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过后的第三天,村子里静得可怕。往常这个时候,田埂上该有送饭的婆娘,晒谷场该有扬场的汉子,可现在,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偶尔有开门的,也是耷拉着脑袋往地里走,再耷拉着脑袋回来,手里空空的,眼神也空空的。
粮缸见底的消息像野草一样在村里蔓延。张婆婆家最先断了粮,她的小孙子饿得直哭,哭声像根细针,扎得每个人心里发慌。有人开始往田埂上跑,那里还堆着没被风吹走的蝗虫尸体,黑乎乎的一层,在太阳底下晒得发硬。
“这东西……能吃吗?”马三他爹蹲在田埂上,用树枝扒拉着蝗虫尸体,眉头皱成个疙瘩。旁边的李大叔咽了口唾沫,“以前灾年,有人吃过蚂蚱,这蝗虫跟蚂蚱差不多吧?”他捡起一只还算完整的蝗虫,翅膀已经晒脆了,肚子瘪瘪的,“总比饿死强。”
最先下锅的是李大叔家。他把蝗虫倒进开水里焯了焯,捞出来沥干,撒了点盐,在锅里炒得滋滋响。香味飘出来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直勾勾地往他家门口看。李大叔的小儿子抢着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嚼着,含糊地说:“香……香得很!”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剩下的就好办了。村民们扛着筐子往田埂上跑,把蝗虫扫进筐里,回家或炒或煮,有的甚至直接晒干了磨成粉,掺在仅有的谷糠里。起初,大家都觉得这是条活路——蝗虫多得是,不用种不用收,填肚子刚好。赵磊他妈也煮了一锅,黑乎乎的,看着让人没胃口,可娃饿极了,还是吃了半碗,有点腥,有点苦,却能压下肚子里的叫唤。
刘花是在第五天注意到不对劲的。她是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医生,这天早上,她刚打开门,就看见李大叔的婆娘扶着李大叔跌跌撞撞地跑来,李大叔脸色蜡黄,捂着肚子直哼哼,“刘大夫!快看看他!上吐下泻的,拉得都站不住了!”
刘花赶紧把人扶进里屋,让李大叔躺在诊床上。她伸手按了按他的肚子,“疼得厉害?”李大叔点点头,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从昨天半夜开始,先是肚子疼,然后就拉,拉的都是水……”刘花又看了看他的舌苔,黄腻得吓人,“昨天吃了啥?”
“还能吃啥……就田埂上的蝗虫,炒了吃的。”李大叔婆娘哭丧着脸,“不光他,俺家小的也有点拉肚子,没他爹这么厉害。”
刘花心里“咯噔”一下。她转身从药柜里拿出听诊器,听了听李大叔的肠鸣,又摸了摸他的脉,眉头越皱越紧。“不止你家吧?”她问。李大叔婆娘愣了一下,“好像……张婆婆家的孙子也拉了,还有西头的二柱子,听说昨晚起不来炕了。”
刘花没再多问,赶紧开了方子:“马齿苋五钱,黄连三钱,煮水喝,一天三次。让孩子也喝点,量减半。”她一边抓药,一边嘱咐,“别再吃蝗虫了,那东西不对劲。”
可她的话没被当回事。中午的时候,二柱子家派人来叫她,说二柱子不光拉肚子,还发起了高烧,浑身抽搐。刘花背着药箱赶过去,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腥气——二柱子他妈还在炒蝗虫,说“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扛过去”。
“别炒了!”刘花把药箱往桌上一放,声音都变了,“这蝗虫不能吃!有毒!”她冲到灶台前,一把掀翻了锅,黑乎乎的蝗虫撒了一地。二柱子他妈愣住了,随即就哭了:“有毒?那俺们吃啥啊?粮都没了!”
“就是因为没吃的,这蝗虫才有毒!”刘花一边给二柱子量体温,一边急着解释,“它们啃了庄稼,当成灾的时候候,体内产生了毒素,平时少量吃没事,这成灾的蝗虫,毒素都积在肚子里,吃多了能要命!”
