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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到黑水村的那天,婆婆盯着我的脚,一字一顿地说:“记住,天黑以后,别让门槛空着。”

那时我没懂,只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古怪,尤其是家家户户门口那高得离谱的木门槛,油黑发亮,被岁月磨得中间微微凹陷。我男人铁柱是个闷葫芦,一身蛮力,夜里上了炕才有点活气。我们的屋子是祖辈传下的泥瓦房,独门独院,离村里其他人家有点距离。

婚后的日子平淡,直到那个暑气熏天的傍晚。村里敲锣打鼓,说邻村张屠户死了,死相极惨,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破了胆。尸体抬回来时,正好从我们家门口经过,那白布下露出一只僵直发青的手。我心里莫名一咯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我家的门槛。

那天夜里,风特别大,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铁柱喝了点酒,早早就鼾声如雷。我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觉得院子里有动静,不是风声,倒像是有人穿着薄底布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在泥地上拖行。那声音到了门槛外,就停了。

我猛地睁开眼,推醒身边的铁柱。“柱哥,你听,外边是不是有啥东西?”

铁柱迷迷糊糊,不耐烦地嘟囔:“能有啥?野猫吧……睡你的觉。”说完,翻身又打起鼾。

我屏住呼吸细听,那拖沓的脚步声又响了,这次似乎绕到了屋后。我吓得缩进被子,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把这事跟婆婆说了。婆婆正在纳鞋底,针脚又密又急,头也没抬:“跟你说了,门槛别空着。夜里睡觉,找东西拦上。”

“拦啥?”

“扫帚,扁担,都成。就是别让它空着。”婆婆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心里嘀咕,这算什么规矩?但看她脸色阴沉,没敢多问。回头问铁柱,他正蹲在门口磨柴刀,听了这话,动作停了一下,含糊地说:“老一辈传下来的,照做就是了。晚上我把锄头放门口。”

当晚,铁柱真的关上门,把一把旧锄头横在了门槛内侧。我虽然觉得滑稽,但心里却莫名踏实了些,那夜果然睡得安稳。

平静日子没过几天。村里王老六半夜起来撒尿,撞了邪,回来就胡言乱语,说是看见张屠户在村口槐树下转悠,叫他也不应。没过两天,王老六就栽进自家水缸淹死了,那水缸才多深?消息传开,村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就家家闭户。

怪事开始缠上我们家。先是养的两只下蛋母鸡,一夜之间硬邦邦地死在鸡窝里,身上没伤,鸡冠子发紫。接着,我晾在院子里的奶罩和内裤,总莫名其妙沾上泥点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捏过。夜里,那拖沓的脚步声来得更勤了,而且,总在门槛外徘徊很久。

铁柱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也怕了。夜里行房,他动作比往常粗鲁急躁很多,喘着粗气在我身上动作,像是要借这劲儿驱散什么。完事儿后,他瘫在一边,冷不丁冒出一句:“……听说张屠户死前,跟王老六为村东头那大屁股寡妇打过架。”

我浑身汗毛倒竖:“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他闷声说,手在我身上乱摸,嘴凑到我耳边,热气混着酒味:“别想那有的没的……有老子在,你怕个球!又想来一次了……” 那晚他格外折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屋里阳气旺,东西进不来。

门槛前的讲究越来越多。婆婆又特意过来叮嘱,说拦门的东西,最好是铁器,或者杀过生的物件,煞气重。铁柱就把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放在门槛后。他还从邻村找了个据说懂行的,求了张符纸,灰扑扑的,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图案,贴在门楣上。

贴上符纸那晚,异常安静。我和铁柱早早吹灯上床,他大概觉得安心了,手又不老实起来,嘴里说着下流话:“……今天咋这么安静?那鬼东西怕是看见符软了,老子这会儿倒是硬得很……” 我心神不宁,推开他:“你小点声!别瞎说!”

他嘿嘿笑,动作更大:“怕啥?有符镇着,还有老子这把力气,啥玩意儿敢来?” 他扯我裤腰带时,院里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脆响,像是瓦片落地。

我俩瞬间僵住。铁柱的动作停了,支起耳朵听。外面死寂。他骂了句脏话,刚要继续,那拖沓的脚步声,清晰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到了门槛外。停住。

时间像凝固了。我能听到铁柱粗重的呼吸,和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他不动了,我也僵着。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又响了,慢慢拖远。

那一晚,铁柱再没碰我。

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贴在大门上的符纸,从中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像被利器划过。而横在门槛后的柴刀,刀柄上沾着几点黏糊糊、半干未干的泥浆。

铁柱的脸白了。他一声不吭,拿起柴刀就去河边磨,磨了一上午,刀刃寒光刺眼。

真正的恐惧是从那个半夜开始的。我被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惊醒,发现声音来自身边的铁柱。他蜷缩着,满头冷汗,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摇醒他,他猛地坐起,眼神涣散,死死盯着窗户。

“窗……窗户外面……”他声音发抖,“有……有个人影……就站在那儿……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谁?你看清是谁了?”

铁柱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是……是张屠户……可他……他没脸!脸上平平的……!”

我浑身冰凉。张屠户?他不是埋了吗?

