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总来得轻,像扯碎的棉絮飘在黑松沟的上空,沾在松枝上,凝出细小的水珠,风一吹,就顺着针叶滑下来,打在人衣领上,凉丝丝的。吴新辉背着个布包走在最前面,里面装着叠得整齐的黄纸和几串纸钱,贺峻霖拄着拐杖跟在旁边,裤脚沾了泥点,走得慢,却一步也没落下。贺俊刚和狗娃跟在后面,手里各拎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冯伟老婆蒸的白面馍,还有一坛没开封的粮食酒。
“这天儿倒应景。”冯伟从后面赶上来,手里攥着把镰刀,时不时弯腰割掉路边挡路的荆棘,“去年这时候,冯栋还跟俺说,等清明了要去山后采春笋,没想到……”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喉结动了动,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冯伟老婆走在他身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刚温好的奠酒,听见这话,悄悄抹了抹眼角:“他最爱喝这口,今天让他多尝尝。”
刘双喜站在村口的老松树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老冯,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冯伟回头,摆了摆手:“去后山给孩子们上坟,都离开一年了,找他们说说话。”刘双喜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望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身影,直到被松树林遮住,才转身往自家棚子走——他知道,后山的那片空地,埋着黑松沟最勇敢的人,刘志刚、张建虎、冯栋……还有好多他叫不上名字的战士,都是为了护着这沟里的乡亲,把命留在了这儿。
山路被雨水泡得软,踩在上面会陷下去一小块,贺峻霖的拐杖戳在泥里,发出“噗”的轻响。吴新辉走几步就回头等他,偶尔伸手扶一把:“慢点儿,不着急。”贺峻霖点点头,喘了口气:“没事,就是腿有点沉,想起去年跟冯栋一起走这路,他还笑我走得慢,说要背着我……”话到嘴边,又顿住了,眼眶有点发红。
贺俊刚跟在后面,看着贺峻霖的背影,想起哥刚到黑松沟的时候,贺峻霖还是能扛着枪巡逻的模样,被敌军的子弹打穿了腿,才落下了残疾。他摸了摸贴身的口袋,爹的信还在,还有吴新辉给的那方“守家”红布条,现在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却还是被他系在手腕上,风吹过,布条轻轻晃,像在跟他说“别忘”。
狗娃今天格外安静,没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只是低着头,手里的竹篮攥得紧紧的。贺俊刚知道,狗娃跟冯栋最亲,冯栋教他打枪,教他认路,还总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他吃。去年冯栋牺牲的时候,狗娃哭了整整一天,连饭都没吃,从那以后,他练枪更拼了,说要替冯栋守住黑松沟。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后山的墓地。这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块石头,上面用红漆写着名字,石头旁边都种着一棵小松树,是去年大家一起栽的,现在已经长到半人高了。雨水打在松树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跟来人打招呼。
吴新辉先走到一块写着“刘志刚”的石头前,蹲下来,把布包里的黄纸拿出来,一张张展开,用石头压住:“志刚,今年黑松沟挺好的,乡亲们盖了新屋,泉水也一直流,你放心,我们会把家守好。”他说着,从贺俊刚手里接过酒坛,倒了一碗,洒在石头前的泥土里,酒液渗进土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贺峻霖走到冯栋的石头前,慢慢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去年冯栋画的黑松沟巡逻路线图,现在已经有些发黄了。他轻轻摸着纸上的线条,声音很轻:“冯栋,你画的路线,我们还在用,每次巡逻都走你指的路,没出过差错。狗娃现在枪法越来越准了,能一枪打中百米外的松果,你要是看见,肯定会高兴。”
贺峻霖把竹篮里的白面馍拿出来,放在每块石头前,一个一个摆整齐。他走到张建虎的石头前,老张,我来看你了,论兵法战术计谋,你是我的知己,我想你了。”
