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沟的雨总算歇了些，只剩零星雨丝挂在松枝上，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把山间的雾气搅得更浓。狗娃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猫着腰在密林中疾跑，泥水溅满裤腿也顾不上擦——他特意绕开常走的小路，专挑藤蔓缠杂的陡坡走，生怕留下半分踪迹。哨棚后的隐蔽石缝里，冯伟、刘双喜和刘花正盯着远处敌军撤离的方向，听见枝叶晃动的声响回头，就见少年举着纸条钻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冯叔！刘叔！我在后山陷阱旁捡着这个，像是敌军掉的！”
冯伟急忙接过来，指尖触到纸条上的湿痕，展开时特意用身体挡住缝隙外的光，反复确认着纸上的字，脸色骤变：“是志刚的消息！他还活着，被关在西安北郊监狱！”刘双喜凑过来，看清“刘志刚拒不招供”几个字时，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这些天他总在夜里梦见老伙计，要么是两人在山坳田间干活的模样，要么是刘志刚浑身是血的惨状，如今总算有了确切消息，哪怕是在监狱，也比阴阳两隔强。
刘花也松了口气，抬手悄悄擦了擦眼角：“要是让贺队长和吴队长知道，肯定能安心些。”话音刚落，石缝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几人瞬间绷紧神经，直到看见陈三扶着贺峻霖走来才放松。贺峻霖脸色依旧苍白，腿上的伤口刚换过草药，被粗布紧紧裹着，每走一步都得借着陈三的力气，额头上渗着细汗，却仍不忘叮嘱：“动静小点，别让山外的暗哨听见。”
“贺队长，有志刚的消息！”冯伟赶紧把纸条递过去，语气里藏不住激动，“他还活着，被关在西安北郊监狱！”贺峻霖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接过纸条，手指在“拒不招供”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好……好啊……他没认输……”可转瞬，他又皱起眉，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沉思：“可咱们谁都没去过西安，连北郊监狱在哪都不知道，而且国民党刚撤，说不定还在山外埋伏，贸然去救，不仅救不出人，还会暴露黑松沟。”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刘队长在里面受刑啊！”狗娃急了，攥着柴刀的手更紧，指节泛白，“就算没去过西安，咱们也能想办法打听！多个人多些主意，总能找到机会！”刘花也附和：“我可以多晒些止血草药带着，万一有人受伤也能应急，不能让刘队长同志白白受苦。”
冯伟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缝边缘——他比谁都想救刘志刚，可黑松沟藏着几十口老人和孩子，还有刚转移来的文件，容不得半点差池。“这事得让吴书记定夺，他是咱们的负责人，得听他的安排。”刘双喜突然开口，一句话点醒了众人，几人当即决定，由冯伟带着纸条去找吴新辉，其他人留在原地盯着山外动静。
冯伟沿着隐蔽的山道往吴新辉的窑洞走，一路上避开了好几处警戒的暗哨。刚到窑洞门口，就见吴新辉正对着一张地图沉思，旁边放着刚译完的电报。“吴书记，有紧急情况！”冯伟推门进去，把纸条递了过去。吴新辉接过纸条，快速看完，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通信员小陈举着一封密封的蜡丸信跑进来：“吴书记！上级‘鹰巢’同志的密信，是从后山小道送过来的，绝没暴露踪迹！”吴新辉赶紧捏碎蜡丸，取出信纸，借着油灯的光看完，长长叹了口气，把信递给冯伟：“你也看看吧，不是咱们不救，是真的不能救。”
冯伟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已知刘志刚同志身陷囹圄，然敌军设下陷阱，意在诱捕我方人员，营救恐致根据地暴露。革命需保存有生力量，暂避锋芒，勿轻举妄动。刘志刚同志的坚守，党与人民永记。”看完信，冯伟的肩膀瞬间垮了，他知道，上级的决定是对的，可一想到刘志刚在监狱里受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通知贺峻霖他们，先把老人和孩子从隐蔽洞接回窑洞，加强山外暗哨的警戒，绝不能让敌军发现咱们的落脚点。”吴新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志刚是英雄，咱们不能让他的牺牲白费，守住黑松沟，就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冯伟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狗娃和刘花站在外面，两人脸上满是期待。“冯叔，吴书记怎么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救志刚哥？”狗娃急忙问。冯伟叹了口气，把上级的决定说了一遍，看着两人瞬间黯淡的眼神，又补充道：“不是不救，是等时机，咱们得先守住这里，才能有机会为志刚报仇。”
狗娃的眼睛红了，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贺队长说过，干革命不能哭，要像个男子汉。刘花也低下头，轻轻拍了拍狗娃的肩膀，自己的眼圈却先红了。
与此同时，西安北郊监狱的刑房里，血腥味混着焦糊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刘志刚被绑在生锈的木桩上，头无力地垂着，破烂的衣服早被血浸透，贴在身上结成硬壳，露出的胳膊和腿上全是鞭痕与烫伤，有的地方还在渗着暗红的血。张杨卫坐在旁边的木椅上，手里把玩着烧得通红的火烙铁，烙铁尖偶尔碰到铁桶边缘，发出“滋啦”的声响，听得隔壁牢房的同志浑身发紧。
“刘志刚，五天了，你这嘴还真是硬。”张杨卫站起身，走到刘志刚面前，用烙铁尖挑了挑他的下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刘志刚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依旧透着股狠劲，他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呸……狗汉奸……想让我招供……做梦……”
张杨卫摸了把脸上的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原本还想从刘志刚嘴里套出根据地的位置，可杨司令刚下了命令，明天一早就要把刘志刚拉到西郊城墙枭首示众，要是再问不出东西，他这个差事就算办砸了。“你以为你不招供，你的那些兄弟就能好过？”张杨卫咬着牙，把烙铁往刘志刚的胳膊上凑，“我告诉你，等明天你死了，我就带兵去搜山，把你那些藏在山沟里的同党一个个抓来，让他们跟你一样，尝尝这酷刑的滋味！”
“你敢！”刘志刚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在木桩上撞得“哐当”响，“我的兄弟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会替我报仇！”张杨卫冷笑一声，手里的烙铁狠狠按在刘志刚的胳膊上，“滋啦”一声，白烟瞬间冒了出来，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刘志刚疼得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却没喊一声，只是死死咬着牙，直到嘴唇渗出血来。
