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之外,苍穹破碎,大地哀鸣。魔焰与道法光辉疯狂碰撞,爆裂之声震耳欲聋,将士们的怒吼与惨叫交织成一首血与火的挽歌。毁灭的能量波动如潮水般席卷四野,将所经之处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战场中心,仙台之巅,却笼罩着一种诡异的寂静。林浩盘膝而坐,双眸紧闭,周身九彩帝运缭绕,却明灭不定。他的识海深处,正上演着一场远比外界战争更加凶险的搏杀。心魔无形,却最为致命,它避开了林浩坚不可摧的外在防御,直指其帝心深处那些被光辉荣耀所掩盖的伤痕与遗憾。
心魔狡诈,深知外敌虽强,却难撼动这位从微末中崛起、历经万劫的帝者之志。唯有用那些他未能挽回的失去、那些深埋心底的愧疚,方能腐蚀其道基,瓦解其战意,令其自我怀疑,从内部崩毁。
幻境悄无声息地铺展,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一片荒凉寂静的山岗。残阳如血,泼洒在荒草萋萋的土地上,将一座座粗糙简陋的墓碑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岁月的悲伤。
这里,是青阳早期最为惨烈的战场遗址之一——落鹰坡。无数早期追随林浩起义、为帝国奠基而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魂,长眠于此。
林浩的身影出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帝袍依旧,却仿佛与这片苍凉格格不入。他的脚步有些沉重,缓缓走在一排排墓碑之间,最终停在了一座略显高大的石碑前。碑石粗糙,却被打磨得十分干净,上面深刻着一个他永世难忘的名字——“张大锤”。
指尖触及冰冷石碑的刻痕,林浩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即便他已登临帝位,执掌乾坤,威震寰宇,面对这些早年将性命托付于他、却未能一同走到最后的弟兄,他心中那根深埋的刺,依旧会在不经意间刺痛灵魂。
张大锤,那个憨厚耿直、嗓门洪亮、总是扛着一柄夸张战锤冲在最前面的百夫长。在一次掩护主力撤退的惨烈阻击战中,为了替当时尚未有如今力量的林浩挡下一支致命的淬毒魔箭,他用那宽阔的后背硬生生承受了攻击。毒发身亡之际,他脸色已青黑,却仍咧着嘴,断断续续地说:“将军……活下来……带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那场景,历历在目,灼烧着记忆。
“大锤……”林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帝者的辉煌,亿兆子民的敬仰,在此刻,面对这座冷冰冰的坟墓,都显得如此遥远而苍白。
“将军……”
一个熟悉而憨厚的声音,带着些许困惑和飘忽,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林浩猛地转身。
只见张大锤就站在那里,穿着那身熟悉无比、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破旧皮甲,仿佛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然而,他的胸口,一个巨大的、不断渗出污黑血液的窟窿狰狞可怖,他的脸色是死亡般的青黑,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耿直,却带着一丝亡者的迷茫。
“俺们当初打生打死,就盼着您能带俺们过上不再受人欺辱、能吃上饱饭的好日子……”张大锤的虚影喃喃着,目光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困惑和失落,“可现在,您成了天帝了,威震天下,俺却只能躺在这冷冰冰的土里……连家中的老母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抬起半透明的手,似乎想挠挠头,这个生前的习惯性动作如今做来却显得无比心酸:“称帝……有啥用呢?能换回俺的命不?能换回这么多躺在这里的兄弟的命不?”
他的身影开始微微晃动,变得模糊。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一座座墓碑前,一个个苍白而虚幻的身影悄然浮现。他们有的是缺了胳膊,拖着残腿;有的身上插满了箭矢;有的脖颈处有着致命的伤口……他们都是当年战死于此的士卒,是林浩还能叫出名字或感到面熟的弟兄。
他们沉默地站着,无声地望着林浩,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曾经的热忱与信任,有对未来的期盼,有对林浩一如既往的依赖,但渐渐地,一丝难以掩饰的、因漫长沉睡和冰冷孤寂而滋生出的怨怼,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无声的寒雾,包裹了林浩。
“陛下……我们……死得值吗?”
“我们的牺牲……真的换来了想要的太平吗?”
无数微弱、缥缈的声音,不再是出自个别人之口,而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凝聚成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林浩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
林浩嘴唇微微翕动,他想说“值”,想说帝国已然强盛,子民安居乐业,他们的血没有白流。但话语堵在喉咙里,面对这一张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庞,面对他们身上永恒的创伤,任何言语都显得无比轻薄。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与无力感,如同从深渊中探出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帝心,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场景骤然扭曲、变幻。
不再是寂静悲伤的山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焦土废墟。残垣断壁,焦木狼藉,地面上满是暗沉发黑的血污,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这里,是帝国尚未统一时,一处名为“望归”的边陲小镇,曾惨遭魔族突袭屠戮。等林浩那时拼死击溃当面之敌,日夜兼程率军赶来时,看到的已是这般地狱景象。
幻境之中,惨状重现。
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堪的孩童,正蜷缩在一段倒塌的焦黑梁柱旁,徒劳地推搡着一具被巨大落石压住下半身、早已冰冷的妇女尸体。
“娘……娘你醒醒……囡囡怕……冷……我好冷……”一个小女孩脸上泪水混合着灰烬,哭得声音嘶哑,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不断颤抖。她试图从母亲僵硬的手臂中汲取一丝温暖,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死亡触感。
另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眼神空洞地抱着母亲的胳膊,不哭不闹,仿佛灵魂早已随同这小镇一起死去。
他们看到了突然出现的林浩。孩子们眼中先是本能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看到任何可能的大人时都会产生的希冀之光,但那光芒瞬间便熄灭了,被更深重的恐惧和彻底的麻木所取代。他们记得这张脸,记得这支军队的旗帜来得太迟。
一个由心魔幻化出的、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妪,从一堵断墙后颤巍巍地走出来,她干枯的手指直指林浩,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是你……是你没能及时赶来!是你不够强!如果你再强大一点,行军再快一点,我的儿子、媳妇、还有我刚满月的孙儿……就不会被那些魔孽……就不会死!你如今称帝了,享尽万界尊荣,可我们的痛苦,我们失去的一切,谁又来弥补?!拿什么弥补!”
