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燕王朱棣的仪仗,大同府衙上下都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了一尊分量极重、喜怒难测的神只。周知府特意给属官们放了半天假,各自压惊休息。
吴铭回到廨舍,刚灌下一大口凉茶,还没等喘匀气,一名燕王亲兵却去而复返,径直寻到他门前。
“吴知事,殿下有请,于北城楼一叙。”亲兵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
吴铭心里咯噔一下。单独召见?这燕王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随亲兵而去。
北城楼上,守军已被暂时清场。朱棣独自一人负手而立,玄色斗篷在塞北秋风中猎猎作响。他正远眺着城外苍茫的天地,以及更北方那道蜿蜒于山脊之上的长城轮廓。
听到脚步声,朱棣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来了。”
“下官吴铭,参见殿下。”吴铭躬身行礼,心中暗自警惕。
“不必多礼。”朱棣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直接切入主题,“吴知事,白日里人多口杂,有些话不便深谈。此刻别无他人,咱想听听你的实话。你觉得,如今这北疆防务,症结何在?又如何破解?”
吴铭心头一凛。这是考较?还是真心询问?亦或是某种试探?
他略一沉吟,决定谨慎应对,但也要展现出价值:“殿下垂询,下官惶恐。依下官浅见,北疆之患,非一朝一夕,乃积年之弊。其症结,或可概括为‘攻守失衡,军民交困’八字。”
“哦?细说。”朱棣似乎来了兴趣。
“所谓攻守失衡,”吴铭组织着语言,尽量用古代能理解的表述,“乃指我军如今多以固守城池、堡寨为主,被动应对鞑靼扰边。敌军来去如风,聚散无常,我大军往往疲于奔命,徒耗粮秣,却难觅其主力决战。即便偶有胜绩,亦难伤其根本。久而久之,敌势愈骄,我则愈疲。”
朱棣目光微凝,缓缓点头:“此言一针见血。守,确实是守不住的。那‘军民交困’又作何解?”
“边地贫瘠,产出有限。庞大驻军所需粮饷、物资,多赖内地转运,路途遥远,损耗巨大,民夫苦不堪言,此为一困。”吴铭继续道,“驻军屯田,效果时好时坏,且与民争利之事时有发生。而鞑靼掠边,首当其冲便是边民,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甚至被掳为奴,此为二困。军民皆困,则边地根基不稳,防务便如沙上筑塔。”
“嗯……”朱棣背着手,踱了两步,“你看得倒很透彻。依你之见,该如何破解?莫非真要如你朝堂上所奏,去海外寻那虚无缥缈的金山银山来填这无底洞?”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吴铭知道正题来了,深吸一口气道:“金银固然重要,然绝非根本。下官以为,破解之道,或在于‘以攻代守’,‘固本培元’。”
“以攻代守?说得轻巧。如何攻?大军深入漠北,粮草不济,迷途失道,前元覆辙犹在眼前。”朱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殿下明鉴。下官所言‘攻’,非必指倾国之力远征。”吴铭从容应对,“其一,可效仿汉武旧事,派遣精锐小股骑兵,携精良向导与足够给养,深入草原,或刺探军情,或袭扰其部落,焚其草场,夺其牲畜,令其不得安宁,无法安心积聚力量。此谓‘疲敌之计’。”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其二,可善用‘经济之攻’。”吴铭抛出一个更现代的概念,“鞑靼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其生存亦需依赖与我朝之交易,获取茶、盐、铁器、布匹。我可严格控制边境贸易,对其顺服者开放互市,给予优惠;对其桀骜者严厉封锁,断其必需品。同时,亦可派遣商队为掩护,深入其地,不仅交易,更可绘制地图,收集情报,甚至暗中挑拨其内部关系。此谓‘釜底抽薪’。”
朱棣听到此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个思路吸引了。经济战、情报战的概念,在这个时代无疑是超前的。
“至于‘固本培元’,”吴铭趁热打铁,“便是要真正经营好边地。鼓励垦荒,兴修水利,推广耐寒作物,如方才殿下所见之毛纺等手工业,使边民能安居乐业,府库能有稳定收入。同时,整顿军屯,明确产权,使军户能自给自足,减轻朝廷负担。更要严厉约束军纪,减少对民间的骚扰,使军民鱼水相融,边地方有稳固根基。根基既固,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方能逐渐操之于我手。”
他将自己这些时日的观察和思考,糅合了部分现代军事、经济和地缘政治理念,用符合时代背景的语言阐述出来。虽然没有具体战术,但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战略视角。
城楼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呼啸。
朱棣久久地凝视着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里草原。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以攻代守,固本培元……经济之攻,疲敌之计……好!说得好!”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吴铭:“吴知事,你这些想法,虽有些书生论兵之嫌,却绝非空谈!尤其是这‘经济之攻’、‘固本培元’之论,深得吾心!边地确需此等长远之策!”
他踱到吴铭面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咱原以为你只是个精通钱谷、善于理事的干吏,没想到于军国大略,亦有如此见解!父皇将你放到这大同,还真是……放对地方了!”
吴铭连忙谦逊道:“殿下过奖。下官只是纸上谈兵,妄议军国,具体施行,非有殿下这般雄才大略、久经沙场者不能为。”
朱棣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吴铭的肩膀(拍得吴铭一个趔趄):“好!不骄不躁,是块好材料!咱记住你了,吴知事。”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你今日所言,咱会仔细思量。在大同好好干,把你那‘固本培元’的想法,给咱做出个样子来!遇到难处,可直接呈文给咱北平。”
这几乎是一个明确的承诺和支持了。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吴铭心中振奋,知道自己这番“冒险”的论述,赌对了。
朱棣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苍茫的北疆,转身大步离去:“走了!不必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