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的秋天,山色斑斓,稻田金黄,炊烟袅袅。张龙扛着锄头往家走时,日头已经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天,黑得恁快!”
山路弯弯曲曲,两旁是密密匝匝的竹林,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张龙加快了脚步,心里有些发毛。这路他走了几十年,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阴森。
转过一个弯,他瞥见前面有个黑影,佝偻着身子,慢慢移动。张龙眯起眼仔细瞧,原来是个裹脚老太太,穿着老式的黑布衫,小脚一步一步挪着,走得极慢。
“喂,老人家,天快黑了,咋一个人在路上?”张龙喊了一声。
老太太没回头,也没应答,仍旧慢吞吞地走着。张龙觉得奇怪,快走几步想赶上她,可奇怪的是,不管他走多快,那老太太总在他前面十来步远,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日头彻底沉下了山,天色暗了下来。张龙心里发毛,骂了句:“龟儿子,今天撞鬼了不成?”
他终于小跑起来,但那老太太依然在他前面,不远不近。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根本没听见脚步声,也没见那老太太的双腿移动,就像是飘着前进的。
到了村口,张龙已经气喘吁吁。那老太太忽然拐进了一条小路,不见了踪影。张龙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快步往家走。
回到家,媳妇王桂花正在灶前做饭,见他脸色不对,问道:“咋了?见鬼了?”
张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妈的,真可能见鬼了。路上有个裹脚老太太,邪门得很。”
王桂花嗤笑一声,“你个怂包,一个大男人怕老太太?怕是赵家那个老不死的又出来晃悠了。”
“不像,”张龙摇头,“那身影从来没见过的,而且她跑很快,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太太会跑?你是不是又去李寡妇那里喝了几口才回来?”王桂花眯起眼睛,语气变得危险。
张龙赶紧摆手,“放屁!老子今天直接回来的。那老太太真的邪门,我跑都追不上。”
王桂花不再多说,摆好饭菜。夫妻俩吃饭时,张龙又说起那老太太,描述得详细了些:黑布衫,小脚,头上似乎还裹着个深色的头巾,背驼得厉害。
吃完饭,天已黑透。外面起了风,吹得门窗吱呀作响。王桂花收拾碗筷时,忽然瞥见窗外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哪个在外面?”她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王桂花骂了句:“哪个砍脑壳的在外头装神弄鬼?”说着就要开门去看。
张龙拉住她,“别开门,我总觉得不对劲。”
“瞧你那怂屄样!”王桂花甩开他的手,一把拉开木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秋风卷着几片落叶打转。王桂花四处张望,什么也没看见,正要关门,却忽然瞥见门角落有个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是只小小的、破旧的黑色布鞋,像是老太太穿的裹脚鞋。
王桂花脸色一下子白了,赶紧把鞋扔得老远,“晦气!”她砰地关上门,插上门栓。
“咋了?”张龙问。
“有只老太太的鞋,”王桂花声音有些发抖,“就放在咱门口。”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寂静中,忽然听到轻微的“笃笃”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敲窗。
张龙壮着胆子喝道:“哪个?”
敲击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变成了缓慢的抓挠声,听得人牙酸。王桂花躲到张龙身后,掐着他的胳膊,“去看看啊!”
张龙吞了口唾沫,慢慢挪到窗前。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报纸,看不清外面。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窗户。
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沉沉的夜。
“自己吓自己。”张龙强笑着,关好窗户。
夫妻俩早早熄灯上床,却都睡不着。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风声、虫鸣、甚至远处几声狗叫,都让两人心惊肉跳。
约莫半夜时分,他们同时听到了那种声音: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就在门外来回走动。一步,一步,又一步,缓慢而规律。
张龙摸到床边的手电,猛地打开,冲向门口拉开门。手电光柱扫过院子,空无一人。但那脚步声似乎转移到了屋后,又开始响起来。
王桂花吓得缩在床上,“是不是那个裹脚老太太?”
张龙关好门,回到床上,搂住媳妇,“莫怕,可能是野猫什么的。”
夫妻俩偎依在一起,听着那脚步声绕屋子一圈又一圈。忽然,脚步声停了。接着,他们听到了一种更可怕的声音:轻微的、持续的刮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墙壁。
声音来自西山墙,正好靠着他们的床。张龙能感觉到王桂花在发抖。
“日你妈,老子受不了了!”张龙突然跳下床,抄起顶门棍,冲到西墙边,对着墙猛敲几下,“滚!给老子滚!”
刮擦声停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张龙回到床上,两人屏息听着。整整一刻钟,什么声音也没有。
“走了吧?”王桂花小声问。
话音刚落,他们听见了门栓被轻轻拨动的声音。老木门的门栓并不复杂,外面的人完全可以用刀片拨开。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栓滑开的轻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张龙抓起手电照去,只见一只苍白干瘦的手正扶着门边,指甲又长又黄。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挤进门来。正是路上那个裹脚老太太!
电筒光下,能看清她穿着黑色粗布衫,头发稀疏花白,脸上皱纹深得像是刀刻出来的,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老太太一步步挪进来,小脚在地上拖出轻微的沙沙声。她似乎看不见夫妻俩,径直走向墙角的水缸,拿起水瓢,舀了点水,慢慢喝起来。
张龙和王桂花吓瘫了,缩在床上动弹不得。喝完水,老太太放下水瓢,又慢慢走向米缸,伸手抓了一把米,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后任由米从指缝间流回缸里。
她开始在屋里转悠,干瘦的手抚摸家具墙壁,最后停在了夫妻俩的床前。她歪着头,用那全是眼白的眼睛“看”着床上瑟瑟发抖的两人。
王桂花吓得屎尿齐出,床铺湿了一片。张龙也好不到哪去,牙齿打颤,冷汗直流。
老太太伸出那只干枯的手,慢慢向床上探来。指甲又长又黄,几乎要碰到王桂花的脸。王桂花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吠。
老太太的手顿住了。她缓缓收回手,转过身,一步步向门外走去,身影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中。
门轻轻掩上,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俩人缩作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阳光从窗户缝隙射进来,照亮满屋尘埃。
张龙和王桂花瘫在床上,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是尿。过了许久,张龙才鼓起勇气下床检查。门栓确实被拨开了,水瓢放在水缸边,米缸旁撒了几粒米。
邻居们听说后都来看热闹。村里最老的赵大爷听了描述,沉吟半晌,说:“听起来像是瓦房村刘家那个老太太,死了几十年了。五几年大集体时代,流氓当道,因为她是富农成分,她全家被那些流氓批斗,接着被下放到我们村,她家就住你们这块地的牛棚里,没几年,村里饿死很多人,她就在其中。后来牛棚塌了,你们又在上头起了新房。”
“她为啥回来?”王桂花颤声问。
赵大爷摇头,“老房子没了,她可能找不到路了。裹小脚,走得慢,一夜夜在路上晃悠。昨晚怕是认错了门,以为回自己家了。”
当晚,张龙请来了村里的端公做法事。端公在屋前屋后撒了米,烧了纸钱,念叨了半天。最后在门框上挂了面小镜子,说是辟邪。
此后,裹脚老太太再没出现过。
秋风依旧吹过川北的山村,稻田金黄,竹林沙沙。生活继续着,人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总会紧锁门窗,生怕那些找不到归途的魂灵误入家门。
山还是那座山,村还是那个村,只是多了个关于夜路裹脚老太太的传说。每当夜幕低垂,星光黯淡,老人们便会压低声音,讲述那个佝偻的身影如何在乡间小路上徘徊,寻找着她再也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