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一众小姐来到绿香亭,各自坐下后,蔡兰芳先开口夸赞道:“‘绿香’这两个字不仅特别,还把这儿的景致写活了,肯定是紫琼姐姐的手笔吧!”燕紫琼赶紧摆手,指着姜丽楼和张凤雏解释说:“名字是丽楼姐姐想的,字是凤雏姐姐写的,就连咱们现在逛的这花园,也改叫绿香园啦。”崔小莺笑着接话说:“原来是两位姐姐的功劳!这我得说句公道话——这起名和写字,真是两样都做得顶好!”姜丽楼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这就是我随口瞎想的,还盼着姐姐们多提提修改意见呢。”张凤雏也跟着谦虚道:“我自己知道字写得一般,多亏了丽楼姐姐的名字起得雅致,才把我字的毛病给盖过去了。”
正说着,亭外的丫鬟仆妇们就忙开了:有的拎着水桶打水,有的蹲在炉边扇火,有的细心地采摘茶叶,还有的拿着杯子来回冲洗。没等多久,泡好的茶就端了上来。大家各端起一杯,先瞧着那茶汤,颜色比刚冒芽的小葱还要鲜嫩,看着就招人喜欢;等送到嘴边浅尝一口,那股清香直往心里钻,跟平时喝的茶完全不是一个味儿,所有人都赞不绝口。
婉如喝着茶,笑着跟紫琼打趣:“姐姐有这么好的茶,昨天怎么不拿出来给我们品尝?非得等到今天,害得我现在才喝到,真是后悔没早点尝到!”小春在旁边听了,就故意逗婉如:“昨天咱们刚跟紫琼姐姐见面,婉如姐姐就说‘恨相见太晚’;今天喝了这茶,又说‘恨喝得太晚’——婉如姐姐,你这是跟‘恨’字杠上了吧,走到哪儿都离不开它!”闺臣倒是没跟着打趣,而是认真地说:“这茶不光茶叶香,就连泡茶水也特别甘甜,真没想到紫琼姐姐平时能享受这么好的清福。”
紫琼笑着解释说:“其实我平时根本不喝茶,这些茶树都是我父亲从小种的。我父亲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偏爱茶。最近这些年,市面上的茶叶总是掺假,他就不惜花大价钱,到处去寻好的茶树种——就连巴川峡山那边的老茶树,也想方设法移栽过来。可谁知道茶树最忌讳移栽,哪怕移一千株,也没一株能活的。后来才明白,古人结婚要‘下茶’,就是取茶树‘不能移植’的意思,象征婚姻稳固。我父亲一开始没留意,移一棵死一棵,折腾半天才懂这个道理。现在园子里就剩十几棵茶树,还是他以前从福建、浙江、江南这些地方,找来上好的茶籽种活的,品种不一样,所以树的大小也有差别。我父亲还写了两卷《茶诫》,把种茶、喝茶的门道写得特别详细,等以后刻印出来,肯定给姐姐们每人送一套。”
红红听了,就好奇地问:“我记得儒家六经里压根没提过‘茶’字,国外也少见这东西,好多关于茶的说法我都没听过。既然伯父有着作,紫琼姐姐肯定懂的不少,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也好让我知道个大概。”紫琼耐心地解释说:“其实‘茶’就是古代的‘荼’字,《尔雅》里说的‘茶苦槚’,那个‘荼’就是现在的‘茶’。《诗经》里也常有‘荼’字,但都不是指茶。后来‘荼’念成‘茶’的音,颜师古说汉朝就有这个读音了。后人因为‘荼’有两个读音,就把少一笔的叫‘茶’,多一笔的还叫‘荼’,其实本来就是一个字。按我的想法,直接说‘古时候读荼,现在读茶’,反而更简单明白。”
“至于茶的名字,郭璞说过,早采的叫‘茶’,晚采的叫‘茗’;《茶经》里还把茶分成一茶、二槚、三蔎、四茗、五荈五种,现在都统一叫‘茶’,跟古时候不一样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要是说茶的性质,除了能明目、止渴,其实没别的好处。《本草》里写着,常喝茶会刮掉身上的脂肪,让人变瘦。要是喝得太凶,肯定会惹上各种毛病。我父亲在《茶诫》里也劝人,少喝为好;还常跟我说:‘多喝不如少喝,少喝不如不喝。更何况现在真茶越来越少,假茶越来越多——就算是真茶,要是贪多没节制,早晚都捧着茶杯,到最后肯定会耗损元气、亏空精血,要么长成痰饮,要么肚子胀得难受,要么手脚麻木动不了,要么长出疝气肿块;还有的会拉痢疾、恶心呕吐,或是肚子疼、人变得面黄肌瘦——这些内伤,都是喝茶害的,可好多人根本不知道,就算生病了也不后悔。’”
“他还说,上古时候的人寿命都长,现在人活不长,就是因为天天喝浓茶、喝烈酒,不知不觉中损伤了身体,寿命也跟着缩短了。这话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点醒了好多执迷不悟的人。可那些爱喝茶、爱喝酒的人,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他们要么强词夺理反驳,要么偷偷笑他迂腐。老规矩、老习惯把人影响太深了,就算把嘴说破,也没几个人愿意信。”
“就像我父亲在《茶诫》里写的:‘喝茶能疏通郁结、缓解腹胀,一时之间确实舒服;可损伤精气、耗空血气,这辈子的害处可就大了。要是得了好处,就说全是茶的功劳;要是惹了毛病,就不承认是茶的灾祸。’这不就是因为好处近在眼前,容易看见;灾祸远在以后,很难察觉嘛!”