“守护?你口口声声的守护!”另一个浑身是血、状若疯魔的汉子从废墟中挣扎而出,红着眼睛怒吼,“你连我们都护不住!连这个小镇都护不住!你的帝业,是建立在我们的尸骨之上!你的荣耀,是用我们的眼泪和鲜血染成的!”
随着他们的控诉,无数枉死者的虚影从焦黑的废墟下、从断壁残垣中浮现出来。他们有的肢体残缺,有的保持着死前惊恐奔逃的姿态,他们无声地哭泣、呐喊,用空洞而绝望的眼神齐齐注视着林浩。那目光,比世间最锋利的神兵还要锐利,一刀一刀,精准地切割着林浩坚守的信念与意志。
“看看他们……”心魔的声音再次响起,它不再是最初的尖锐嘲讽,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理解”和“同情”的循循善诱,“林浩,你一路征战,登临帝位,脚下的遗憾还少吗?白骨铺路,鲜血洗途,你真的能守护住所有人吗?帝朝?无上力量?回过头看,是否觉得有时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
“承认吧,你所谓的守护,从来都不够完美,不够强大。总有你力所不及之处,总有你挽回不了的遗憾,总有你眼睁睁看着逝去的生命。就像现在,即便你已称帝,强敌依旧来犯,子民仍在喋血,重复着过去的悲剧。”
“放下吧,何必再苦苦支撑?背负着这如山如海、永无止境的愧疚与责任,你不累吗?你的脊梁不曾被敌人压弯,难道要永远被这些沉重的过往拖垮吗?只要你微微点头,认同我的话语,这一切痛苦,所有的自责与重负,都可以立刻结束……你可以获得永恒的宁静……”
心魔的低语,如同世间最甜美、最能抚慰伤痛的毒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林浩灵魂的每一处缝隙,每一个角落。那些被他以强大意志力深埋心底、以为早已被岁月和帝境力量所磨平的遗憾与伤痛,被心魔无限放大,清晰地呈现出来,疯狂地啃噬着他的道心,侵蚀着他的帝魄。
外界,仙台之巅。
林浩盘坐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笼罩周身的九彩帝朝气运光柱变得极度紊乱,光芒疯狂闪烁,时而璀璨耀眼灼目,时而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要彻底熄灭。他那原本宝相庄严、平静威严的面容,此刻已然扭曲,眉头死死紧锁,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嘴唇被牙关咬破,一缕璀璨的金色帝血自嘴角滑落。额头上,青筋虬结暴起,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衣襟。
噗——
终于,他身躯猛地向前一倾,一小口蕴含着磅礴能量的金色帝血喷溅而出,落在仙台冰冷的玉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光芒迅速暗淡下去。他的气息随之骤然萎靡了一大截,身体摇晃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在地。
“陛下!”一直死死守护在旁、心神俱系于他一身的姚若曦,看到这一幕顿时心胆俱裂,痛呼出声,再也顾不得其他,周身灵光涌动,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皇后娘娘不可!”李铁和王虎两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几乎是同时闪身,硬生生拦在了姚若曦身前。两人脸上同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担忧,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陛下正处在对抗心魔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关口,此时任何外力的贸然介入,非但可能无益,反而极易引发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甚至可能导致陛下帝心彻底崩溃!
“可是陛下他……他吐血了!”姚若曦泪如雨下,美目通红,声音因极度的心痛和恐惧而颤抖。她看着林浩痛苦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相信陛下!”王虎虎目含泪,紧紧握着战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他吼出的声音却依旧斩钉截铁,仿佛也是在为自己和所有将士鼓气,“陛下什么大风大浪、生死绝境没有闯过来!这点心魔,绝对奈何不了他!陛下绝不会倒下!我等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守住这里,用我们的命守住!绝不让任何杂碎干扰到陛下分毫!”
他猛地转身,看向高空中那愈发激烈、每时每刻都有将士陨落的战场,眼中爆发出疯狂而决绝的杀意,将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化作了滔天战意,声嘶力竭地咆哮: “儿郎们!为了陛下!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残存的、浑身浴血的将士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悲壮无比的怒吼,他们如同磐石,用早已疲惫不堪的血肉之躯,死死顶住敌人愈发疯狂的狂攻,用生命构筑着最后的防线。
然而,尽管战线暂时稳住,所有人的心,依旧紧紧系在那仙台之巅、气息紊乱、嘴角不断溢出金色血液的身影之上。
帝心之劫,无形无象,却远比外界的一切刀光剑影,更加伤人,更为致命。
林浩的意识,在那由无尽愧疚与质疑所形成的黑暗漩涡中不断沉浮。心魔的诡谲低笑与诱惑性的呢喃,如同魔音贯耳,无休无止地劝说着他放弃那顶沉重无比、沾满血泪的帝冠,卸下那压垮万古的重担。
那根曾支撑起青天、挽狂澜于既倒的脊梁,在心魔无尽侵蚀之下,似乎正在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却足以致命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