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广州的调查组由刑部左侍郎孙敬、都察院副都御史周廷章、大理寺少卿李文远组成。孙敬为人刻板,周廷章与弹劾者暗通款曲,唯有李文远素以刚正着称。三人抵达广州后,立刻陷入了错综复杂的局面。
市舶司账目表面上清晰规范,但弹劾者提供的“密信”和“账册片段”却似模似样,笔迹模仿得极为相似,涉及的番商也确有其人,虽矢口否认行贿,却更显得欲盖弥彰。王提举百口莫辩,被暂时停职看管。调查似乎正朝着对吴铭不利的方向发展。
消息传回南京,暗流涌动。此前被压制的反对声音再次抬头,含沙射影地指责吴铭“用人失察”、“新政藏污纳垢”。连朱元璋都过问了一次,语气中带着审视。
吴铭压力巨大,但他并未慌乱。他深知,伪造的证据再完美,也必然存在漏洞。他不能亲赴广州,但可以通过自己的渠道和太子的影响力,为调查提供新的方向。
一方面,他紧急联络了广州市舶司内信得过的属员,以及那些因《则例》受益、感激其公正的守法番商,请他们暗中留意,提供任何可能证明王提举清白或被构陷的线索。另一方面,他通过朱标,向调查组中的李文远传递信息,建议其重点核查几个关键点:密信所用纸张墨锭的产地与时序是否吻合;账册片段与市舶司存档正本的衔接处是否有篡改痕迹;以及,那些指证的番商,其近期贸易活动和资金流向是否有异常。
与此同时,针对军中流言,吴铭采取了更直接的措施。 他主动求见朱元璋。
“陛下,近日军中有些许关于臣结交武将、图谋不轨的闲言碎语。”吴铭开门见山,神色坦然,“臣蒙陛下信重,督办军械,与军中同僚往来,皆为公务。神机营副将张猛,乃因新铳操练事宜与臣接触较多,此人骁勇忠直,陛下可明察。臣之一切,皆陛下所赐,若有异心,天厌之!此等流言,不仅中伤臣,更是离间君臣,动摇军心,其心可诛!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流言源头,以正视听!”
他这番以退为进、坦荡无畏的态度,反而让朱元璋心中的些许疑虑消散了大半。老朱最恨被人当枪使,更恨有人动摇他的军队。他冷哼一声:“咱还没老糊涂!些个见不得光的鼠辈,嚼舌根子罢了!咱知道了,你安心办你的差!”
皇帝虽然没有明确下旨追查,但态度已然鲜明,军中的流言在无形的压力下,很快平息了下去。
转机出现在广州。 调查组中,李文远牢记太子嘱托和自身职责,对吴铭提出的疑点进行了深入追查。他发现,那几封关键“密信”所用的纸张,是产自苏州的新品,在广州市面上出现的时间,晚于信上所署日期;而墨锭的成分,也与王提举惯用的徽墨有细微差别。更重要的是,一位曾受王提举公正处理、心存感激的广东籍海商,冒着风险向李文远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他曾无意中看到,与弹劾证据中提及的某番商过从甚密的一个书吏,近期曾在私下里模仿过王提举的笔迹!
线索指向了市舶司内部!李文远立刻与孙敬、周廷章商议,不顾周廷章的阻挠,果断控制了那名书吏及其接触的番商。经过连夜分开审讯和心理攻势,书吏的心理防线崩溃,供认是受了一位神秘人的重金收买,模仿笔迹、伪造账目片段。而那位番商也在压力下承认,是被人威胁利诱,做了伪证。
幕后黑手虽然尚未浮出水面(书吏只知是京城口音,不知具体身份),但王提举的冤情已得昭雪!
消息传回,朝野震动。 朱元璋闻奏,勃然大怒!他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这种构陷忠良、欺君罔上的行为!下旨严厉申饬了最初弹劾的御史,并将其罢官流放。同时嘉奖了李文远和那位仗义执言的海商,王提举官复原职,并因“蒙冤受屈,操守不改”而得了赏赐。
吴铭在这场风波中,不仅毫发无伤,其“知人善任”(坚持调查)、 “临危不乱”(化解流言)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经此一役,他在朝中的地位反而更加稳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不得不暂时蛰伏,另寻时机。
风波过后,吴铭回到太保府,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也带着胜利的轻松。
院子里,三岁的吴定国正在教两岁的双胞胎认字。他拿着一本《三字经》,指着上面的字,一本正经地念道:“养不教,父之过!”然后看向两个弟弟,小大人似的说:“麒儿,麟儿,要听话,不然就是爹爹的过错啦!”
