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今晚城中村的巷子,比往年任何一个中元节都要黑,黑得像是能把人吸进去。老婆小蕾又发来条语音,声音黏糊糊带着喘:“死鬼,送完这单快回来,老娘被窝都焐热了,就等你那‘外卖’进门了……”
我啐了一口,心里骂了句骚货,拧紧电门,摩托车一头扎进那片粘稠的黑暗里。
我叫刚子,是个跑夜班外卖的。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按理说,这种晚上最好窝在家里,但没办法,穷比鬼可怕,为了多挣几个钱,我还是出来了。
小蕾是我老婆,嘴上没个把门的,尤其床上那点事,什么浑话都敢往外蹦,但这婆娘除了嘴贱,心眼不坏。不然早跟她那有钱老叔跑了,不会守着我这三无人员。她虽然长得普通,但我就是稀罕她,比大街上那些美女好千倍。如今社会,大街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美女,十个有九个是有钱人的马桶。
订单是送去“民康路四巷九号”,地图上标得模模糊糊,是片待拆的城中村深处。这地方我平时都不太愿意接单,巷子窄得像肠子,路灯十个有九个不亮,晚上阴森得厉害。但今天这单佣金特别高,高得有点邪门。
越往里骑,空气越凉,是一种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冷。周围安静得出奇,往常还能听见点电视声、麻将声,现在啥也没有,只有我摩托车引擎单调的空响。两边的自建楼窗户大多黑着,像无数只瞎了的眼睛。偶尔有一两扇窗户透出点昏暗的光,也是那种老式的、昏黄的白炽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小蕾的微信又来了,这次是文字:“到哪儿了?别磨蹭,老娘痒痒了,想你的‘大餐’了。” 我腾出一只手回了句:“滚蛋,正找路呢,这鬼地方信号差得很。”
导航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彻底失灵了。我停下车,想看看门牌号,却发现旁边的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前面的巷子更窄了,黑暗浓得化不开。我心里开始发毛,这地方太不对劲了。我掏出手机想给顾客打个电话,一看屏幕,信号格是空的。
就在这时,前面巷子深处,隐约出现了一点光。很微弱,像是烛火。
妈的,总不能白跑一趟。我硬着头皮,推着车往里走。车轮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那光是从一栋尤其破败的楼房底层透出来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门上隐约可见门牌号,正是我要送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你好,外卖!”
里面没人应。只有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传来微弱的回声。
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我试着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是个极小的门厅,没有灯,只有里屋桌上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火苗忽闪忽闪,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怪气。
“有人吗?您的外卖到了。” 我提着餐袋,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烛光晃动了一下,里屋似乎有个黑影动了一下。我心头一紧,定睛看去,好像是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旧桌子前,一动不动。
“喂,你的外卖。” 我提高了音量。
那人影还是没反应。
我心里骂了一句,真是见鬼了。我拿出手机,想借着屏幕光看看订单信息,顺便再试试打电话。屏幕亮起,光线下,我无意中瞥见墙角。
那里堆着些杂物,但杂物旁边,靠墙立着几个东西。仔细一看,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那是几个纸扎的人!有男有女,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服,脸上涂着两团夸张的腮红,嘴唇鲜红,带着僵硬诡异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中元节,烧给死人的纸人!
我头皮一阵发麻,冷汗一下就出来了。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
“东西放桌上就行。” 一个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的声音,突然从里屋那个背影方向传来。
我吓得一哆嗦,餐袋差点掉地上。那声音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好……好的。” 我不敢多待,快步走进里屋,想把餐放在那张旧桌子上。里屋比门厅还暗,烛光范围有限,我只能勉强看清桌子对面那个背影,穿着件深灰色的旧衣服,头发花白,应该是个老人。他始终没有回头。
桌上除了蜡烛,空荡荡的,积着厚厚一层灰。我把餐盒放下,眼角余光忍不住瞟向那个老人。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非常僵硬。
就在我放下外卖,准备立刻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是小蕾的微信语音请求。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响亮。
几乎同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那个一直不动的老人背影,肩膀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我魂都快吓飞了,哪里还敢接,拇指慌乱地就想按掉。但可能是太紧张,手指一滑,反而按到了接听键。
小蕾那又骚又浪的声音立刻从手机扬声器里炸响,在这鬼气森森的屋子里显得异常突兀和刺耳:“死鬼!摸到哪儿了?是不是在哪个野女人被窝里呢?你他妈……”
“操!” 我低骂一声,赶紧掐断。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惊恐地看向那个老人背影,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我的错觉。
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更强烈了。
“对……对不起,打搅了,您慢用。” 我语无伦次地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屋子,冲出那道铁门,跨上摩托车,手抖得插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去。
拧动电门,引擎发出轰鸣,我头也不回地疯狂往外冲。冷风刮在脸上,我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内衣都湿透了。
一直冲到有路灯、有行人车辆的大路上,我才敢稍微减速。回头望去,那片城中村就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惊魂未定,手机又响了,是小蕾。我接起来,没好气地吼:“你他妈能不能消停点!刚才差点被你害死!”
小蕾在那边愣了一下,随即也火了:“你吃枪药了?老娘关心你还有错了?什么害死你,你撞鬼了?”
“妈的,比撞鬼还邪门!” 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刚才的经历简单跟她说了,特别是那屋里的纸人和那个诡异的老人。
小蕾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声音有点发虚:“……你别吓我啊刚子。民康路四巷?那边……那边不是前两年就说要拆,都没人住了吗?去年中元节,那边好像还出过事,有个孤寡老人死屋里好几天才被发现……”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没人住?那给我开门的是谁?那个坐在桌子前的背影又是谁?还有那根白蜡烛……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马上回来!” 我赶紧打断她,猛拧电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心神不宁,晚上睡觉老是做噩梦,梦见那个烛光摇曳的屋子和那些咧着嘴笑的纸人。我甚至不敢再接那片区域的外卖单。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才渐渐缓过来。也许只是自己吓自己,中元节自己胡思乱想。那可能就是个性格古怪的独居老人吧,至于纸人,中元节家里备着也说得通。
直到那天,我偶然听到另一个经常跑那片区域的老骑手聊天。
他说:“哎,你们听说没?民康村那边,上星期中元节晚上,有家人给自己去世的老头烧东西,结果风大,把几个没烧透的纸人吹跑了,找了好久没找到。你说邪门不邪门。……”
我当时正喝着水,听到这话,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呛得剧烈咳嗽,脸色煞白。
老骑手奇怪地看我:“刚子,你咋了?”
我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股熟悉的阴冷寒气,再次包裹了全身。
难不成那晚我看到的纸人正是那家丢失的?没人给孤寡老人烧纸祭祀,他只能捡别人的纸人,叫外卖?
从此,这座城市的外卖骑手圈里,多了一个不能说的禁忌:中元节的夜晚,千万别接民康路深处的订单,尤其是,送给一个不回头的人。因为那片拆迁区的尽头,可能连接的,早已不是活人的世界。又一个都市怪谈,在霓虹照不到的阴影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