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的南边,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稻田。每到夏夜,蛙声便如潮水般涌来,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稻田中间纵横着许多田埂,窄窄的土路仅容一人通过,两旁是齐膝深的水稻,风一吹,沙沙作响。
老辈人说,田埂上不干净。
李正朝家的婆娘王艳秀是第一个嚷嚷看见那东西的。那晚她从邻村打麻将回来,抄近路走了田埂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月亮被云遮了大半,田埂上看不清路,她心里发毛,嘴里骂着自家男人不来接她。
就在这时,她瞧见了那团火——绿幽幽的,拳头大小,在不远处的田埂上一跳一跳。
王艳秀起初以为是萤火虫,但转念一想,萤火虫的光是黄绿色的,且飞得高,也没那么大,这火却贴着地皮移动,颜色也更森人。她停下脚步,那火也停了,悬在离地一尺的空中,一动不动地燃着。
“哪个砍脑壳的在装神弄鬼?”王艳秀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却抖得厉害。
那火突然向她飘来,速度不快,但路径直直的。王艳秀吓得倒退两步,脚下踩空,跌进了水田里。等她手忙脚乱爬起来,那火已经不见了。
回村后,王艳秀病了三天,高烧中胡话不断,尽是“绿火追我”。李正朝请了村医来看,说是受了惊吓,又着了凉,打了几针才见好。
这事在村里传开了,老人们听后都摇头,说那是“田埂鬼火”,冤死的人所化,专找时运低的人缠。
“早些年闹饥荒的时候,有人饿极了,偷了大集体的稻谷,被抓住批斗,活活打死在田埂上。”八十岁的赵老爷子蹲在村头老槐树下,吐着烟圈说,“后来那地方就不干净了,隔几年就有人看见绿火,见了的人都会倒大霉。”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不信这一套,说是磷火,是沼气燃烧。但奇怪的是,从来没人能靠近那火看个究竟。它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诡秘,而且只在南边田埂一带出现,别处从未见过。
张二狗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债后,他听说邻村有人出高价收黄鳝,便打起了夜里去田里抓黄鳝卖钱的主意。
“你疯了?南边田埂最近不干净,王艳秀才撞了邪。”他婆娘刘红梅拦着他。
“屁的邪!那娘们自己吓自己。”二狗不屑地吐了口唾沫,“磷火嘛,老子读书时候就学过。再说了,黄鳝晚上最活跃,一斤能卖四十块呢!”
“那你白天去不行吗?”
“白天黄鳝都躲洞里,抓个屁!”二狗边说边收拾工具,“等我赚了钱,把债还了,还能给你买那件你看中的花裙子。”
刘红梅撇撇嘴:“得了吧,别又输个精光。你要是真撞见那东西,可别吓得尿裤子。”
二狗嘿嘿一笑,伸手捏了婆娘一把:“我要尿也是尿你身上。等着,老子今晚要大干一场。”
刘红梅骂了句“死鬼”,脸上却笑了。她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当初嫁给二狗是图他长得俊,没想到这厮不思进取,整天赌钱,害得她跟着过苦日子。要是真能靠抓黄鳝赚点钱,倒也是条出路。
那晚月亮很圆,照得田埂亮堂堂的。二狗背着竹篓,拿着手电筒和黄鳝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他专找那些可能有黄鳝洞的地方,眼睛瞪得溜圆。
起初一切顺利,他抓了七八条大黄鳝,估摸着能卖不少钱。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南边最偏僻的那段田埂,这里离村子远,平时少有人来。
就在这时,手电筒突然闪了几下,灭了。
“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二狗骂骂咧咧地拍打着手电,但无济于事。他抬头看看月亮,幸好月光够亮,还能看清道路。
他继续往前走,寻找黄鳝洞。忽然,他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他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水稻在风中摇曳。
二狗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绿色。
他僵住了,慢慢转过头去。
就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田埂上,悬着一团绿油油的火。那火不像寻常火焰那样跳动,而是静静地燃烧,发出阴森森的光,照得周围的稻叶都泛着诡异的绿色。
二狗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跑,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那火开始向他移动,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门。
“谁、谁在那儿?”二狗颤抖着问,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绿火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逼近。二狗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他顾不上田埂狭窄,拼命向前奔去,背后的凉意却越来越重。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火还在追他,距离更近了。更可怕的是,火似乎变大了些,从拳头大小变成了碗口大。
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摔进了水田里。泥水灌了他一嘴,他挣扎着爬起来,回头望去——那火停在田埂上,不再前进,只是静静地燃烧着。
他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一路不敢回头。等跑回村子,已经是浑身泥泞,气喘如牛。
回到家,刘红梅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了?被鬼撵了?”
二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见、见鬼了,田埂上那绿火,追、追我...”