吴麒似懂非懂地点头,吴麟则伸手想去抓哥哥手里的书。看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样子,吴铭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他走过去,将三个儿子一起搂入怀中。
徐妙锦端着莲子羹走来,看到这一幕,眼中满是温柔:“辛苦了。孩子们今日都很乖,定国还知道教弟弟了。”
“是啊,”吴铭感慨道,“看到他们,就觉得所有的争斗,都值得。”
王提举冤案的平反,如同一次彻底的清淤,让广州市舶司的运作愈发顺畅。《则例》的权威得以确立,官吏办事更加规矩,番商也更加安心。来自海贸的税收开始呈现稳定增长的态势,户部的账册上,南方口岸的收入一项,数字变得愈发可观。这无声的增长,是对吴铭新政最有力的支持,也让朝堂上那些关于“与商争利”、“得不偿失”的议论渐渐失去了市场。
与此同时,由司农寺主导的甘薯、玉黍扩大试种,在闽、粤、浙数地悄然展开。吴铭深知“橘生淮南则为橘”的道理,并未急于求成,而是通过太子朱标,一再强调“因地制宜、总结经验、循序渐进”的原则。他甚至亲自撰写了一份《新种作物试种观察要点》,从选地、育苗、施肥到病虫害防治,提出了许多符合当时条件却又极具前瞻性的指导建议,下发各试种点。这些举措务实而低调,避免了因好大喜功而可能导致的失败,将“祥瑞”真正向“稳产作物”的方向踏实推进。
然而,新政的推行,终究是在撬动固有的利益格局。 军器局的新式管理法和标准化生产,虽然提升了效率和质量,却也打破了许多工匠头目依靠“独家手艺”垄断地位的现状,引得暗地里的抱怨从未停歇。市舶司的规范化,断了那些依靠走私、敲诈发财的官吏和地方豪强的财路,怨恨在阴影中积累。只是慑于皇帝的明确支持和吴铭刚刚展现出的凌厉反击能力,无人敢再轻易出头罢了。
吴铭对此心知肚明。他不再像初时那样锐气逼人,而是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他花费更多时间在都察院的本职工作上,弹劾了几位确实贪腐或渎职的地方官,其中甚至包括一位与江南士族关系密切的知府,此举既立了威,也彰显了其“对事不对人”的立场,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与部分反对派的紧张关系。他知道,真正的改革,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更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减少不必要的阻力。
这一日,吴铭提前处理完公务回府,信步走到后园,被眼前的一幕吸引。
只见三岁的吴定国正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这里是广州,有大船……爹爹在那里管大事……”他竟是在凭听到的只言片语,勾勒自己想象中的舆图。
而两岁的双胞胎,性格差异愈发明显。吴麒对哥哥画的“地图”毫无兴趣,正努力地想爬上院子里的一棵小石榴树,小短腿蹬个不停,活力十足。吴麟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面前摆着几个吴铭带回来的、用于计算市舶司税收的算盘(简化版),他用小手指笨拙地拨弄着算珠,神情专注,仿佛在探索其中的奥秘。
徐妙锦站在不远处,看着三个儿子,脸上带着温柔而略带感慨的笑容。见吴铭回来,她轻声道:“瞧瞧,定国开始关心你在外做什么了。麒儿是一刻也闲不住,麟儿却能在算盘前坐半天。这三个孩子,心思竟如此不同。”
吴铭走过去,先是扶住了快要从树上滑下来的吴麒,小家伙咯咯笑着扑进父亲怀里。他又看了看吴麟拨弄的算盘,和沙地上那充满童稚却已显轮廓的“地图”,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触。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他们的兴趣和天赋,似乎也隐隐与这个因他推动而正在缓慢变革的时代产生了微妙的联系。
他蹲下身,对定国说:“定国画得不错,不过广州还在更南边。”他拿起树枝,在沙地上大致勾勒了一下大明海岸线的轮廓。定国睁大了眼睛,看得无比认真。
“爹爹,海那边,还有什么?”定国好奇地问。
“海那边啊,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也有不一样的国度,有数不尽的宝贝,也有想象不到的风险。”吴铭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着。
他又转向拨弄算盘的吴麟,拿起一个算盘,演示了一下简单的加法:“麟儿,你看,这样拨,就是一加一等于二。”
小吴麟看着爹爹的手,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算盘,模仿着拨动起来,虽然错误百出,但那份专注让吴铭惊讶。
至于怀里的吴麒,吴铭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你呀,以后说不定是个开疆拓土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