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弘的舰队带着吴铭决绝的宣言和少数选择回归的船员,如同丧家之犬般驶离了新明港的海面。留下的,并非胜利的狂欢,而是一种沉重的、背负着万千性命与未知未来的寂静。
吴铭站在码头上,海风带着咸腥气吹动他的衣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他目光扫过那些选择留下的面孔——蒋瓛等目光坚定的老兵、沉茂才等推着眼镜神情紧张的文员、格物院那些眼神炽热又带着惶恐的学子、还有无数信赖地望着他的普通工匠、农人、军士家属。
“老蒋!”吴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恢复了往日项目经理般的冷静与高效。
“首领!”蒋瓛立刻上前,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海面。
“即刻起,新明港进入一级战备。巡逻范围扩大五十里,所有了望塔双倍人手,昼夜不息。王景弘回去,陛下……朱标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来的,绝不会是宣旨的太监了。”吴铭的声音低沉,“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蒋瓛领命,立刻转身去布置,脚步带风。
“沉茂才!”
“属下在!”沉茂才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清点所有库存:粮食、药材、铁料、火药、布匹……我要精确到每一石,每一斤!立即启动战时配给制草案,从……”吴铭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犹豫,“从我开始,从总督府开始执行。”
“是!首领!”沉茂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匆匆跑向仓库区。
命令一条条清晰发出,这座刚刚宣告自立的微型国度,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最初的震荡后,开始依靠吴铭预设的管理框架和积累的威信,艰难却有序地运转起来。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已无退路。
是夜,总督府(原指挥使府邸)灯火通明。核心人员齐聚,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粮食是关键。”一位老农官面色忧虑,“库存加上此次收获,若严格执行配给,最多支撑七个月。新稻播种不久,下一季收获需时更久。”
“火药充足,但硝石、硫磺来源已断。与内陆土着的贸易线也受到干扰,有部落声称得到了‘天朝’的许诺,袭击我们的商队可得重赏。”负责贸易和外交的官员补充道,脸色难看。
“内部也有怨言,”负责治安的军官低声道,“虽然大部分人都支持首领,但突然的配给制和战争威胁,还是让一些人感到恐慌……”
问题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吴铭身上。
吴铭凝神倾听,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地图上划过,大脑飞速运转,将现代危机管理、资源优化配置的模型套用于眼前的绝境。
“开源,节流,震慑。”他最终定调,声音沉稳得令人心安,“一,组建专门的远海渔业队,格物院协助,改造加固船只,研发深水拖网,向大海要粮! 这是眼前最快的补充。二,蒋瓛,选派一支最精干的武装小队,携带精良铁器、药品和丝绸,由熟悉地理的土着带路,深入内陆,寻找那些与阿兹特克人或周边大部族有矛盾的部落,用他们无法拒绝的武器和医术,换取长期稳定的粮食通道! 三,内部宣传要跟上,告诉所有人,我们为何而战?不是为了对抗故国,是为了生存!是为了我们亲手建立的家园不被夺走!严惩任何煽动恐慌、破坏团结的行为!”
他的思路清晰,措施具体且极具针对性,让慌乱的核心层再次找到了主心骨。众人领命而去。
厅内只剩吴铭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陌生而璀璨的南十字星空,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和思念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妙锦……定国……麒儿、麟儿……你们在应天,可还安好?王景弘回去后,朝廷会如何对待你们?
他拳头骤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最大的软肋,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帝都。
应天府,紫禁城,武英殿。
皇帝朱标面色苍白,握着王景弘带回来的“伪诏”抄本,手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大殿中不断回响。下方,是脸色铁青、须发皆张的魏国公徐达,以及一众噤若寒蝉的文武重臣。
“逆臣!国贼!”徐达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檀木灯架,巨响震得所有人一颤,“陛下!老臣请旨,即刻点兵,跨海平叛!必提此悖逆之徒的人头来见,以正国法,以儆效尤!”他的愤怒发自肺腑,既是忠君,更是痛心!那是他的女婿,是他女儿托付终身之人!此举将徐家置于何地?!
朱标剧烈地咳嗽着,几乎喘不上气,一旁的内侍慌忙上前替他抚背。他艰难地摆摆手,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复杂的痛苦:“魏国公……咳咳……稍安勿躁。”他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景弘,“王伴伴,你亲眼所见,新明港……果真军民归心,武备不俗?”