最后,紫琼总结道:“说到底,喝茶能解闷、去油腻,世上确实不能没有茶;可要是不管不顾地嗜茶如命,暗地里对身体的伤害可不小。所以我父亲还把茶比作‘毒橄榄’——橄榄刚吃的时候又苦又涩,吃久了才会尝到甜味;茶也是这样,刚喝的时候不觉得有害,喝久了才会受它的连累,所以才叫‘毒橄榄’啊。”
亭亭听了,就忍不住问道:“既然这茶对人没好处,那伯父为啥还种这么多?这不是明知道有害还偏要做嘛?”
紫琼叹了口气,解释道:“我爹这辈子几乎把茶当成了命,手里的茶杯就没离过口,所以才种这么多茶树。近些年他虽说知道喝茶伤身,可早就喝出了病根、成了癖好——只要稍微停上一会儿不喝,浑身就难受得厉害,比生病还熬人。他自己也知道后悔晚了,想改也改不掉,所以才特意把喝茶的害处写成书,就是为了提醒后人别跟他一样。刚好去年这本书刚写完,有天他肚子里突然吐出个东西,长得像牛的脾脏,还有眼睛有嘴巴。拿茶浇它,它还会张嘴喝,喝到第五碗肚子就满了,再硬浇,茶就从它嘴里流出来——这刚好跟我爹每次必喝五碗茶的量一模一样。”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爹近年喝茶量更大了,每次非喝够五碗不可,少一碗心里就不踏实;哪怕停一会儿再喝,也得补够那一碗。就这么喝着,他人一天比一天瘦,饭也懒得吃。去年有回喝了五碗后,硬撑着又多喝了几碗,突然把那怪东西吐了出来,之后身体才稍微舒服些。”
若花在一旁听了,连忙安慰道:“这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况且伯父写书写出这么好的劝世话,功劳这么大,所以才会有这种好报,将来一定能活到一百岁!”紫琼却有些无奈:“我爹要是还像去年那样一次喝五碗,恐怕早就撑不住了。现在虽说比之前看着精神点,可架不住之前伤得太深,还没到五十岁,就已经显老了。但愿真能像姐姐说的那样,那就是女儿的福气了。”
这时谭蕙芳好奇地问:“刚才姐姐说市面上假茶多,那假茶都是用啥做的呀?是从古时候就有假茶,还是最近才有的呢?”