隔壁牢房里，几个被关押的同志听见惨叫声，一个个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年轻的小周忍不住小声说：“刘大哥太苦了……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吗？”旁边的老郑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现在不能冲动，咱们得活着出去，把刘同志的事传出去，让更多人知道，共产党人的骨头是硬的！”
张杨卫看着刘志刚疼得几乎晕厥，却还是不肯松口，气得把烙铁扔在地上：“好！好个硬骨头！明天我就让你死个痛快！”他转身对侍卫说：“把他关回牢房，不给水不给饭，别让他死太早，明天还得用他的人头示众！”
侍卫解开铁链，刘志刚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可他的脑子里却很清楚，他想起黑松沟的雨，想起刘双喜递给他的枪，想起狗娃第一次射中靶心时，蹦着喊“贺大哥你看”的模样——他不能认输，就算死，也要死得有骨气，不能让那些汉奸看不起。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西安西郊的城墙上就站满了国民党士兵。风裹着寒意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城楼下围了不少百姓，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张杨卫坐在城墙上的木椅上，手里端着一杯浓茶，眼神阴鸷地看着被押上来的刘志刚。
刘志刚被两个侍卫架着，脚步虚浮，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可他依旧挺直了脊梁，没有一点屈服的模样。张杨卫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刘志刚，时间到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说一句‘共产党错了’，我就饶你不死，还能给你条活路。”
刘志刚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张杨卫：“我共产党人，从来就没有错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杨卫的脸色沉了下来：“好，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那我就成全你。按照杨司令的吩咐，我可以让你吃顿好的，走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志刚沉默了片刻，突然说：“给我纸笔。”张杨卫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怎么？现在想写招供信了？晚了！”刘志刚瞪着他：“我要写诗！就算死，也要让世人知道，我刘志刚的骨气！”张杨卫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侍卫拿来了纸笔——他倒要看看，这个临死的人，还能写出什么花样。
刘志刚接过纸笔，手因为虚弱而不停颤抖，他咬着牙，一笔一划地写着，每一个字都透着股不屈的劲。张杨卫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写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好一个‘满城尽带黄金甲’！”刘志刚写完，把笔一扔，朝着城下的百姓高声喊道，“乡亲们！国民党反动派只会欺压百姓，只会残害忠良！可咱们共产党人不怕！就算我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站出来！中国共产党万岁！”
张杨卫恼羞成怒，他没想到刘志刚到死都还在宣传革命思想，猛地站起来，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刘志刚的眉心：“你找死！”
“砰——”
枪声在城墙上响起，震得人耳朵发疼。刘志刚的身体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眼睛却依旧睁着，望着远方的天空，像是在看着黑松沟的方向。城楼下的百姓们都低下了头，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黑松沟的隐蔽窑洞里，贺峻霖正让刘花给自己换药，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隐约的枪响，他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布条“啪嗒”掉在地上。刘双喜刚从山外暗哨回来，看见他这副模样，赶紧走过来：“贺队长，怎么了？”
贺峻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心里慌。”可他知道，那枪声大概率是从西安方向传来的，刘志刚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弯腰捡起布条，继续给自己包扎伤口，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当天下午，去山下集镇打探消息的陈三回来了，他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告示，进门时特意把门关紧，才压低声音对迎上来的吴新辉说：“吴书记，贺队长……城里传来消息，志刚同志……他牺牲了，告示上写着‘共党要犯刘志刚伏法，枭首示众’……”
吴新辉接过告示，手指微微颤抖，纸上的字像是一把把刀子，扎得他眼睛生疼。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老刘是英雄，咱们不能让他白死。”说着，他把告示递给贺峻霖，“通知下去，加强警戒，守住黑松沟，这是咱们的根，不能丢。”
贺峻霖接过告示，看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神坚定：“吴书记说得对，咱们要继承志刚的遗志，跟国民党反动派斗到底！”刘双喜握紧了腰间的枪，枪柄上还留着刘志刚的薄茧，像是老伙计还在身边，陪着他一起守护这片土地。
狗娃也看见了告示，他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不停颤抖，却没哭出声——他答应过贺队长，要做个勇敢的革命者，不能轻易掉眼泪。刘花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窑洞里的篝火静静燃烧，火星子溅在地上，像是刘志刚的眼睛，在看着他们。风从窑洞口吹进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吴新辉、贺峻霖和众人围坐在篝火旁，没有人说话，却都在心里默念：一定要守住黑松沟，一定要让革命胜利，不辜负刘志刚的牺牲。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缠人，反而像是在为英雄送行。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狼嚎，却不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像是在为英雄呐喊——黑松沟的火种不会灭，英雄的精神也不会灭，总有一天，会迎来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