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尤其是深秋时节,太阳刚擦过西山头,黑暗便从山谷里漫上来,将整个村子吞没。
村东头的李富贵家这几天格外安静。自打三天前李富贵的老伴王秀芝过世后,这栋原本就孤零零立在村头的土坯房,更显得阴森森的。按照当地习俗,今晚是回魂夜——死者的魂魄会在头七前夜回家看一眼,了却尘缘再上路。王秀芝有点特殊,回煞只煞一丈,所以还没等下葬,第二天就是回魂夜。
老两口有个儿子,但在一艘国际远洋货轮上工,根本没办法赶回来。
李富贵蹲在门槛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布满沟壑的脸更显憔悴。屋里停着老伴的棺材,后天一早就要下葬了。
“富贵叔,都布置妥了。”村长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香烛纸钱备足了,西南小路也撒了灰,门窗都留了缝。您节哀,让婶子安心上路。”
回魂夜的规矩李富贵懂。西南方是鬼魂来的方向,撒上香灰就能看见脚印;门窗留缝好让魂魄进出;供奉的饭菜不能放筷子,免得魂魄带走活人运气。
“晓得嘞。”李富贵闷声应道,眼睛却盯着远处逐渐模糊的山峦。
村民们陆续过来上了炷香就匆匆离开。不是大家不讲情分,实在是王秀芝死得有些蹊跷。七天前还好端端的人,怎么去后山采个蘑菇就没了气?更怪的是,发现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红土,嘴角却带着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好的东西。
“富贵,今晚我去二娃家挤挤,”邻居老张头临走时小声说,“不是我不仗义,只是...你那口子走得太邪乎了。回魂夜,小心点好。”
李富贵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心里明白,村里人都在传,说王秀芝是被后山的东西勾了魂。
夜幕彻底落下,李家坳沉入一片死寂。山里没通电,往常这时候家家户户该点起煤油灯,今晚却大多黑灯瞎火,连狗都不叫了。
李富贵独自坐在堂屋,守着棺材和布置好的供桌。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老长。按照规矩,他不能睡觉,得守着香火不断,直到鸡鸣三遍。
子时将近,风忽然大起来,吹得门窗吱呀作响。李富贵添了柱香,注意到西南方撒的香灰上似乎有什么痕迹。他眯起老花眼仔细看——香灰上隐约有脚印,却不是人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动物用脚尖行走留下的痕迹,零零散散,绕着屋子转圈。
李富贵的心一下揪紧了。回魂夜来的不该是逝者本人吗?这算什么?
这时,供桌上的蜡烛火苗突然变成诡异的绿色,跳动两下后熄灭了。煤油灯也跟着暗下来,屋里顿时陷入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
李富贵慌忙要点灯,却发现火柴划不着了。一根,两根,三根...每根火柴头都莫名其妙地脱落,就像被什么东西悄悄掐掉了似的。
就在这时,棺材盖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富贵头皮发麻,屏息望去。棺材盖似乎移动了一丝缝隙,原本钉死的棺材,居然开了一条缝。更让他心惊的是,从缝里慢慢渗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是后山那种罕见白蘑菇的香气,王秀芝就是采了这种蘑菇后出事的。
“秀芝?是你吗?”李富贵颤声问道,后背已经湿透。
没有回应,只有那香气越来越浓。棺材盖又动了一下,开得更大了些。李富贵突然想起发现老伴尸体时的情景:她手里紧紧攥着的红土,嘴角诡异的微笑,还有身上沾着的白色蘑菇碎片...
当时没人注意一个细节:王秀芝采蘑菇的篮子不见了。
现在想来,老伴可能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什么引诱去了后山那个禁地。老一辈常说后山有“东西”,不能去,这些年大家慢慢忘了忌讳,果然出事了。
李富贵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供桌——供奉的米饭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双筷子!尖朝里,柄朝外,这是请鬼享用的意思!可他明明记得没有放筷子!
“坏了坏了...”李富贵浑身发抖,回魂夜的规矩一旦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他慌忙伸手要拿走筷子,却发现那双筷子像是焊在了米饭里,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棺材盖突然被推开大半,一个身影缓缓坐了起来。
煤油灯这时莫名亮了起来,绿幽幽的光照亮堂屋。李富贵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他的老伴王秀芝!虽然穿着寿衣,有着妻子的面容,但那双眼睛完全不是人的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眼白,嘴角却咧着那种诡异的微笑,和王秀芝死时一模一样!
