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的呈献,在健文初年的朝堂上,确实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朱标在御书房内,对着那能将虱子照得如同指甲盖般大小的“奇镜”端详了许久,最终吐出一句:“格物之妙,竟至于斯。”随后便下令将显微镜收于内库,言称待与翰林院诸学士共同参详。没有预想中的龙颜大悦,也没有额外的赏赐,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方孝孺一派的御史们,短暂地沉寂了几日,仿佛被这超越他们理解范畴的器物震慑住。但很快,新的弹劾奏章便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这一次,他们不再直接攻击“奇技淫巧”,转而抨击格物院“耗费国帑,未见实效”,“聚集三教九流,有损朝廷清誉”,甚至有人捕风捉影,称格物院内夜间常有异响,恐有“巫蛊厌胜”之事。攻击的角度愈发刁钻,却也愈发显得底气不足。
吴铭对此心知肚明。方孝孺是在用这种不间断的骚扰战术,消耗他的精力,模糊格物院的正面形象,同时等待一个能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而这个机会,随着北疆日益紧张的战报,正迅速到来。
这一日,大朝会。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兵部尚书出班,奏报北元残余势力,在太尉蛮子(注:北元将领,活跃于明初)等人的整合下,屡屡犯边,劫掠边镇,近日更是在长城外聚集了相当规模的骑兵,似有大规模入寇之意。
“陛下,”兵部尚书声音沉痛,“北虏猖獗,边关告急。虽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屡挫其锋,然其飘忽不定,剿之不易。且去岁北地苦寒,边军粮秣、冬衣、军械皆有短缺,长久下去,恐生变故。”
朱标端坐龙椅,眉头紧锁。他登基以来,一直秉持“与民休息”之策,不愿轻启大规模战端,但北元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寝食难安。他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终落在了站在武勋班列前列,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吴铭身上。
“镇国秦王。”朱标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北虏为患,乃我大明心腹之疾。朕闻你新明之地,火器犀利,甲胄精良,水师更是纵横南洋,能破幽冥巨舰。如今国难当头,你身为镇国秦王,太祖亲封,与国同休,不知有何良策,可解北疆之困?”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吴铭身上。文官们眼神复杂,有期待,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武勋们则大多带着好奇,他们中不少人对吴铭这个以文官出身,却因军功和奇技封王的异类,感情复杂,既佩服其能力,又对其立场心存疑虑。
吴铭心中凛然。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阳谋。献出军械技术,甚至派兵助战,则等同于将新明的利爪交到大明手中,未来一旦翻脸,后果不堪设想。若不献,则“心怀叵测”、“坐视国难”的罪名立刻坐实,方孝孺等人便可借此发难,甚至可能危及他和家人在应天的安全。
他深吸一口气,出班奏对,声音平稳:“陛下,北虏之患,确为痼疾。臣在新明,亦时刻不敢忘怀。新明确在火器、军制上略有心得,此乃为在海外立足,不得已而为之。”
他话锋一转,并未直接回答献与不献,而是说道:“然,臣以为,对付北虏,绝非仅凭犀利火器便可一劳永逸。昔日汉武帝倾尽文景之积,虽逐匈奴于漠北,然国力亦为之大损。我大明如今初定天下,当以稳固内政,充实仓廪为先。对于北虏,当以‘筑墙、积谷、练兵、缓图’为要。”
“筑墙,乃巩固边墙堡垒,使其难以逾越;积谷,乃在边境屯田储粮,使大军出征无粮草之忧;练兵,乃汰弱留强,革新战法,使将士如臂使指;缓图,乃分化瓦解,拉拢一部,打击一部,使其不能合力。此四策并行,方是长久之道。”
他顿了顿,迎着朱标和群臣的目光,继续道:“至于新明之火器技术,并非臣不愿献于朝廷。实则,火器制造,乃一系统工程,涉及冶金、化工、机械加工等诸多环节。即便臣将图纸奉上,以大明如今之工匠水准、物料基础,恐也难以在短期内仿制成功,即便仿制,其效能亦恐不及原品十之一二,徒耗钱粮。且核心技术,关乎新明数十万军民生死,臣……不得不慎。”
大殿内一片寂静。吴铭这番话,有理有据,既表达了忠于大明、愿为北疆出力的态度,又巧妙地以技术壁垒和“军民生死”为由,婉拒了立刻交出核心技术的要求,同时还提出了一个看似更稳妥、更符合朱标“休养生息”理念的长期战略。
方孝孺冷哼一声,出班道:“吴王此言,看似老成谋国,实则推诿塞责!既言忠君爱国,何以吝啬区区技艺?莫非在新明眼中,朝廷安危,尚不及你海外一隅之私利?所谓技术壁垒,不过是托词!莫非我大明万千工匠,还比不上你新明招募的那些海外蛮夷?”
