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蜿蜒在丘陵之间,路两旁的白杨树哗哗作响。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把路面晒出了一道道裂痕,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李老栓拄着拐杖,眯眼望着远处自家屋顶的烟囱,心里算着还有几步路能到家歇晌。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铃铛声,伴着唢呐尖锐的音调。
“谁家大晌午的办喜事?”老栓嘀咕着,朝声音来处望去。
土路拐弯处,转出一队人来。八个壮汉抬着顶猩红轿子,轿顶四角挂着铜铃,随着轿夫步伐叮当作响。前后各跟着四个吹鼓手,唢呐、笙、锣、钹一应俱全,奏的却是老栓从未听过的调子,既不像喜庆的《百鸟朝凤》,也不似丧葬的《大悲调》,那旋律忽高忽低,听得人心头发慌。
更怪的是,所有人——轿夫、乐手——全都穿着鲜艳的红衣红裤,头上戴着宽边草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不见面容。他们步伐整齐划一,踩在黄土路上竟几乎不扬灰尘。
老栓忙退到路边让道。队伍经过时,他瞥见轿窗帘子被风吹起一角,里面坐着个穿凤冠霞帔的新娘,头上盖着红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队伍径直往村西头去了,老栓才回过神来,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拄着拐紧走几步回到村里,看见几个老人正在槐树下纳凉,便上前问道:“刚才是谁家迎亲呢?这排场不小。”
老人们面面相觑。“迎亲?没听说谁家今天办事啊。”
老栓描述了那支诡异的迎亲队伍,众人皆摇头。只有最年长的赵老爷子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红轿子...你说他们往西头去了?”
“是啊,西头不是只有王老憨家吗?”
赵老爷子脸色微变,不再说话,只是摇着蒲扇望天。
第二天清晨,村西头的王老憨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床上。老人八十有二,无病无灾,面容安详得像睡着一般,算是喜丧。
王老憨的独子王满仓从县城赶回来办丧事。按照本地习俗,喜丧当白事红办,要热闹发送,让老人风风光光走。满仓请来了吹打班子,准备摆三天流水席。
消息传开,村里人都说王老憨有福气,没受罪就走了。只有李老栓心里嘀咕,想起昨天那顶红轿子,总觉得有些蹊跷。
丧事第一天,吹打班子奏的是传统丧曲,悲悲切切。傍晚时分,帮忙的乡亲们正在院子里搭棚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唢呐声——正是李老栓前一天听到的那种古怪调子。
声音由远及近,那支红衣队伍又出现了。八个轿夫抬着猩红轿子,吹鼓手奏着诡异的旋律,穿过村子,再次朝西头走去,这次直接停在了王老憨家门前。
队伍静立不动,音乐戛然而止。
院内外的乡亲都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兀的队伍。王满仓作为孝子,只得上前问道:“各位是?”
无人应答。红衣人们静立如雕塑,草帽依然压得很低。
忽然,轿帘掀开,那个穿凤冠霞帔的新娘走了出来。她依然盖着红盖头,步伐轻盈地走向灵堂,在王老憨的棺材前停住,微微躬身行礼。
随后她转向众人,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叠红色请柬,递向王满仓。那手苍白如纸,指甲却染得鲜红。
满仓迟疑地接过请柬,只见上面用金粉写着“喜丧”二字,内里却空无一字。
“这是...”满仓抬头,刚要发问,却发现那新娘已回到轿中,队伍已然转身,沿着来路离去,铃铛声渐行渐远。
当晚,村里流言四起。老人们翻出了老一辈的传说:从前这一带曾有“喜丧鬼”迎亲的说法,说是阴间使者来接寿终正寝的老人,形式似喜实丧。但这传说已几十年没人提起了。
丧事第二天,红衣队伍又在同一时间出现,重复着前日的仪式。新娘下轿、入灵堂、行礼、递请柬、离去。这次留下的请柬上,却隐约可见淡淡字迹,像是用清水写就,很快又消失了。
乡亲们开始感到不安,但王满仓认为这是父亲修来的福分,阴间接引,坚持要大办丧事。
流水席摆了起来,八冷八热十六个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红烧鲤鱼...院子里弥漫着肉香和酒气。吹打班子换了调子,奏起热闹的《句句双》,孩子们在桌凳间追逐嬉戏,仿佛这不是丧事而是真正的喜事。