刘红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噗嗤笑出来:“瞧你这点出息!还真被吓尿了?”她凑近闻了闻,“咦,真尿了?”
二狗这才发现自己的裤裆湿了一片,不知是泥水还是真的尿了。他恼羞成怒:“笑屁!那东西邪门得很!”
那晚之后,二狗病了一场,低烧不断,梦里总是那团绿火。刘红梅起初还笑话他,后来见丈夫真的病了,也开始担心起来。
村里人听说二狗也撞见了鬼火,议论得更凶了。有人说二狗赌钱欠债,时运低,所以被缠上了;有人说那火是来找替死鬼的;还有人说得请道士做法事。
赵老爷子听后直摇头:“不是好事啊,那火每次出现,村里都要出事。上次出现是王大麻子摔断腿,再上次是李明寿家房子着火...”
刘红梅听了这些闲话,心里越发不安。她虽然嘴上厉害,但心里是疼丈夫的。二狗虽然不成器,但到底是自家男人,床上那点事也让她满意。
“死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夜里乱跑。”她一边给二狗擦身子,一边嗔怪道。
二狗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妈的,那东西真邪门...追着人不放...”
“怕是看你细皮嫩肉,想把你抓去做相公呢。”刘红梅开玩笑,手却不老实地摸向二狗,“这儿还行不行啊?没被吓坏吧?”
二狗推开她的手:“去去去,人都快没了,还想着那事。”
“哟,还真被吓萎了?”刘红梅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今晚给你炖个牛鞭补补,让你重振雄风。”
二狗苦笑一下,没接话。他是真的被吓坏了,那团绿火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病稍好后,二狗安分了几天,但赌债逼得紧,他又动起了抓黄鳝的念头。这次他学乖了,不敢一个人去,拉上了同村的几个年轻人,说好抓了黄鳝卖钱平分。
刘红梅知道后,骂他:“不要命了?还敢去?”
“人多怕什么?”二狗嘴硬,“再说了,那晚可能真是磷火呢。”
“磷火会追着人跑?”刘红梅瞪着他,“你要是再撞见,别回来了!”
“呸呸呸,乌鸦嘴。”二狗在她摸了她一把,“等着,赚了钱给你买金项链。”
那晚一共去了五个人,都是村里胆大的小伙子。月亮被云遮住大半,田埂比上次暗得多。二狗心里发毛,但碍于面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起初一切正常,他们分散开来,各自找黄鳝洞。二狗刻意避开上次遇见鬼火的那段田埂,在稍远的地方活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突然听到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是同行的小王的声音。
众人赶忙循声跑去,只见小王瘫坐在田埂上,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火、绿火...”
顺着他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了那团绿火——比二狗描述的更大,有海碗那么大,静静地悬在离地两尺的空中,发出森然的光芒。
“妈的,真是邪门...”有人喃喃道。
那火突然动了,不是飘,而是跳——一下一下地,像心脏搏动般节奏分明。它向众人跳来,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二狗跑在最后,他回头瞥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那火竟然紧跟在他身后,距离不足十步!
“为什么老是追我?”二狗心里叫苦,拼命向前奔去。
其他人已经跑远了,二狗却感觉腿像灌了铅。那绿火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
突然,他脚下一绊,重重摔在田埂上。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看见那绿火已经悬在他上方,静静地燃烧着。
二狗吓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那火缓缓下降,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像是烧焦的骨头,又像是腐烂的稻草。
绿火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时,突然“噗”的一声熄灭了,四周陷入黑暗。
二狗连滚带爬地逃回家,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刘红梅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又撞邪了,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说了不让你去,偏要去!下次真被鬼抓了才好!”她一边骂,一边给二狗换衣服。
二狗一言不发,眼神呆滞。那晚之后,他像是变了个人,整天呆呆的,不爱说话,晚上睡觉总是惊醒,说梦见绿火来找他。
刘红梅请了村医来看,说是惊吓过度,开了些安神的药,但不见好转。又请了神婆来做法事,烧纸钱,撒糯米,还是没用。
更让刘红梅担心的是,二狗对她没了兴趣。晚上睡觉背对着她,她主动摸过去,也被推开。
“怎么?真被吓萎了?”刘红梅有一次忍不住问。
二狗摇摇头,眼神空洞:“那火...那火好像钻进我身体里了...”
刘红梅以为他说胡话,没放在心上。但渐渐地,她发现二狗确实有些不对劲——他经常半夜起床,站在窗前发呆;吃饭时筷子拿反了也不自知;有时会喃喃自语,说些听不懂的话。
最奇怪的是,二狗身上开始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烧过了。刘红梅起初以为是心理作用,但后来连邻居都闻到了。
“二狗家的,你家什么东西烧了?”隔壁李大娘隔着墙问。
刘红梅支吾着搪塞过去,心里却越发不安。
那晚,刘红梅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她伸手一摸,身边是空的。二狗不在床上。
她起身查看,见二狗站在院子里,面朝南边田埂的方向,一动不动。
“死鬼,大半夜不睡觉,站这儿发什么呆?”刘红梅走过去。
二狗没有回头,只是喃喃道:“它叫我呢...”
