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地牢,阴冷,血腥。
李千户亲自坐镇,对昨夜擒获的俘虏进行了连夜突审。这些俘虏,有冲击银库的亡命之徒,有跟随王百户叛乱的水闸守军,还有几个从漳州船上抓获的负隅顽抗者。
起初,这些人还心存侥幸,或咬紧牙关,或胡言乱语,试图蒙混过关。
但在京营老卒那些从战场上学来的、效率极高却又不留明显伤痕的审讯手段面前,尤其是在吴铭授意下,将几个嘴最硬的家伙拖到银库前,让他们看着同伙被当场斩首示众之后,抵抗的意志迅速崩溃。
一份份沾着血污和恐惧的口供被整理出来,送到了吴铭的书案上。
吴铭一夜未眠,就着冰冷的灯火,仔细翻阅着这些口供。越是看下去,他的脸色越是阴沉,眼神也越是冰冷。
口供相互印证,勾勒出一条清晰的阴谋链条:
主导者,正是那位致仕的礼部右侍郎葛弘文!沈会长的倒台,触动了以葛家为首的、更深层次的地方豪强利益。清丈田亩更是要掘他们的根。于是,葛弘文动用了其多年经营的人脉和财富,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他通过其在闽浙一带经商的族侄,花费重金,秘密雇佣了这批来自沿海、与倭寇有千丝万缕联系、甚至本身就是被通缉的海匪亡命徒。计划利用倭寇骚扰吸引注意力,同时让这些亡命徒伪装客商潜入扬州,里应外合,劫掠府库银两,制造巨大混乱。
而那个卫所百户王猛,早年曾受过葛家大恩,被其用重金和“事成后助其升迁”的承诺收买,负责在关键时刻破坏水闸,制造更大混乱,并试图为可能潜入的倭寇船只打开通道。
他们的目的极其恶毒:一旦府库被劫,水闸被毁,漕运中断,扬州必然大乱。届时,吴铭这个主官难辞其咎,必定倒台。而混乱之中,清丈田亩之事自然无限期搁置,他们便可保住自身的利益。甚至可能借机将“勾结倭寇”的罪名反扣到吴铭头上!
“好一个致仕侍郎!好一个书香门第!读圣贤书,行的却是祸国殃民、勾结外寇的勾当!”吴铭气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
这已不是简单的对抗新政,这是彻头彻尾的叛国!其行径比沈会长更加恶劣百倍!
“伯爷,这些口供…”李千户面色凝重,“牵扯到致仕高官,是否立刻上报朝廷?只是…”他略有迟疑。葛弘文毕竟曾官至礼部侍郎,门生故旧不少,此事一旦掀开,必是朝野震动的大案。
吴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此事敏感。葛弘文此举固然罪该万死,但其身份特殊,且胡惟庸案尚未完全平息,此时再爆出如此大案,是否会引发不可预料的朝局动荡?陛下又会如何决断?
但若隐瞒不报,则后患无穷。且如此逆案,岂能遮掩?
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决断:“立刻整理所有口供、证物、画押笔录,形成完整案卷。我要亲自写奏章,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此事必须上报,而且要以最正式、最紧急的方式上报。但在奏章的行文上,需格外谨慎。
他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开始书写。
在奏章中,他并未过多渲染自己的功绩,而是客观陈述了昨夜发生的“匪徒勾结卫所败类,欲行劫库毁闸之恶行”,并强调“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方得保全”。随后,才将审讯所得、指向葛弘文的证据一一罗列,附上详细口供。
在奏章的末尾,他写道:“…臣查葛弘文,世受国恩,官至礼部,本应矜式乡里,竟因一己私利,行此悖逆之事,勾结匪类,几坏漕运重地,其罪实乃十恶不赦!然其身份特殊,臣不敢专断,伏乞陛下圣裁。扬州经此一事,臣必更加惕厉,整肃防务,确保漕运畅通、新政推行,万不敢有负圣恩。”
奏章写完,用火漆封好,立刻安排快马送出。
做完这一切,吴铭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休息。
“王伯,以知府衙门名义发出安民告示,详细说明昨夜系小股匪徒与卫所败类作乱,已被剿灭,首恶已擒,让百姓彻底安心。”
“李千户,加强全城戒备,尤其是漕运码头和银库,巡逻力度加倍。对葛家庄及其所有产业,立即派兵封锁监视,许进不许出,等候朝廷旨意!”
“还有,那些俘虏,特别是首犯,给我看好了,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扬州府衙如同精密机器般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金陵,紫禁城。
吴铭的奏章以最快速度送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当朱元璋看完奏章以及那厚厚一叠血淋淋的口供时,乾清宫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老朱的脸色先是铁青,随即涨红,最后变为一种可怕的平静。熟悉他脾性的内侍都知道,这是陛下暴怒到极致的表现。
“好…好得很…”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来自九幽,“一个致仕的侍郎…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竟敢勾结海匪…劫掠府库…破坏漕运…”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御案前的香炉!灰烬和香灰四散飞扬!
“咱还没死呢!他们就敢如此!为了几亩田,连祖宗、连朝廷、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啊?!”怒吼声震得殿梁都在嗡嗡作响。
胡惟庸案本就让他对官僚集团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和不信任,葛弘文此举,无异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又狠狠捅了一刀!这证明了他的怀疑是对的,这些文人官员,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为了利益,什么都能出卖!
“毛骧!”
“臣在!”毛骧应声而出,头皮发麻。
“立刻派缇骑!去扬州!把那个葛弘文,给咱锁拿进京!连同他的三族!都给咱押回来!咱要亲自问问,他读的哪门子圣贤书!”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冰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再传旨给吴铭!让他给咱把扬州的篱笆扎紧了!漕运出一丝差错,咱唯他是问!那些匪徒、叛军,有一个算一个,给咱严加看管,等候审讯!”
“是!”毛骧领旨,快步退出,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又一场腥风血雨要开始了。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在金陵官场的小范围内传开。致仕礼部侍郎葛弘文勾结匪类意图破坏扬州漕运的消息,如同又一记惊雷,震得所有人心惊肉跳。
魏国公府。
徐达很快得知了消息和陛下的反应。他站在院中,望着扬州方向,眉头紧锁。
“这小子…真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惊涛骇浪…”他低声自语,语气复杂,既有对女婿能力的认可,更有深深的担忧。
葛弘文倒台不足惜,但此事牵扯太大。吴铭此举,固然是为国除害,立下大功,但也将他自身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不知多少与葛家有牵连、或同样利益受损的势力,会因此更加忌恨他。
“来人。”徐达沉声道。
“国公爷。”
“让我们派去扬州的人,务必护好姑爷周全。再挑几个机灵可靠的老兵,以护送军资的名义,即刻前往扬州,听候吴铭调遣。”
“是!”
风暴,已从扬州,蔓延至朝堂。
而身处风暴眼的吴铭,在发出奏章后,反而平静下来。
他深知,更大的惊涛骇浪,或许还在后面。但他无所畏惧。
他站在府衙院中,看着渐渐放亮的天空,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来吧。”他轻声道。
他的脚下,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正在恢复生机的扬州城。
他的身后,是皇帝冰冷的怒火和岳父沉静的支持。
他的面前,是依旧艰难、却必须走下去的新政之路。
奏章已出,惊涛蓄势待发。而他,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