这话极为诛心,直接将吴铭推到了国家利益的对立面。
吴铭面色不变,回应道:“方学士此言差矣。臣并非吝啬技艺,而是深知欲速则不达。若朝廷确有决心提升军备,臣愿全力协助。格物院可先行研究如何提升现有火铳、火炮的射程与精度,改良火药配方,并尝试小规模冶炼更适合制造火铳的钢材。此乃根基,根基不牢,纵有神兵利器图纸,亦是空中楼阁。待根基稳固,再图更先进的火器,方是正途。此非推诿,而是臣在海外历经实践,得出的教训。”
他将问题从“给不给”转向了“如何一步步实现”,将格物院推到了前台,作为技术转移的缓冲和试点。这既回应了朱标的期待,也堵住了方孝孺一部分攻讦之口。
朱标看着殿下的交锋,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他需要吴铭的技术来巩固边防,但也忌惮新明过于强大的力量。吴铭提出的“循序渐进”方案,某种程度上符合他的心思,既能看到希望,又不至于立刻让新明的技术毫无阻碍地流入大明军队。
“你所虑,不无道理。”朱标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格物院初立,确需时间夯实基础。这样吧,朕命工部、兵部,全力配合格物院,先行研究改良现有军械事宜。所需钱粮物料,由内帑拨付一部分。吴王,你要尽快拿出成效,莫要辜负朕望。”
他没有强迫吴铭立刻交出核心图纸,但给出了明确的时限和任务压力。
“臣,领旨。”吴铭躬身应下。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朱标和方孝孺的耐心是有限的,北方的压力也是真实的。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让格物院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同时,也要为可能到来的最坏情况做准备。
退朝后,吴铭没有直接回格物院,而是转道去了魏国公府。
徐达的病情在吴铭的持续调理和严禁烧鹅的“酷政”下,稳定了许多,但毕竟年事已高,加上早年征战留下的暗伤,精神大不如前。他靠在躺椅上,听着吴铭讲述朝会上发生的事。
“你做得对。”徐达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依旧锐利,“核心技术,不能轻易给人。皇帝……哎,他和他爹不一样,心思更重,也更……软。”他叹了口气,“北边的事,是个麻烦。蛮子那些人,不成气候,但像苍蝇一样,烦人得很。朝廷这些年,对边军的投入确实不足。”
他看向吴铭:“格物院那边,你真能弄出点名堂?”
吴铭点头:“岳父放心,改良现有火器,提升一些性能,问题不大。这也能确实增强边军实力,于国于民都有利。只是……”他顿了顿,“朝廷的胃口,不会止步于此。一旦看到甜头,索求只会更多。”
徐达沉默片刻,低声道:“家里几个小子,都还好?”
吴铭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回道:“定国性子跳脱,但筋骨打熬得不错。麒儿和麟儿对格物之事颇有兴趣,心思也更缜密些。”
“嗯,”徐达闭上眼睛,“孩子是好苗子……这应天城,看似繁华,实则是非之地。有机会……多让他们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这话几乎是明示了。吴铭心中沉重,徐达这是在提醒他,要早做安排,为孩子们留好退路。
离开魏国公府,吴铭回到王府时,已是华灯初上。徐妙锦在书房等他,桌上放着几封密信。
“新明来的。”徐妙锦将信推到他面前,“阿尔瓦雷斯提供的部分矿化技术已经初步验证有效,我们在吕宋发现了高品位铜矿。另外,根据龙岩屿缴获的图纸,第二代‘破浪舰’已经开工,预计明年下水,火力与航速都将远超现有舰船。”
好消息接踵而至,但吴铭脸上并无喜色。他快速浏览着信件,新明的发展蒸蒸日上,但与大明的关系却如履薄冰。
“北疆的事,你知道了?”徐妙锦问。
吴铭点头,将朝会上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徐妙锦蹙眉:“陛下这是步步紧逼。格物院成了烫手山芋,做不出成绩不行,做出成绩,只怕会引来更大的觊觎。”
“所以我们得把握好分寸。”吴铭指尖敲着桌面,“既要让朝廷看到格物院的价值,觉得离不开我们,又不能让他们觉得可以轻易拿捏我们。北疆的军械改良,可以做,但关键环节,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人手里。同时,新明那边,必须加快速度!尤其是破浪舰和基于新式火炮的岸防体系。”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长城的方向,也是大明核心利益所在,更是悬在他和新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告诉新明,”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一切计划提前。我们必须要在朝廷,或者说在方孝孺那些人失去耐心,彻底撕破脸之前,拥有足以自保,甚至……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力量。”
徐妙锦走到他身边,轻轻靠在他肩上:“无论如何,我和孩子们都在你身边。”
吴铭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温暖与坚定。家庭的牵绊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奋斗不息的最大动力。北疆的烽烟,已然点燃了忠诚的试炼场,而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将在这明初的洪流中,为自己,为家人,也为那个寄托了他理想的新明,走出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接下来的日子,吴铭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格物院。他亲自指导工匠,利用新明的冶金经验,尝试用灌钢法提升铁料质量;优化火药颗粒化工艺,提升燃烧效率;甚至开始小规模试制更加轻便坚固的胸甲。这些改进看似琐碎,但组合起来,却能有效提升边军的战斗力。
格物院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吴铭知道,他不仅仅是在为大明打造军械,更是在与时间赛跑,为自己和新明的未来,争取那渺茫而又至关重要的战略窗口。而北方的战鼓声,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