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并未选择立刻上那道弹劾户部主事周文斌的奏疏。
打草惊蛇,乃官场大忌。他如今身为左副都御史,行事更需讲究策略。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动了也就动了,但若不能一击毙命,顺藤摸出更大的瓜,反而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之人警觉起来,销毁证据,隐匿行迹。
他的策略是:小火慢炖,由外及内,由小及大。
他首先以“核查近年京师仓储损耗,以优化管理、节约开支”为由,从都察院抽调了数名精于算学、背景相对简单、在绩效考核中表现不错的御史,组成一个临时的“审计小组”,直接派往周文斌所管辖的粮仓。
此举合情合理,左副都御史本就有协理院事、分管道察之权,核查仓储账目亦在都察院职权范围之内。表面上,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业务检查,甚至带着点新官上任“刷存在感”的意味。
审计小组入驻粮仓当日,周文斌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指挥着仓吏们将一摞摞账册搬出来,口中连连道:“诸位御史大人辛苦,下官定然全力配合,仓中账目一应俱全,绝无半点含糊。”
为首的御史面无表情:“周主事不必客气,我等奉吴副宪之命,例行公事罢了。还请提供近五年的入库、出库、损耗明细账,以及仓廪修缮记录。”
“是是是,马上搬来,马上搬来!”周文斌擦着汗,眼神却悄悄给旁边的仓吏使了个眼色。
审计小组的工作迅速展开。算盘声噼啪作响,御史们埋头于浩如烟海的账册之中。起初几天,账目似乎井井有条,数字清晰,损耗率虽略有波动,但大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周文斌每日都来作陪,时不时送上茶水点心,态度恭谨至极。但暗地里,他却松了口气,以为这群御史不过是走个过场。
然而,他低估了吴铭的指示和这些被“绩效考核”激励起来的御史们的认真程度。
吴铭在小组出发前就特意交代过:“不要只看总账,重点核对每批粮食的原始入库凭证(堪合)、支取批文与账目是否吻合。尤其是大额支出和所谓‘耗损’,要追查到具体批次、具体事由、具体经手人。”
一名年轻的御史在核对三年前一批江南漕粮的入库记录时,发现了蹊跷。账册上记录该批粮食因“长途漕运,湿气侵蚀”导致霉变,折损了近百石。但翻找当时的入库堪合记录,却发现一名当时负责查验的小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备注了一句:“抽验样本,颗粒尚干,未见明显霉迹。”
这备注与账册记录明显不符!
年轻御史不动声色,将这条线索记下,继续深挖。他又调阅了那段时间仓廪的修缮记录,发现就在那批漕粮入库前后,并无大规模翻修仓顶或清理渗漏的记录。所谓“湿气侵蚀”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另一名御史在核对近年来向京营、官府衙门支取粮草的记录时,发现了几笔数额巨大的支出,批文手续齐全,但领取方的签收印章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且格式与这些衙门常用的官方印鉴略有差异。他悄悄记下了这些批文的编号和日期。
审计小组在粮库一待就是七八天,每天都是枯燥的数字核对。周文斌从最初的紧张,到中间的放松,再到后来的隐隐不安——这些御史查得也太细了!而且专挑一些陈年旧账和细节之处。
他试图通过请客送礼套近乎,却被御史们严词拒绝:“周主事,我等奉命查账,不敢徇私,还请见谅。”
消息很快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户部某些官员,乃至更高级别的江南籍官员耳中。
户部衙门内,一位浙江籍的户部侍郎轻轻叩着桌面,对心腹道:“都察院这次…看来不像是走过场。那个吴铭,是冲着我们来的?还是另有所图?”
心腹低声道:“大人,会不会是…辽东的事刚过,陛下想敲打敲打我们?查个小主事,无伤大雅吧?”
侍郎摇摇头,目光深沉:“吴铭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他若只想敲打,何必查得如此之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让下面的人都警醒点,该擦的屁股赶紧擦干净!另外…给周文斌递个话,让他自己心里有点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氛,开始在京师的某些衙门里弥漫开来。
而这一切,都通过审计小组每日的秘密汇报,清晰地呈现在吴铭的案头。
“果然有鬼。”吴铭看着汇总上来的线索,嘴角勾起一丝冷意。那个小小的备注,那模糊的印章,都是突破口。周文斌不过是个小虾米,但他背后,很可能连着一条能搅动江南漕粮的大鱼。
他没有急于下令抓人,而是指示审计小组:“继续查,固定所有可疑证据。另外,想办法接触一下那个当年写下备注的小吏,看他还在不在仓场,或者知不知道更多内情。动作要隐蔽。”
他要把这小火,炖得更久一些,让锅里的压力,积累得更大一些。
直到某个关键证据浮现,或者…某个沉不住气的人,自己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