她的话被门口的人听见了,很快就传遍了村子。可恐慌没压过饥饿,还是有人偷偷吃蝗虫,只是不敢多吃。直到第七天,马三他爹突然没了。他前一天还说“吃了蝗虫有力气”,半夜里就没了声息,等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凉透了,嘴角还挂着没消化完的蝗虫残渣。
马三的哭声撕心裂肺,这下没人敢再碰蝗虫了。田埂上的蝗虫尸体被人用土埋了,可已经晚了——村里陆陆续续病倒了二十多个人,轻则拉痢疾,重则高烧昏迷,连刘花的药铺都挤满了人,炕上铺不下,就躺在地上,呻吟声此起彼伏。
刘双喜又开始念叨了:“我说啥来着?这是蝗神的报复!吃了他的子民,能有好?”他在人群里转悠,看见谁病倒了,就叹着气说:“早该烧香的……”有人信了他的话,偷偷在家摆了供桌,对着空盘子磕头,可病一点没好,反而耽误了吃药。
贺峻霖把刘双喜拉到一边,眼睛红得吓人:“双喜叔!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供桌掀了!”他指着药铺里的刘花,“没看见你侄女在救人吗?靠磕头能治病?靠的是药!”
刘花确实忙得脚不沾地。她把药铺里所有能用上的药材都翻了出来,马齿苋不够了,就带着几个妇女去田埂上挖,那东西灾年里长得疯;黄连不多了,就用苦楝树皮代替,虽然药性差点,总比没有强;发烧的病人多,她就把艾草煮成水,让家属给病人擦身子降温,艾草不够,就用野菊花代替。
她的手被药汁泡得发皱,眼睛熬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可只要有人喊“刘大夫”,她就立刻提着药箱赶过去。有次给张婆婆的孙子喂药,孩子哭着不肯喝,说太苦了,刘花就从自己口袋里摸出颗糖——那是她准备给自己润嗓子的,剥开糖纸塞到孩子嘴里,“乖,喝了药,病好了,阿姨再给你找糖吃。”
张婆婆看着她,抹着眼泪说:“刘大夫,你是活菩萨啊……”刘花摇摇头,把剩下的药渣倒在地上,“我不是菩萨,我是医生。这些病能治,别信那些没用的。”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围着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药香慢慢压过了蝗虫的腥气。喝了药的病人里,先是拉肚子的次数少了,接着高烧的退了烧,虽然还有人虚弱得下不了床,但总算没人再往坏处走。刘花又让人把埋掉的蝗虫尸体再挖深点,撒上石灰,防止滋生细菌,还教大家用盐水漱口,勤洗手,别喝生水。
贺峻霖带着战士们帮着采药、烧火、照顾病人,他看见刘花在药铺门口晒药材,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药草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味道,竟比端午的艾草还让人安心。“辛苦你了。”他递过去一碗水,“歇会儿吧。”
刘花接过水,喝了一口,笑了笑:“等大家都好了,再歇。”她指着晒在竹匾里的马齿苋,“你看,这东西生命力多强,蝗灾都没把它啃绝,咱们也一样。”
半个月后,村里的病人渐渐好了起来。虽然每个人脸上还有病后的苍白,但眼里总算有了点光。李大叔能下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刘花送了一篮子野菜。张婆婆把攒了好久的鸡蛋送了过来,硬要塞进刘花的小药箱。
刘双喜的烟袋还是不离手,只是不再提“蝗神”了。有次看见刘花在地里指导大家种萝卜——那是用仅剩的种子种的,他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突然说:“大侄女,这萝卜要是长出来,得请你先尝。”刘花笑了笑:“大家一起尝。”
狗娃又爬上了老杏树,这次不是为了摘杏子,而是想看看远处的田地里,有没有冒出新的绿芽。风里的腥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药草的味道,淡淡的,却很实在。
贺峻霖站在晒谷场边,看着战士们帮着村民修补被蝗虫蛀坏的屋顶,他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很干净,像被水洗过一样,再也没有黑压压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