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水塘,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嵌在青黄相间的田野之间。水面常年泛着绿幽幽的光,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远处的山峦。夏日里,荷花盛开,粉白的花瓣衬着墨绿的荷叶,美得让人心醉。可村里人却鲜少靠近,尤其是天黑之后。
“那塘里淹死过孩子。”老人们总是这么念叨,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张翔宇和他媳妇李娜就住在水塘边不到百米的地方。他们是三年前从城里搬回来的,图的是乡下生活清静,开销也小。当初看上这处房子,就是贪图水塘的景致好,价钱又便宜得离谱。
“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李娜后来总是这么埋怨,一边说一边朝水塘的方向啐一口唾沫。
夏日的夜晚闷热难耐,蚊虫嗡嗡地绕着灯泡打转。张翔宇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坐在院子里抽烟。李娜在屋里收拾碗筷,叮当作响。
“你说这塘里真死过孩子?”李娜忽然问,手里的抹布在碗沿上来回打转。
张翔宇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看那烟雾消散在夜色中。“老辈人都这么说,二十年前的事了,是个七八岁的男娃,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发青,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水草。”
李娜打了个寒颤,朝门外瞥了一眼。水塘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平静得让人心慌。
“我今儿洗衣服的时候,听见塘边有小孩笑。”李娜压低声音,“可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张翔宇嗤笑一声,“准是李家那崽子又逃学去摸鱼了。”
“不像,”李娜摇头,“那笑声...怪空的,好像从水底下传上来似的。”
夫妻俩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夜寂静得可怕。
“睡吧,”张翔宇终于起身,把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明儿个还得早起下地。”
李娜却站在原地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塘方向。“你听,是不是又有声音?”
张翔宇侧耳听了听,只有风吹过柳树的沙沙声。“疑神疑鬼的,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那晚,李娜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孩站在床前,水珠从他发梢滴落,在泥地上聚成一小滩。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伸手指着水塘的方向。
李娜猛地惊醒,推醒身边的丈夫。“我梦见了...塘里那孩子...”
张翔宇咕哝着翻了个身,“别瞎琢磨了,睡你的觉。”
然而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晾在外面的衣服总是莫名其妙地湿透,像是被水泼过一样。然后是厨房的碗筷经常被动过,留下湿漉漉的小手印。
最邪门的是,李娜发现水塘边的泥地上,有一排排小小的脚印,从水边一直延伸到他们家窗口。那脚印湿漉漉的,分明是刚从水里出来的样子。
“准是野猫野狗。”张翔宇嘴上这么说,却偷偷量了量脚印大小,分明是小孩的。
一天傍晚,张翔宇从地里回来,看见水塘边有个小男孩背对着他蹲在那儿,好像在玩泥巴。他喊了一声,那孩子也不回头。张翔宇觉得奇怪,走近一看,哪有什么人影,只有泥地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圆圈,像是小孩子胡乱画的。
当晚夫妻俩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口泻进来,照得屋里明晃晃的。
“我今儿看见那孩子了。”张翔宇突然说。
李娜一下子坐起来,“啥样的?”
“就个光屁股小孩,蹲塘边玩泥巴。一眨眼就不见了。”
李娜抓紧了被子,“我说什么来着?这塘不干净!你当初非要图便宜买这房子,现在好了,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张翔宇烦躁地抓了抓头皮,“那你说咋办?搬走?咱哪来的钱再买一处?”
“那你总不能让我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吧?”李娜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那玩意儿晚上也不中用了,是不是也被吓软了?”
张翔宇脸上挂不住,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累的!你下面那口井早干得挖不出水了,还有脸说我?”