紫琼回答说:“世上的假茶,其实古时候就有了。就像张华说过‘喝真茶能让人少睡觉’,既然特意提‘真茶’,可见前朝就有假茶了。再说医书里也写过,不能入药的假茶多得数不清。现在江浙一带,有人用柳叶冒充茶叶——好在柳叶对人没害,偶尔喝几次也没啥事。可有些人太贪心、太狡猾,最近苏州有几百户人家,把泡过的茶叶晒干,再胡乱加些药材炮制,做出来的假茶竟然跟新茶没啥两样。为了赚钱坑害人,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最开始做假茶时,他们还得四处收购泡过的干茶叶;现在倒好,外地来贩茶的商人去那儿进货,哪个不带些干茶叶当交易品?至于他们加的药材,有雌黄、花青、熟石膏、青鱼胆、柏枝汁这些——用雌黄,是因为雌黄性子‘淫’,茶性子也‘淫’,俩‘淫’凑一块儿,就算是晚采的便宜茶叶,炮制后也能冒充早春的好茶;用花青,是为了让茶叶颜色看着鲜亮;用柏枝汁,是想让茶带点清香;用青鱼胆,是为了去掉茶叶的腥臭味,还能让茶变苦。可雌黄有毒啊,经过火炒后比砒霜还厉害,所以他们又加石膏来解毒,顺便还能让茶叶表面起层白霜,看着更像好茶。”
“人要是常喝这种假茶,暗地里就中了毒,害处可大了。要是脾胃虚弱的人喝了,没有不犯恶心呕吐、反酸水、肚子胀、肚子疼这些毛病的。所以我一直听我爹的话,从来不喝茶。平时就喝菊花、桑叶、柏叶、槐角、金银花、沙苑子、蒺藜这些泡的水,有时候也用炒焦的薏苡仁,经常换着喝,倒也顺口。我们家老小都这么喝,时间长了习惯了,反而觉得喝茶苦得难以下咽,真是应了‘习惯成自然’这句话。”
叶琼芳又问:“既然真茶伤人、假茶害人,那确实该喝点菊花之类的才好。可柏叶、槐角怎么也能当茶喝呀?”
紫琼笑着解释说:“世人只知道菊花、桑叶能泡水当茶,哪儿知道柏叶、槐角的好处啊!按《本草》里说的,柏叶味苦、性平、没毒,煮水常喝,能让人身体轻快、补益气力、杀虫、补阴,还能让人头发不白、不怕冷热。因为柏树冬天不落叶、特别耐活,质地坚实,是长寿的树木,所以能常喝。道家还用柏叶煮水当茶,元旦时用柏叶泡酒辟邪,都是因为它有这些好处。麝鹿吃了柏叶,身上的味道会变香;传说中的毛女吃了柏叶,身体会变轻,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至于槐角,《本草》里说它味苦、性寒、没毒,煮水当茶喝,长期喝能让人头发不白、眼睛明亮、补益气力、补养脑子、延长寿命。因为槐树对应天上的虚星,槐角又带着纯阴的特质,所以扁鹊有拿槐角明目乌发的方子,葛洪也有拿它益气延年的药方。当年庾肩吾经常喝槐角水,快八十岁了头发还是黑的,晚上还能看清小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惜这么好的东西,世人却不晓得,把它们当成没用的废物,反倒去喝那些没好处还伤人的苦茶,你说可惜不可惜!”
小春听得直咋舌:“我刚才还觉得喝茶挺有兴致,听姐姐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就算是金茶、玉茶,我也不喝了!明天我就去找些柏叶、槐角泡水喝,既不伤人,又能明目,这多好啊!”良箴却觉得没必要:“咱们能喝多少茶啊?一天最多也就五七杯,何必这么较真戒掉呢?”
小春立刻反驳说:“误了天下人,就是姐姐你这种想法!你想想,今天喝五七杯,明天可能就喝两个五七杯,后天就是三个五七杯——一天天积累下来,等活到四五十岁,那不得喝了几百、几千、几万个五七杯啊!”婉如听她俩越说越认真,就笑着拉过小春说:“姐姐与其在这儿算细账,不如咱们去别处逛逛?”说着就拉着小春出了绿香亭,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走了。
众人穿过两层院子,紫琼又把她们带到一处杏花特别多的地方,进了厅房坐下,一边看杏花一边闲聊。等到傍晚要摆晚饭时,忽然看见几个园丁挑着不少行李进来。紫琼还以为是易紫菱来了,问了园丁才知道,是路过的女眷想借宿——原来村里的客店都被众小姐的车马和随从住满了,她们没地方落脚,听说燕员外平时最肯帮人,以前客店住满时,只要有人来借宿,就从没拒绝过,所以就来这儿想住一晚。
燕义见是女眷,也不好推辞,只好让她们暂时住在园丁家女眷的房间里。没过多久,就有几个妇女远远地走过来。园丁连忙上前,把厅房的门帘放了下来,众姐妹都在窗户里偷偷往外看——来的是四个女子,后面还跟着两个老嬷嬷。其中一个女子,红蕖看着特别眼熟,仔细一瞧,竟然跟薛蘅香长得很像。
欲知后事如何?我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