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二十三年秋,书生柳青源背着书箱独行在山道上,眼见日头西沉,四野荒芜,正愁无处投宿,忽见前方岔路口的老槐树下,挑出一面褪色的青布酒旗。
旗上墨字已斑驳,勉强认出是“安寓客商”四字。旗子下方,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蜿蜒通向山谷深处。柳青源心下诧异,方才在山上眺望,并未见此处有村落人烟。但夜色将至,他也顾不得许多,整了整衣冠,便循着小径走去。
小径尽头,竟真有一座客栈。黑瓦木墙,格局寻常,门楣上悬着一块旧木匾,刻着“归云驿”三字。客栈静得出奇,连寻常旅店应有的马嘶人语都听不见。他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声在空寂中格外刺耳。
堂内光线昏沉,只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焰如豆,纹丝不动。一个穿着灰布直身、头戴方巾的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算珠轻响,节奏单调。听见门响,他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平常,却无甚表情。
“客官住宿?”声音平直,毫无起伏。
“正是。敢问可有干净厢房?”柳青源拱手。
“有。上房一间,一夜三十文,饭食另算。”掌柜说着,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厚厚的、纸页发黄的流水簿子和一支干秃的毛笔,“请客官登记名讳籍贯,所为何来。”
柳青源接过笔,发现笔尖硬涩,墨台也是干的。他略一迟疑,还是在那黄纸上写下“柳青源,杭州府人氏,赴京应试”。字迹落下,竟未晕开,仿佛写在什么极吸水的物件上。掌柜收簿,递过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上系一截红绳,指了指侧面一条昏暗的走廊:“甲字第一间。”
走廊深长,两侧房门紧闭。柳青源找到自己的房间,用钥匙开了锁。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倒也干净,只是有股淡淡的、似霉非霉的陈旧气味。他放下书箱,忽听隔壁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心下稍安:原来并非只我一人。
稍作安顿,腹中饥饿,他便返回前堂用饭。堂内依旧只有掌柜一人。他要了一碗素面,几个炊饼。食物很快端上,味道寻常,只是温热,像是放置了片刻。正吃着,门口又进来一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头陀,背负戒刀,风尘仆仆。
头陀要了房间,也要了吃食,在柳青源邻桌坐下。他目光锐利,扫过堂内,最后落在柳青源身上,低声道:“这位相公,独自一人?”
柳青源起身见礼:“小生柳青源,欲往京师赶考。”
头陀点了点头,浓眉紧锁:“贫僧法号广智,云游至此。这客栈……有些蹊跷。”
“哦?大师何出此言?”
广智头陀压低声线:“贫僧进门前观察良久,此店不见炊烟,不闻犬吠,连灯火都只有这一盏。方才那掌柜,步履无声,气息……贫僧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柳青源心中一凛,回想方才种种,确实异样。但他读书人性子,便道:“或许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店家习性不同罢了。”
头陀摇头,不再多说。两人默默吃完。柳青源回到房中,挑亮油灯,想再看会儿书,却总觉心神不宁。窗外月色昏暗,山谷里雾气弥漫,将远近景物都罩在一片朦胧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有些困倦,忽听窗外传来车轮声、马蹄声,夹杂着几句人语,似乎有一行车队到了店前。他起身凑到窗边,透过窗纸破洞朝外望,雾气朦胧,只见几个模糊人影下马,被掌柜引着,往走廊另一端去了,并未听见开门声。
他重新坐下,心想今夜投宿之人倒不少。正要吹灯歇息,忽又听得隔壁房间传来响动。先是桌椅挪动声,接着是低语声,似乎有两人在争执,语速极快,听不真切。他记得隔壁住的应是那头陀,怎会有两人?
好奇心起,他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上板壁。声音却戛然而止。四下里恢复死寂。他正要退回,一阵极轻微的、若有似无的吟诵声又飘了过来,不似佛经,音调古怪,断断续续,听不清字句。
这一下,柳青源睡意全无。他坐回床边,手握书箱里防身的短匕,屏息倾听。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万籁俱寂。那死寂持续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走廊里忽然响起脚步声,很轻,一步一顿,正朝着他房门而来。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柳青源浑身紧绷,盯着门缝。没有敲门声,也没有任何动静。又过了许久,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他冷汗涔涔,不敢妄动。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鸡鸣声却始终未闻。他鼓起勇气,开门出去。走廊空荡,隔壁头陀的房门紧闭。他走到前堂,掌柜依旧站在柜台后,姿势都与昨夜无异,仿佛从未移动过。
“客官早。”掌柜抬眼,表情如一。
“掌柜的,昨夜可又有客至?还有,住我隔壁的那位师父……”
掌柜打断他,声音平板:“客官说笑了,昨夜只您一位投宿。至于隔壁,一直是空房。”
柳青源头皮发麻:“不可能!我分明见到一位广智头陀,还与他说话!”
掌柜不再答话,只低头继续拨弄算盘。柳青源冲到隔壁房门前,用力一推,门竟未锁。屋内空空如也,床铺整齐,毫无住过人的痕迹。他又跑到走廊另一端,那些疑似车队人马进入的房间,推开门,同样空寂,积着薄灰。
他跌跌撞撞回到前堂,心中惊疑万分。结算房钱时,他掏出钱袋,数了三十文钱放在柜上。掌柜伸手来取,指尖触之冰凉。就在这一瞬,柳青源瞥见柜台下那本流水簿子恰好翻开,他昨夜写下的那页墨迹犹在,但再往前翻,那些密密麻麻的登记名姓,墨色深浅不一,最早的字迹,竟已泛黄脆裂,看日期,竟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
他不敢再看,抓起书箱逃也似的冲出客栈。外面晨光熹微,雾气未散。他沿着来路狂奔,直到气喘吁吁才停下回头。只见来时路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树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酒旗,哪有什么小径?只有荒草萋萋,通向幽深的山谷。
柳青源冷汗淋漓,不敢停留,一路疾行至官道,遇到早行的商队,才惊魂稍定。向人打听“归云驿”,皆摇头不知。有一当地老者捻须沉吟半晌,方道:“后生,你怕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听说三百年前那山谷里确有一驿栈,叫‘归云驿’,后来遭了山匪,一夜之间满门死绝,早就废塌了。这些年,偶有夜行人说见过灯火,但没人真找到过……”
后来,柳青源高中进士,外放为官,一生未曾再踏入那片山区。只是那夜客栈的经历,那冰冷的掌柜,广智头陀,诡异的声音,空荡的房间,还有那本写满过往旅人名姓的流水簿,成了他心底最深的谜团。他有时会想,那本簿子上,是否又添了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