只有李老栓注意到,每当那红衣队伍出现,村里的狗都不叫不闹,只是夹着尾巴躲到角落发抖。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按照习俗,喜丧要“晒棺”,将棺材停在院中让阳光照射,以示老人一生光明正大。
晌午时分,棺材盖忽然发出轻微的响声。起初没人注意,直到响声越来越大,变成清晰的敲击声,院内顿时鸦雀无声。
“诈、诈尸了?”有人颤声道。
满仓壮着胆子上前,小心地推开棺盖一条缝,朝里望去。只见王老憨依然静静地躺着,但双手不知何时交叠到了胸前,手中还捏着那张无字请柬。
满仓吓得倒退三步,孝帽都歪了。众人围上来一看,也都骇然。
这时,那诡异的唢呐声又响起了。红衣队伍准时出现,这次直入院内,停在棺材前。
新娘下轿,走向棺木。她轻轻推开棺盖,俯身似乎对王老憨说了什么,然后退后一步。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老憨的尸体竟然缓缓坐了起来!眼睛依然闭着,面容却仿佛带着一丝微笑。
新娘向尸体伸出手,王老憨便搭着那苍白的手,一步步跨出棺材,随着新娘走向花轿。
所有人都吓呆了,无人敢上前阻拦。只有满仓颤声喊道:“爹!您这是上哪儿去?”
王老憨停住脚步,缓缓回头,眼睛依然闭着,却开口道:“儿啊,爹去享福了。”声音缥缈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说完,他钻进轿子,新娘随后而入。帘子落下,轿夫起轿,乐队奏起那古怪的调子,队伍转身离去,铃铛声渐行渐远。
好一会儿,院里的人才回过神来。满仓带头追出去,其他人也跟着跑出院子。但那红衣队伍走得飞快,转眼已到村口。
追到村口,众人眼睁睁看着队伍走向西山方向。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七月的阳光突然黯淡下来,西山上升起一片薄雾,那红衣队伍走入雾中,竟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雾气里。
雾散后,阳光重新明亮,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回到王家院子。棺材依然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那张无字请柬落在棺底,有人捡起来看时,发现上面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字迹:
“寿终正寝,是为喜丧;阴阳相接,魂归其所。”
王满仓愣了片刻,忽然对着空棺磕了三个头,起身对众人说:“继续办事吧,我爹这是善终,被接引走了。”
丧事继续,但气氛已完全不同。吹打班子勉强奏着乐,乡亲们却食不知味,酒不下咽,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
李老栓提前告辞回家,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到家后,他闩上门,早早熄灯睡下。
半夜,老栓被一阵铃铛声惊醒。他悄悄起身,从窗户缝往外看——只见月光下,那支红衣队伍正从村中经过,猩红轿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更可怕的是,队伍后面还跟着几个模糊的身影,依稀能认出都是村里近年来寿终正寝的老人。他们步履蹒跚却目光呆滞,跟着队伍向西山方向走去。
老栓吓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听说村里另外两位高龄老人昨夜无疾而终。
接下来的日子里,村里又有三位老人相继“喜丧”。每次老人去世前,都有人看见那红衣队伍经过其家门口;丧事期间,队伍必来“拜访”;出殡当日,尸体总会神秘消失。
恐慌在村中蔓延。家家户户天一黑就关门闭户,不敢让老人单独在家。甚至有人考虑提前把老人送走,以免遭遇“喜丧”。
李老栓越想越觉得这事邪门,决定去找最年长的赵老爷子问个明白。赵老爷子已九十高龄,独自住在村东头的老屋里。
老栓到时,赵老爷子正在院子里晒豆角。听明来意后,老爷子长叹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告诉老栓,据祖辈传说,每隔一甲子,“喜丧鬼”便会活跃一次,接引寿终正寝的老人。但这本应是自然之事,如今却显得急切而异常,恐怕是阴阳秩序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才能阻止它?”老栓急切地问。
赵老爷子摇头:“阴阳有序,非人力可阻。但事出反常必有因,得找到根源才行。”
就在这时,两人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唢呐声。赵老爷子脸色骤变:“今天来的太早了!往日不都是晌午吗?”