“他……他好像想进来……一直在门槛外面……晃……”铁柱语无伦次,“门槛……对,门槛拦着他……他进不来……但他在试……用指甲抠门板……你听!”

屋里死寂,只有我们俩急促的呼吸声。但铁柱煞白的脸和极度恐惧的眼神,让我觉得那抠刮声仿佛就响在耳边。那一夜,我们俩紧紧挤在一起,瞪着眼直到天亮。门槛外的柴刀,冰冷地横在那里,像唯一的守护。

自那以后,铁柱像变了个人。沉默,易怒,夜里常常惊醒,死死搂着我,在我身上胡乱摸索,仿佛只有确认我的存在和温热,才能驱散一点寒意。他力气很大,有时弄得我很疼。一次他发泄完,瘫在旁边,突然哑着嗓子说:“秀儿,要是我……我没了……你立马改嫁,离开这鬼村子……”

我捂住他的嘴,眼泪掉下来:“胡说啥!有门槛拦着呢!”

他抓住我的手,眼神空洞:“拦得住一时……怕拦不住一世……那东西……怨气太重了……”

村里关于张屠户死因的闲话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死前曾吹牛,说自家祖上传下个小金佛,值大钱,就埋在家里门槛下面。也有人说,他根本不是被吓死的,是被人害的,因为有人看见他死的那天傍晚,跟一个黑影在我们家附近拉扯。流言像瘟疫一样扩散,但没人敢深究。

又一个闷热的夜晚。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抓挠声惊醒,这次无比清晰,就是从门板外传来的!吱嘎……吱嘎……像是用骨头在反复刮擦木头。

铁柱也醒了,他猛地坐起,抄起早就放在炕头的柴刀,跳下炕,赤红着眼晴冲到门后,对着门板疯狂地吼骂:“滚!给老子滚!操你娘的!再不滚老子劈了你!”

抓挠声停了。

但下一秒,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响起。很低,很沉,不像人发出的,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又一下,撞击着门槛外面的地面。嘭……嘭……嘭……

伴随着撞击,门槛开始轻微震动。横在后面的柴刀,被震得轻轻跳动,发出细微的金属颤音。

我吓得缩在炕角,死死捂住嘴。铁柱举着柴刀,僵在门后,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那撞击声持续着,不紧不慢,充满了固执的力量。门槛的震动越来越明显。门楣上的灰簌簌落下。

它进不来。我知道。婆婆说过,门槛能挡鬼。那东西被拦在外面。

但它好像……在试探?或者在消耗什么?

突然,撞击声停了。万籁俱寂。

我和铁柱对视一眼,不敢动弹。

这时,一阵极细微的沙沙声,贴着门缝响起。像是有东西,正从门外的泥地上,慢慢地、仔细地……拂过。

它在摸门槛?

铁柱的脸色在黑暗中惨白如纸。他握着柴刀的手,抖得厉害。

沙沙声也停了。然后,那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丝毫停留,慢慢地,一步步,拖远了。

院子里彻底恢复了寂静。只有夏虫重新开始鸣叫。

它走了。

铁柱像被抽干了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柴刀“哐当”一声掉在身边。我连滚带爬地下炕,扑过去抱住他,发现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冰凉。

“它……它刚才不是在撞门……”铁柱眼神发直,喃喃地说,“它是在……量……”

“量什么?”我声音发颤。

他转过头,看着我,瞳孔深处是无法形容的恐惧:“量咱们家的门槛……有多高……”

天快亮时,我们才敢稍微阖眼。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婆婆的声音,很远,又很近:“……挡鬼……挡的是横死鬼……怨气不散,惦记着活人的生气……门槛高,它跨不过……但要是让它找准了地方,磨低了……”

我猛地惊醒,窗外天已蒙蒙亮。

第二天,我和铁柱仔细检查了门槛和门口的地面。门槛完好无损。但就在门槛正前方一步远的位置,泥地上,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圆形的凹陷,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反复砸击过。

从那天起,那脚步声再没出现过。村里也再没发生怪事。王老六的寡妻很快带着孩子改嫁走了,张屠户的屋子彻底荒废。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我和铁柱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们加固了门槛,依旧每晚用柴刀拦着门槛,谁也不敢忘记。铁柱夜里抱着我时,偶尔还会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眼神里残留着惊惧。

很多年后,婆婆去世了。整理她遗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一本破旧的手抄册子,用麻线缝着,纸页发黄。里面用歪扭的字迹记录着黑水村历代流传的禁忌和怪谈。在一页关于“挡煞”的记载旁,有一行小字,墨迹很新,像是婆婆临终前添上去的:

“癸卯年夏,张氏屠户横死,怨气聚而不散,夜夜徘徊。幸得铁柱家门楣高峻,内置利刃,终阻其于外。然邪祟临去,曾丈量门槛高度,其意不明,当为后戒。”

合上册子,我走到院门口,夕阳把门槛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用手摸了摸那油黑发亮的木头,中间被无数双脚磨出的凹陷,似乎比记忆中,又深了那么一点点。

黑水村的夜晚,依旧需要高高的门槛。只是村里的怪谈,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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