夫妻俩互相骂了一阵,都觉得没趣,又并头躺下。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明儿我去隔壁村找刘半仙来看看。”张翔宇终于说。
刘半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据说能通阴阳。她来看过之后,脸色凝重。
“那孩子没走,还在塘里。”刘半仙说,“他是个横死的,没超度,怨气聚在水里出不来。”
“那咋办?”李娜急切地问。
“得把他引出来,好好超度一番。”刘半仙眯着眼,“不过你们得小心,这种水鬼最会迷惑人,专找替身。”
按照刘半仙的吩咐,夫妻俩买来了纸钱香烛,又备了些小孩爱的玩意儿:一个拨浪鼓,几块芝麻糖,还有一套纸糊的小衣服。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水塘边摆上供品,点燃香烛。刘半仙披头散发,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塘水突然无风起浪,拍打着岸边,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出来了...”刘半仙突然压低声音,“你们退后。”
李娜紧紧抓着张翔宇的胳膊,看见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接着,一个模糊的小脑袋浮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两只眼睛像两个黑窟窿。
那水孩慢慢漂近岸边,伸出苍白的小手去够那些供品。刘半仙念咒的声音越来越大,手中的桃木剑指向那孩子。
突然,那水孩转过头,直直地看向李娜。李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孩子的眼睛像是有某种魔力,让她动弹不得。
“娘...”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抱抱...”
李娜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水边走去。张翔宇想拉住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李娜!回来!”张翔宇大喊。
但李娜已经踏进了水里,水面没过了她的膝盖。那水孩向她伸出手,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就在这时,刘半仙大喝一声,将一把朱砂撒入水中。那水孩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猛地沉入水底,消失不见。
李娜像是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站在齐膝盖的水里,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到岸上。
“好凶的怨气。”刘半仙脸色苍白,“他把你当成娘了。”
回家后,李娜发起了高烧,胡话连篇,总是念叨着“孩子冷”“水里凉”。张翔宇守了她三天三夜,烧才退去。
病好后,李娜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望着水塘发呆。有时张翔宇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不在床上,找到外面,见她蹲在水塘边,往水里丢小石头。
“你又魔怔了?”张翔宇有一回忍不住吼道,“那鬼东西差点要了你的命!”
李娜转过头,眼神空洞,“他说他冷,翔宇,他在水里呆了二十年了。”
张翔宇心里发毛,觉得妻子是不是中了邪还没好利索。
第二天,李娜从箱底翻出些红布,开始缝制一个小肚兜。张翔宇看她那认真劲儿,不敢多问,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接下来的日子,李娜做了更多小孩的衣物,还买了些玩具,一到傍晚就拿到水塘边烧掉。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家里的怪事渐渐少了,那些湿脚印也不再出现。
一天晚上,夫妻俩行完房事,躺在床上喘气。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汗湿的身体上。
“你今儿倒是能干。”李娜罕见地调侃道,手指在丈夫胸口画圈。
张翔宇嘿嘿一笑,“你那口井不是又出水了么。”
李娜掐了他一把,然后正色道:“我今儿又梦见他了。”
张翔宇顿时紧张起来,“那水孩?”
“嗯,”李娜点头,“但他没吓我,就站在那儿笑,身上穿的是我做的红肚兜。”
张翔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说,他是不是就想有人惦记着?”
李娜没回答,只是往丈夫怀里靠了靠。
第二天,夫妻俩一起去水塘边。塘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李娜把一个小拨浪鼓放在岸边,轻声说:“走吧孩子,别在这困着了。”
一阵风吹过,拨浪鼓自己摇动起来,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是告别。
自那以后,水塘恢复了平静,再也没出过怪事。
夏去秋来,水塘里的荷花谢了,结出饱满的莲蓬。张翔宇划着小船采摘莲藕,李娜在岸边收拾。夕阳西下,将水面染成橙红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其实这塘子挺美的。”李娜突然说。
张翔宇笑了笑,没接话,只是伸手握住妻子粗糙的手。
夜幕降临,繁星倒映在水面上,像是无数眨动的眼睛。夫妻俩相携回家,身后,水塘静静地躺在月光下,温柔而安详。
世间有许多无法解释的事,但恐惧并非唯一的答案。有时,一点理解和慈悲,就能化解最深的怨结。水塘依旧在那里,倒映着天光云影,承载着岁月沧桑,以及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生活继续向前,如同塘水,深不见底,却又清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