“它”慢慢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李富贵。没有瞳孔的眼睛仿佛是两个黑洞,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李富贵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却发现腿脚不听使唤。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般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缓缓爬出棺材,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朝着供桌走来。
“它”走到供桌前,伸出苍白的手,拿起供奉的馒头。李富贵惊恐地发现,那手根本不是人的手——手指过长,指甲青黑,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它”开始吃东西,却不是正常人的吃法。而是把馒头捏碎,一点点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眼睛始终盯着李富贵。那种吃相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不是在享受食物,而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完馒头,“它”转向那碗插着筷子的米饭。枯瘦的手握住筷子,慢慢拔起来。李富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根据传说,鬼魂若拿走供奉的筷子,就会带走活人的运气和寿命。
但“它”没有拿走筷子,而是用筷子在桌上画了起来。李富贵屏息看去,发现“它”在用米饭和筷子画某种图案——一个圆圈,里面有些看不懂的符号。
画完图案,“它”突然抬头,对着李富贵露出一个更加诡异的笑容。然后缓缓起身,不是走向门口,而是向着后墙走去。那里挂着王秀芝生前绣的一半的刺绣,画的是后山风景。
更让李富贵毛骨悚然的是,“它”走路的姿势完全不是人类的方式——脚尖着地,脚跟悬空,一步一顿,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
走到墙前,“它”伸手取下那半成品刺绣,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图案。忽然,“它”回头看了李富贵一眼,那没有瞳孔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期待,然后整个人——或者说整个“东西”——就像融入阴影般,瞬间消失不见了。
煤油灯恢复正常光亮,蜡烛也重新燃起。屋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李富贵粗重的喘息声。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供桌前,看清了那个用米饭和筷子画的图案:分明是后山的地形图!圆圈的位置正是老一辈严禁靠近的那个山谷!
而墙上挂着的刺绣不知何时完成了——原本空白的地方多出了一片细致的图案:白色的蘑菇圈,圈中央站着一个人影,看身形正是王秀芝,她正回头望着,脸上是那种诡异的微笑。
李富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了,后山东西不仅勾了妻子的魂,还通过回魂夜,向他发出了邀请...
鸡叫三遍,天快亮了。李富贵瘫坐在地上,目光落在那幅完成的刺绣上。晨曦微光中,他看见刺绣右下角多出了一行细小的字迹,像是用血绣成的:
“明日黄昏,蘑菇圈见。”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李家坳,村民们开始活动,狗也叫了起来。世界仿佛恢复正常,只有李富贵知道,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已经苏醒,而他的时间,只到下一个黄昏。
李富贵颤抖着手点燃最后一袋旱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见四十年前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他笑。那时的王秀芝眼睛亮得像山泉水,两颊总是红扑扑的,唱起山歌来能引来百鸟和鸣。
“富贵哥,后山白蘑菇炖鸡可香哩,明日俺去采些来给你尝鲜。”记忆中的声音清脆悦耳。
“可使不得!老人说后山山谷去不得,那儿的蘑菇吃不得...”年轻时的李富贵急忙阻拦。
秀芝却笑得更欢:“怕啥?俺只在外围采,不进山谷。再说啦,有富贵哥在,啥山精鬼怪敢近身?”
回忆至此,李富贵猛地呛咳起来,烟袋锅子差点拿不稳。是啊,他曾许诺护她一世周全的。如今她却孤零零躺在棺材里,成了那邪祟的傀儡。羞愧与愤怒如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渐渐压过了恐惧。
天光大亮时,李富贵做出了决定。他仔细收起那幅诡异的刺绣,将供桌收拾干净,甚至为棺材重新钉好钉。然后他换了身利索的衣裳,揣上砍柴刀,锁好门朝村长家走去。
“啥?你要去后山山谷?”李建国听完差点跳起来,“富贵叔!你疯了吗?秀芝婶怎么没的你忘了?回魂夜没出什么事吧?”
