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骑兵退去后的狼藉,远比想象中更触目惊心。
城外的临时窝棚区几乎被焚掠一空,只剩下焦黑的木桩和灰烬,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来不及撤入城内的百姓,有的遇害,有的被掳走,侥幸逃生的则聚集在紧闭的城门外,哭喊着亲人的名字,捶打着冰冷的城门,声音凄厉绝望。
城门迟迟未开,城上的守军紧张地注视着北方,生怕这是鞑子的诡计。
直到派出斥候确认敌军确实远遁,沉重的城门才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条缝隙。早已等候在内的府衙胥吏、兵卒以及部分胆大的民夫,立刻涌了出去,开始处理惨烈的战后现场。
吴铭也被周知府派了出来,负责协调处理伤亡和安抚难民。王通判则负责清点物资损失和协助军需官统计战损。
一走出城门,吴铭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断壁残垣,散落的杂物,倒毙的牲口,还有……来不及运走的遗体。一些受伤的百姓躺在地上呻吟,无人顾及。
「这简直是人间地狱……」吴铭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不适,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快!还能动的,帮忙把伤员抬到那边空地!”
“去找些门板、树枝来做担架!”
“水!谁去弄点干净的水来!”
他大声指挥着,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嘶哑。胥吏和民夫们在他的组织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搜寻幸存者,搬运伤员。
然而,很快问题就出现了。伤员太多,且伤口大多狰狞可怖,多是刀伤、箭伤,甚至还有烧伤。随军郎中只有寥寥数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只能优先处理军士的伤势。对普通百姓,往往只是草草包扎一下,甚至撒把香灰了事。惨叫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吴铭看得心急如焚。他知道,这种简陋的处理方式,很多人即便当时没死,后续也可能因为感染而丧命。
「消毒!清创!缝合!预防破伤风!」现代医学的基本常识在他脑中疯狂呼喊。
他一把拉住一个正要去帮忙搬运尸体的年轻书吏赵小乙,急声道:“小乙!你立刻回府衙,找我廨舍里那个青布囊!对,就是徐…就是别人送我的那个!里面有金疮药和一些成药,全都拿来!再让人去多烧些开水!要滚开的!找些干净的布,煮过晾干拿来!快!”
赵小乙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吴铭神色焦急,立刻飞奔而去。
吴铭又找到那个正在给一个军士包扎的随军老郎中,客气但坚定地说:“老先生,伤员太多,请您主持大局。在下略通一些外伤处理之法,或许能帮上忙。请您吩咐下去,所有处理伤口的人,接触伤员前,务必用烧开晾温的水洗手!包扎用的布,必须用开水煮过晒干!”
老郎中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他:“洗手?煮布?吴知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这功夫,不如多救几个人!”
“正是为了多救人!”吴铭语气加重,“不清洗干净,脏东西进了伤口,会引发高热,十有八九活不成!这叫‘预防感染’!请您务必信我一次!”
或许是吴铭眼中的急切和笃定打动了他,也可能是吴铭知事的身份起了作用,老郎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旁边的学徒挥挥手:“按…按吴知事说的办!”
很快,赵小乙抱着那个青布囊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吴铭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徐妙锦准备的那些成药,还有那个银火折子。
他顾不得多想,立刻行动起来。他让民夫用临时搭起的灶台烧起几大锅开水。又找来几个大木盆,倒入温开水,强令所有参与救护的人反复洗手。
没有酒精,他就将缝合针在火折子的火焰上反复灼烧。没有无菌纱布,就用煮过晒干的粗布代替。
他亲自示范,为一个腿部被砍伤的老汉清洗伤口。浑浊的脓血和污物被温水冲掉,露出翻卷的皮肉。周围的人都看得直皱眉头,那老汉更是痛得惨叫。
吴铭动作尽量轻柔,仔细检查伤口内是否有残留物,然后用烧灼冷却后的针,穿上桑皮线,进行缝合。他的手法远不如徐妙锦熟练,但步骤清晰,态度极其认真。
缝合完毕,撒上徐妙锦提供的金疮药,再用干净的煮布包扎好。
“老人家,伤口千万不能沾水,按时换药,或许能保住这条腿。”吴铭叮嘱道。
老汉忍着痛,连声道谢。
老郎中在一旁看着,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为惊讶和若有所思。他是经验丰富的人,虽然不懂什么微生物学,但深知伤口“发”(感染)的可怕,看到吴铭如此强调清洁和煮沸,隐隐觉得这其中必有道理。
“吴知事这法子……似乎有些门道。”老郎中喃喃道。
“请您让学徒们都照此方法处理轻伤员!重伤的立刻抬到您那里去!”吴铭抹了把额头的汗,大声道。
有了相对规范的流程和示范,救护工作的效率和质量明显提升。虽然条件依旧简陋,但因感染而死的风险无疑降低了许多。
处理完伤员,更大的威胁接踵而至——尸体处理和防疫。
时值秋末,天气尚未十分寒冷,若大量尸体得不到及时妥善处理,极易引发瘟疫。
吴铭立刻找到正在指挥清点工作的周知府和王通判,神色严峻地提出建议:“府尊大人,王大人,阵亡者及遇害百姓的遗体必须立刻集中焚烧或深埋!且掩埋地点必须远离水源!否则一旦引发瘟疫,全城军民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周知府闻言脸色一变。焚烧尸体在当时并非首选,深埋又需要大量人力。
“吴知事,是否过于危言耸听?按惯例,通知家属认领……”
“来不及了!府尊大人!”吴铭急道,“鞑子不知是否去而复返,且许多遗体已开始腐败!瘟疫一起,传播极快,到时悔之晚矣!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下官愿亲自督办此事!”
周知府看着城外横七竖八的遗体,又看看吴铭焦急而坚定的面孔,想起他之前处理伤员的“奇法”,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好!便依你!王通判,调一队民夫,再派一队兵卒,听从吴知事调遣,务必尽快处理完毕!要快!”
“下官领命!”
吴铭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指挥民夫和兵卒,将能找到的遗体全部集中到几个指定地点,泼上火油,进行焚烧。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无人认领或无法辨认的遗体,则选择远离河流的高地,挖深坑集体掩埋,并撒上石灰(幸好府库中有储备)。
同时,他下令所有参与处理尸体的人员,事后必须用烧开的水彻底清洗身体和衣物,接触过尸体的工具也要用火烤或沸水煮烫。
他还组织人在难民临时安置点和城内水井周围撒上石灰,并反复告诫百姓务必饮用烧开的水,不要吃腐坏的食物。
一连几天,吴铭都奔波在城外和难民安置点,监督各项防疫措施的落实。他嗓子喊哑了,眼圈熬黑了,官袍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渍,整个人憔悴不堪。
然而,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尽管战后景象惨烈,伤亡惨重,但大同城内外,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瘟疫的迹象。伤员们的恢复情况,也远比以往类似情况要好。
周知府看着渐渐稳定下来的局面,以及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的吴铭,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年轻的贬官,不仅有点石成金的经济之才,在这等惨烈的突发事件面前,竟也能如此沉着果断,拿出这些闻所未闻却又行之有效的“奇法”,保全了更多人的性命。
“吴知事,”周知府在一次简短的汇报后,难得地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此次善后,你居功至伟。辛苦了。”
吴铭躬身还礼:“此乃下官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