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宅的“清静”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吴铭袖中那张来自徐府的纸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让他清晰地看到了水面下更加汹涌的暗流。
“空印案旧事重提”……这七个字的分量,足以让任何经历过洪武九年的官员不寒而栗。陛下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其用意深远而可怕。这绝非简单的翻旧账,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政治信号:皇权对官僚系统的整肃绝不会因胡惟庸的倒台而停止,任何程序上的瑕疵、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欺君”的行为,都将遭到最无情的清算。
这无疑是在为接下来的江南清丈,乃至更广泛的改革铺路——用恐惧铺路。
吴铭坐在书房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知道,自己这个户部侍郎、清丈使的职位,已然成了风暴中心最显眼的靶子。江南的官员、豪强们,此刻恐怕正因“空印案”的阴影而瑟瑟发抖,同时也必然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转移到他这个即将前来“找茬”的钦差头上。
“王伯。”他唤道。
“卑职在。”王伯应声而入。
“让我们在江南的人,动起来。不要打听官面上的事,重点查各地田亩的‘惯例’、大户隐匿田产的手段、还有……各级衙门里,哪些人是真正做事、却又不得志的。”吴铭沉声吩咐。他需要最基层、最真实的信息,而不是那些经过层层粉饰的官样文章。
“是!”王伯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伯爷,江南水乡,不同于北地。那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许多事情……恐怕不是刀剑能解决的。”
“我知道。”吴铭点头,“所以这次,我们要换种打法。准备一下,我们需要一批懂算学、精通文墨、为人谨慎却又不怕事的人。还有,找几个熟悉江南方言、三教九流都能搭上话的机灵人。”
他要用现代审计和项目管理的方法,去对付这个时代的积弊。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王伯虽然不太明白“换种打法”的具体含义,但对吴铭的命令从不质疑,立刻下去安排。
接下来的几日,吴铭闭门谢客,潜心研究户部送来的江南历年赋税档案、鱼鳞图册以及地理志。越是深入研究,他眉头皱得越紧。账目混乱、数据矛盾、隐瞒遗漏之处比比皆是,许多地方的赋税记录简直是一笔糊涂账,难怪国库岁入始终捉襟见肘。
这不仅仅是个别贪腐问题,而是整个系统性的溃烂。
正当他埋首案牍之时,宫里突然又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传旨太监——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影!
这位内廷大裆亲临,意义非同一般。吴铭不敢怠慢,整衣出迎。
掌印太监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宣旨却非公开场合,而是在书房内低声进行。
“陛下口谕:闻吴卿潜心公务,朕心甚慰。江南清丈,事关国本,兹事体大。特赐王命旗牌一面,遇紧急情事,可调遣地方卫所兵马,四品以下官员,可先拿后奏。另,赐宫中算学博士两名,协助卿处理繁杂数目。望卿体恤朕心,不负重托。”
王命旗牌!先斩后奏!还派来算学博士!
这份恩宠和信任,简直厚重得让人窒息!同时也将巨大的压力和风险,毫不留情地压在了吴铭肩上。皇帝这是给了他尚方宝剑,但也把他彻底推到了所有地方势力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臣,叩谢陛下天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望!”吴铭郑重接旨,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警惕。
送走掌印太监,看着那面象征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王命旗牌,吴铭久久沉默。皇帝的支持毫无保留,但这也意味着,江南之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等待他的,绝不会是罢官去职那么简单。
徐妙锦看着那面令旗,脸上血色褪尽,紧紧抓住了吴铭的胳膊:“夫君……”
“放心。”吴铭拍拍她的手,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陛下如此信重,是好事。”
话虽如此,夫妻二人都心知肚明,前路是何等艰险。
又过了两日,那两名宫中派来的算学博士到了。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一个姓孙,一个姓李,面容古板,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光,行礼说话一板一眼,显然是常年埋首数字之间的技术型官吏。吴铭测试了他们一番,发现其对传统算学、账目核查确实极为精通,正是他需要的人才。
他立刻将部分账册交给二人先行核对,自己则继续研究整体方案。
然而,就在吴铭紧锣密鼓准备之时,一个极其微妙的消息,通过徐辉祖的渠道再次悄悄传来。
消息很简单:陛下近日私下召见了数次都察院左都御史安然,以及数位素以刚直、清流着称的御史。内容不详,但随后,都察院内部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员调整,几位资历颇老、却与胡党或有牵连的御史被“劝退”致仕,空出的位置,迅速被一批年轻、背景相对简单、且以敢于言事出名的御史填补。
陛下在整顿都察院?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吴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都察院是皇帝的耳目,也是制衡百官的利器。陛下在胡党覆灭、准备推行江南新政的关键时刻,强化都察院,意欲何为?
是担心江南官员对抗清丈,需要加强监察?还是……在为可能出现的、更大的政治风波做准备?甚至……是在为他吴铭将来在江南可能遇到的阻力,预先埋下支援的伏笔?或者,是一种更隐晦的平衡——既赋予他吴铭专断之权,又用都察院来对他进行某种程度的监督?
圣心似海,深不可测。
吴铭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已经开始抽芽的古树。春风送暖,但他感受到的,却是无处不在的寒意和压力。
胡惟庸案的余波未平,空印案的阴影又至,江南的阻力蓄势待发,皇帝的支持与制衡并存……这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而他,正是被置于网中心的那只昆虫。
但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江南地图,拿起朱笔,在上面圈圈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