李富贵摇摇头,只简单说了句:“秀芝的东西落那儿了,得找回来陪葬。”他不能说实话,否则没人会让他去。
好说歹说,村长总算同意找两个小伙子陪他去后山外围,但坚决不准进山谷。日头偏西时,一行三人来到了后山脚下。
秋天的后山美得让人心醉。满山红叶黄叶交织如锦,山泉水潺潺流淌,野果挂满枝头,鸟鸣声此起彼伏。可越往深处走,景象越发不同。树木渐渐扭曲变形,鸟兽声绝迹,连阳光都似乎变得稀薄冷淡。
“富贵叔,只能到这儿了。”年轻人在山谷入口处停下脚步,面露惧色,“再往里是真不能去了。老人说这谷里住着山魈,专迷人魂哩。”
李富贵点点头,让他们在外面等,自己一人向前走去。一踏入山谷范围,气温骤然下降,光线也变得昏暗异常。这里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消失了。地上开始出现零星的白色蘑菇,越往深处走越密集。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蘑菇圈——洁白如雪的蘑菇围成一个完美的圆,圈内寸草不生,只有暗红色的泥土。圈中央果然放着一个采蘑菇的篮子,正是王秀芝那夭丢失的那个。
李富贵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蘑菇圈。
就在这一刹那,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象突然模糊变形,等他站稳时,发现自己竟站在自家院门前!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分明是李家坳平日黄昏的景象。
“富贵哥,愣着干啥?快进来吃饭哩。”王秀芝站在灶房门口笑着招手,围裙上还沾着面粉,一切都那么真实自然。
李富贵恍惚了一瞬,随即警醒——这是幻象!真的王秀芝从来叫他“富贵哥”,只有年轻时才喊。
他咬牙狠心,不顾幻象径直向前走。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象就扭曲一分。王秀芝的表情从微笑变成困惑,最后化为怨毒。整个村庄幻象如玻璃般碎裂剥落,露出山谷真实的模样——
暮色中的蘑菇圈发出幽幽白光,无数模糊的白影在周围游荡。圈中央的红土上,缓缓升起一个身影,穿着寿衣,面带诡异微笑,正是回魂夜那个“东西”!
“它”伸出手,手指过长得不像话,指尖闪烁着幽光。李富贵感到一种强大的吸力拉扯着他的魂魄,要将他拖出躯体。
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想起老一辈说过:山魈鬼魅最怕人间烟火气。他猛地掏出烟袋锅子,拼命想点燃,却发现火柴依旧划不着。
那东西越靠越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李富贵几乎能闻到那股混合着腐土和蘑菇的怪味...
就在这时,怀中的刺绣突然掉落展开。上面王秀芝的图像仿佛活了过来,眼睛转动着,流下两行血泪。
“富贵...快走...”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刺绣中传出,那是真正的王秀芝的声音!
“秀芝?”李富贵惊呆了。
那个“东西”明显也受到了干扰,动作迟疑了一瞬。李富贵抓住机会,用砍柴刀划破手指,将血抹在烟袋锅子上——血火也是火!他用力一擦,烟袋锅子竟然冒起了烟。
虽然没明火,但那缕人间烟气已足够。只听一声尖厉无比的嚎叫,那东西猛地后退。他趁机点燃火柴和草烟,那身影模糊震荡起来。周围的白色蘑菇迅速枯萎发黑,游荡的白影纷纷溃散。
烟雾缭绕中,李富贵仿佛看见王秀芝的虚影从那个东西身上分离出来,对着他露出一个温柔而悲伤的笑容,然后随风消散。
蘑菇圈的白光熄灭了。山谷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他烟袋锅子上那点红星在闪烁。
李富贵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竹篮走出山谷的。当两个年轻人打着火把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山口岩石上抽烟,神情平静得可怕。
“富贵叔!你可算出来了!天都黑透了我们差点就要回去喊人了!”年轻人又惊又喜,“东西找到了吗?”
李富贵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个沾着红土的篮子:“找着了。走吧,回家。”
回村的路上,没人说话。直到看见村里灯火时,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小声问:“富贵叔,谷里到底有啥?”
李富贵沉默良久,直到村口老槐树映入眼帘,才缓缓道:“有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村的老规矩——别进后山山谷——得继续守下去。永远。”
第二天,王秀芝顺利下葬。李富贵把那个篮子和刺绣一起放入了棺材。
之后几十年,李富贵活到了耄耋之年,成了李家坳最受尊敬也最让人敬畏的老人。他总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对每个要进山的后生叮嘱同样的话:“外围转转就行,千万别进山谷。”
有调皮的孩子问为什么,他就眯起眼睛吐口烟圈:“山里住着的东西,不喜欢被人打扰。它们会变成你最想念的人,用最思念的声音唤你进去...然后把你永远留在那儿。”
“您怎么知道的?”孩子们追问。
老人只是望着后山方向,沉默不语。只有手中烟袋锅子明灭不定,一如那个回魂夜的绿烛幽光。
据说人临终时,会看见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当李富贵九十八岁那年寿终正寝时,他看见的不是儿孙成群,不是五谷丰登,而是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站在蘑菇圈外,笑着朝他伸出手:
“富贵哥,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