王景弘磕头如捣蒜:“回陛下,千真万确!那吴铭……那逆贼经营数年,深得人心,其火器之犀利,远超我大明卫所,战舰亦高大迅捷……奴婢……奴婢恐其已有备,仓促征讨,胜败难料,反损天威啊……”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徐达怒斥,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是知兵的老将,深知跨海远征的艰难,更明白一个团结且拥有技术优势的据点有多难攻克。
“父皇在时,便常言此子脑后有反骨……咳咳……”朱标喃喃自语,眼中闪过痛心、恐惧,还有一丝被背叛的委屈,“朕待他不薄,他何以……何以至此……”
“陛下!”文官队列中,一位御史出列,“吴铭悖逆,罪不容诛!然其远遁海外,征讨耗费钱粮巨万,胜负难料。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锁海! 严令沿海各省,片板不得下海,断绝其与中原一切联系,将其困死蛮荒!同时,昭告天下,褫夺其所有爵禄,定为国贼!其留在天朝之家眷……”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站在最前方,脸色已由铁青转为煞白的徐达。
徐达猛地抬头,虎目圆睁,看向那御史,又看向龙椅上的朱标,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朱标也愣住了,他显然还没想到这一层,或者说,不忍去想。
那御史却兀自继续,声音尖利:“其家眷,当立即拘拿,下诏狱勘问!或可令那逆贼投鼠忌器……”
“放肆!”徐达终于爆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声震殿瓦,“祸不及妻儿!此乃古之明训!吴铭之罪,岂能累及妇孺?!陛下!老臣……老臣……”他噗通一声跪下,竟是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老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小女妙锦及其三子,对此逆谋绝不知情!求陛下开恩!”
这位一生纵横沙场、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老将,此刻为了女儿和外孙,竟不惜在金銮殿上叩首乞恩!
朱标看着叩首的徐达,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性仁弱,对徐达又极为敬重,更念及吴铭昔日之功与马皇后、朱雄英的救命之恩……
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罢了……咳咳……魏国公请起。朕……朕非昏聩之君。”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拟旨:诏告天下,吴铭及其海外党羽,叛国自立,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令沿海诸省严密封锁海疆,私通者以谋反论处,株连九族!令五军都督府整备水师,伺机而动。”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吴铭家眷……即日起,圈禁于魏国公府内,非诏不得出!一应用度,由……由宫中供给。着锦衣卫……着锦衣卫于府外‘护卫’。”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在朝廷法度与私人情谊之间最艰难的平衡。不是诏狱,而是软禁;不是问罪,是“护卫”。但这同样意味着,徐妙锦和她的三个孩子,从此成为了牵制吴铭的人质。
徐达闻言,深知这已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维护,再次重重叩首:“老臣……谢陛下隆恩!”声音却哽咽沙哑。他知道,女儿和外孙们的自由,从此结束了。
退朝后,徐达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早已得到消息的徐妙锦,穿着一身素净衣裙,静静地站在前厅,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她身边,七岁的吴定国像个小大人一样紧抿着嘴唇,五岁的双胞胎吴麒、吴麟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对,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裙角。
“父亲……”徐妙锦轻声开口。
徐达看着女儿和外孙,虎目含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委屈你们了……暂时,就待在府里吧。外面……有锦衣卫。”
徐妙锦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遥远的海岸:“他……还好吗?”
徐达重重一顿足,又是恼怒又是心痛:“好?!他好得很!成了海外草头王了!却把你们陷于此等境地!”
徐妙锦却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坚定:“父亲,他不这么做,或许此刻等待我们的,就是真正的诏狱了。如今这般,已是陛下开恩。我们……会成为他的牵挂,但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她蹲下身,搂住三个儿子,“定国,麒儿,麟儿,记住,你们的父亲不是叛贼,他是一个……不得已的开拓者。”
与此同时,皇帝的旨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天下,如同一声惊雷,在整个大明帝国上空炸响!
“锁海令”正式下达,沿海各处市舶司关闭,水师巡逻队频繁出动,整个帝国的海洋气息为之一窒。
而“吴铭叛国”的消息及其家眷被软禁的传闻,也如同插上翅膀,飞速传播,在朝野内外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与议论。
新明港,几天后。
吴铭站在刚刚有所改进的渔港边,看着新下水的拖网渔船试验捕捞,心中稍感安慰。但一名信使的匆匆到来,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信使来自一艘冒险突破封锁、与新明港保有秘密联系的商船。他带来了应天的最新消息。
当听到“锁海令”时,吴铭面无表情,这在他意料之中。
但当听到“妻儿被软禁于魏国公府,锦衣卫看守”时,吴铭猛地后退一步,一把抓住旁边的缆绳才稳住身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妙锦……定国……麒儿……麟儿……”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朱标没有杀他们,但这软禁,这为人质的处境,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朱标……徐达……”吴铭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应天,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救出家人。
但下一刻,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他是新明的首领,身后是万千追随者的性命!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疯狂运转。
(内心oS:人质!标准流程!谈判筹码!朱标这是阳谋!逼我回去自投罗网!冷静!吴铭!你必须冷静!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猛地抬头,看向蒋瓛和沉茂才,眼神变得极其可怕,那是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极度冷静的骇人光芒。
“消息封锁!严禁外传,稳定人心!”
“另外,”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我们之前准备的那份‘礼物’,准备好。再给我挑几个机灵、绝对忠诚的人出来。”
“首领,您是要?”
“朱标想用软刀子杀人,把我困死在这里,还要让我心如刀绞……”吴铭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现代意义上的‘非对称对抗’。他锁他的海,我打我的牌!”
“他不是想要技术吗?不是想知道高产作物和新大陆的财富吗?”
“我就‘送’给他!但怎么送,由我说了算!”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开始在吴铭心中迅速成型。这场跨越重洋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