上再看。”
当晚,张正清按照赵太婆说的做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没亮,张正清就醒了,第一件事就是看床头的碗。
这一看,他差点背过气去。
碗里原本满满的白米,现在只剩下小半碗!而且,那些米颜色不对劲,变得灰扑扑的,像是……像是放了好久发了霉的陈米,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李秀莲也看到了,脸唰一下白了,这回她没再骂人,嘴唇哆嗦着说:“真……真嘞有东西……”
张正清的病一天重过一天,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村里开始流传,说张正清那晚走夜路,不是遇到一般的游魂野鬼,是遇到专门吸人阳气的“勾魂鬼”了。那东西不声不响,就跟在人背后,踩着他的脚印走,贴着他的阳气吸,直到把人耗干。
又过了几天,张正清已经下不来床了。李秀莲守在床边,哭得眼睛红肿。
这天晚上,月色依旧很亮。李秀莲累极了,趴在床边打盹。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像是……像是有人踮着脚,在屋里轻轻地走。
她一个激灵醒来,抬头一看。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床前的地上投下明亮的方块。她看见,在张正清躺着的床铺旁边,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地面上,隐隐约约的,好像多了一双淡淡的脚印的影子!那双脚印的影子,就紧挨着床沿,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张正清。
李秀莲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没过多久,张正清还是死了。丧事办得简单,村里人都说,他是被勾魂鬼把魂勾走了。
从此,夜里过那截山坳子路的人更少了。即使白天走过,也有人会觉得背后发凉,忍不住要加快脚步。
关于那个不声不响,只是跟着你,慢慢把你阳气吸干的勾魂鬼的传说,就这样在乡间流传开来。没人真正见过它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喜欢在夜里,跟在独行人的身后。
而张家堂屋墙上那幅画,后来被李秀莲烧了。有人说,烧画的时候,好像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山野间的怪谈,便又多了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