“谁叫你?”刘红梅心里发毛。
“绿火...”二狗的声音空洞,“它说我在田埂下...”
刘红梅吓得汗毛倒竖,强拉着二狗回屋。那晚她一夜未眠,盯着丈夫看,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诡异举动。
第二天,二狗的情况更糟了。他整天坐在门槛上,面朝南边,嘴里反复念叨:“在田埂下...在田埂下...”
刘红梅无计可施,只好去找赵老爷子。老爷子听后沉吟良久,说:“怕是真被缠上了...得找到根源才行。”
“什么根源?”刘红梅问。
“那火的根源。”老爷子吐了口烟,“早年间饿死的人,有的是被埋在了田埂下。怨气不散,就化成了火。”
刘红梅听得脊背发凉:“那、那怎么办?”
“得找到具体位置,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魂。”老爷子说,“不然二狗怕是撑不了多久。”
刘红梅回家后,试探着问二狗:“那火...在哪儿叫你?”
二狗眼神迷茫地望向南边:“老槐树对面...第三道田埂...”
刘红梅一咬牙,决定自己去探个究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就这么疯了。
那天傍晚,她一个人抬着锄头去了南边田埂。夕阳西下,稻田染上一层金黄,美得让人心醉,但刘红梅无心欣赏。她找到老槐树对面的第三道田埂,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田埂上空空如也,只有风吹稻浪的沙沙声。刘红梅既害怕又失望,正准备回去,突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她低头一看,是块凸出地面的石头。
鬼使神差地,刘红梅用锄头挖开泥土。撬起石头,石头底下露出骇人的东西——是一个烧焦的头骨,眼眶空洞,下颌张开,像是死前在惨叫。
刘红梅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连滚带爬地逃回村子,直奔赵老爷子家。
老爷子听后脸色凝重:“果然...是冤死的。得赶紧超度。”
请道士做法事需要钱,刘红梅咬牙把陪嫁的银镯子抵押了,凑够了钱。道士选了个日子,带着法器去了那块田埂。
法事做得很隆重,烧了很多纸钱,念了往生咒。最后村民将头骨重新安葬,立了个小坟包。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绿火再没出现过。二狗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活泼,但至少不再发呆说胡话了。
村里人都说,冤魂超度了,事情过去了。但刘红梅总觉得,丈夫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不再赌钱,也不再油嘴滑舌,变得沉默寡言;晚上睡觉有时会突然惊醒,望着窗外发呆;身上那股焦糊味虽然淡了,但偶尔还能闻到。
最让刘红梅不适应的是,二狗对床事没了兴趣。她主动撩拨,都被推开。
“怎么?真不行了?”有一次她忍不住问。
二狗摇摇头,眼神复杂:“不是...只是每次想那个,就闻到一股焦味...”
刘红梅不再强求,只是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时深夜醒来,看见二狗睁着眼望天花板,她会莫名地害怕,觉得身边的丈夫既熟悉又陌生。
一年后的某个夏夜,二狗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了?”刘红梅惊醒。
“你听...”二狗轻声说。
刘红梅侧耳倾听,只有蛙声和风声。“听什么?”
二狗没回答,只是下床走到窗前,望向南边田埂的方向。刘红梅也跟着望去——远处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但二狗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轻声说:“它还在那儿...”
“什么还在那儿?”刘红梅问,心里发毛。
二狗摇摇头,回到床上,背对着她睡了。刘红梅却一夜无眠,总觉得丈夫有什么瞒着她。
第二天,刘红梅去田里干活,路过南边田埂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头骨的坟包。坟包完好无损,但周围的土地上,似乎有一些焦黑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烧过。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那些痕迹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仿佛有人曾躺在这里被火烧过。
刘红梅吓得赶紧离开,不敢回头。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再也无法完全沉睡;有些恐惧,一旦生根,就再也无法连根拔起。
就像田埂上的稻子,一茬一茬地长,一茬一茬地割,看似轮回无尽,但每一茬都不是从前的那一茬了。脚下的土地记得所有埋藏的秘密,风一吹,就沙沙地说着那些无人听懂的故事。
那绿火或许不再出现,但它灼过的恐惧已经渗入土壤,渗入水源,渗入每一个经过田埂的人的毛孔里。它成了村庄记忆的一部分,成了夜晚风声的一部分,成了夫妻枕边低语的一部分。
有些恐惧已经种下,就像稻种入土,只待合适的时节,便会破土而出,再次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