声音越来越近,分明是朝赵老爷子家来的。
“快,帮我进屋!”赵老爷子急忙道。
老栓搀扶着赵老爷子进屋,刚闩上门,那红衣队伍就已到了院门外。铃铛声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透过门缝,老栓看见那红衣新娘正站在院门外,一动不动。良久,她缓缓抬起那苍白的手,轻轻推门。
门闩发出“嘎吱”声响,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动。老栓拼命抵住门板,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传来。
“不是冲我来的,”赵老爷子突然说,“是冲你来的,老栓!”
老栓一愣:“我?我还不到七十啊!”
“与你昨日撞见他们的夜行队伍有关!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赵老爷子急促地说,“快,从后窗走!去西山上的土地庙,那里或许能避一避!”
老栓犹豫间,门闩已开始断裂。赵老爷子推他一把:“快走!我这把老骨头不怕他们!”
老栓只得翻后窗逃走,猫腰钻过篱笆,朝西山方向跑去。回头望时,只见那红衣新娘已进入赵老爷子家中。
老栓拼命往山上跑,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终于看到那座破旧的土地庙,他一头钻了进去,瘫倒在地。
庙里阴暗潮湿,只有一尊斑驳的土地爷塑像。老栓喘匀了气,跪在神像前叩拜:“土地爷保佑,救救我们村子吧...”
忽然,他注意到神像底座似乎有缝隙。用手一摸,竟是个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是一本泛黄的古籍。
老栓小心地取出古籍,拂去灰尘,只见封面上写着《地方风水志》四个毛笔字。翻开内页,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本地地理变迁和历史事件。
读着读着,老栓的脸色越来越白。书中记载,六十年前,也曾发生过“喜丧鬼”频繁接引的事件。原因是当时为了扩建村庄,填平了西山一处古泉眼,破坏了当地阴阳平衡。为了平息事端,当时的村长请风水师做法,在泉眼原址建了这座土地庙镇守,事件才逐渐平息。
老栓继续翻阅,发现书中还记载了更多细节:那被填平的古泉眼实际上是这一带的“阴眼”,是阴阳交汇之处。一旦被堵,每六十年阴阳秩序就会紊乱一次,需要重新疏通才能根本解决。
合上书,老栓明白了。他朝土地爷塑像拜了三拜:“多谢指点。”
这时,庙外传来了铃铛声。老栓从门缝望去,只见那红衣队伍正朝山上走来,新娘一马当先,苍白的手指向土地庙。
老栓心一横,抱起神像前的香炉,冲出庙门,朝记忆中古泉眼的位置跑去。那是离土地庙不远的一处洼地,如今长满了灌木杂草。
红衣队伍紧随其后,铃铛声急促如催命。
老栓用香炉猛砸地面,又搬来石头刨土。终于,在一片碎石下,他触到了湿润的泥土——这是古泉眼的遗迹!
这时红衣新娘已到跟前,伸出那苍白的手抓向老栓。老栓闭眼咬牙,将最后一块堵泉眼的巨石撬开。
一股清泉猛然喷涌而出,溅湿了老栓的脸和衣裳。同时他听到一声似人非人的尖啸,睁眼一看,那红衣新娘如遭重击,连连后退,凤冠掉落在地,露出一张骷髅脸!
泉水迅速形成一个小水洼,清澈见底。红衣队伍开始变得模糊透明,随着泉水涌出,他们如同晨雾遇朝阳般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一顶空轿子和散落一地的乐器,这些实物也在几分钟内迅速腐朽风化,变成一堆破铜烂木和碎布。
老栓瘫坐在地,望着恢复平静的山林,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清泉,仿佛从未被堵塞过。
下山回村后,老栓发现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赵老爷子安然无恙,只是对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那些“喜丧”消失的老人依旧没有回来,但新的诡异事件不再发生。
老栓将土地庙中的古籍交给村委会保管,村里老人组织起来,决定定期维护西山泉眼,不再让它堵塞。
夏去秋来,村庄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玉米地一片金黄,村民们忙着收割,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夕阳西下时,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炊饭的香气。
只有夜深人静时,李老栓偶尔会从梦中惊醒,仿佛又听见那若有若无的铃铛声。这时他总是起身看看窗外——月光下的乡村宁静而祥和,远处西山轮廓依稀可见。
他便会轻声自语,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告慰那些被接走的灵魂:
“阴阳有序,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