狗娃没说话,只是跪在冯栋的石头前,把自己口袋里的一颗弹壳掏出来,放在石头上——这是冯栋教他打枪时,他打出的第一颗子弹的弹壳,他一直带在身上。他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全是泪水,却没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冯伟和老婆走到冯栋的石头前,冯伟老婆把温好的奠酒倒了一碗,放在石头前:“栋儿,这是你最爱喝的粮食酒,娘给你温好了,快喝。家里都挺好的,你放心,我们会跟大家一起,守着黑松沟。”冯伟蹲下来,拍了拍石头,像是在拍冯栋的肩膀:“小子,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家里,我们会把你想做的事做完,把马家军打跑,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吴新辉站在墓地中间,看着大家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胀。他想起以前跟刘志刚、张建虎他们一起执行任务的日子,想起冯栋最后一口气还在喊“护好乡亲们”,想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同僚,他们都是为了一个念想——让黑松沟的人能安稳过日子,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不受欺负。
“同志们,”吴新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坚定,“今年清明,咱们来看你们,是想告诉你们,黑松沟好好的,乡亲们好好的,我们没忘了你们的嘱托,没忘了为什么要扛枪,为什么要守在这里。以后每年,我们都会来,都会告诉你们黑松沟的事,直到把马家军打跑,直到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
风又吹过来,松树枝轻轻晃,水珠落在地上,像是在点头。贺俊刚抬头看向天空,雨好像小了些,云层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照在松树上,泛着淡淡的绿。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布条,又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爹的信,突然觉得,那些牺牲的战士们,就像这黑松林里的树,虽然不在了,却还在守护着黑松沟,守护着他们这些活着的人。
祭完坟,大家慢慢往回走。路上,狗娃突然开口:“俊刚哥,俺以后要更努力练枪,俺要替冯栋哥,替所有牺牲的大哥们,守着黑松沟,把马家军打跑。”贺俊刚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俺跟你一起,咱们都要好好练,好好守着家。”
贺峻霖走在前面,听见他们的话,笑了笑,对吴新辉说:“你看,这些孩子长大了,咱们没白疼。”吴新辉也笑了,看着远处的黑松沟,炊烟已经升起来了,在雨雾里散成淡淡的白:“是啊,孩子们长大了,咱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那些牺牲的同志们,也能放心了。”
回到村口的时候,陈静和刘花正站在灶台边等着他们。刘花端出一碗热汤,递给吴新辉:“快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这雨下得凉。”陈静则把刚蒸好的馒头拿出来,分给大家:“饿了吧?快吃点,垫垫肚子。”
冯伟老婆接过馒头,笑着说:“还是你们心细,知道我们回来会饿。”刘花叹了口气:“你们去看那些孩子,我们也帮不上啥忙,只能做点吃的,等你们回来。这些年,你们太辛苦了,那些孩子也太苦了,都是被欺负得没办法了,才聚到黑松沟来,咱们一定要好好拼,拼出一个广阔的未来,不辜负他们的牺牲。”
陈静点点头,看着远处的黑松林:“是啊,咱们现在虽然苦点,可只要大家心齐,只要还扛着枪,还守着家,总有一天能把马家军打跑,总有一天能让乡亲们住上安稳的房子,吃上饱饭,过上好日子。到那时候,咱们再去告诉那些孩子,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吴新辉喝着热汤,心里暖暖的。他看着眼前的人——贺峻霖拄着拐杖,却眼神坚定;贺俊刚和狗娃年轻的脸上满是斗志;冯伟和老婆朴实的笑容里藏着韧性;陈静和刘花手里的热汤冒着热气,暖了整个村口。他知道,黑松沟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些人,靠的就是这份互相牵挂、互相守护的心意。
雨渐渐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黑松沟的土地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贺俊刚望着远处的黑松林,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星星落在地上。
他知道,清明的雨会停,冬天的雪会化,可那些牺牲的战士们,那些守护家园的心意,永远不会忘。黑松沟的人,会一直在一起,扛着枪,守着家,拼尽全力,把日子过好,把未来拼出来,让那些躺在松树下的人,能看见一个真正安稳、真正温暖的黑松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