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冯家堡的山路在晨光里舒展,像条被晒暖的土黄色绸带,缠着连绵的青山往上爬。贺峻霖背着半旧的步枪走在前面,步子比往日慢了些,耳朵却支棱着,听着身后刘花的脚步声,她的鞋底子沾了泥,踩在碎石上总发出“沙沙”的轻响,不像他的军靴那样沉。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带着秋凉,刮得路边的酸枣枝“噼啪”晃。刘花忽然停了脚,贺峻霖回头时,正看见她蹲在一丛野菊前,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上的露水。那露水滚下来,滴在她手背上,她没躲,只望着那片金黄出神,蓝布衫的袖子滑下来,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可能是之前为了抢运伤员,被荆棘划的。
“怎么了?”贺峻霖的声音比风还轻,怕惊着什么似的。
刘花仰头看他,晨光从她肩头淌过去,把她的睫毛染成金的:“这花开得真好,比堡子里种的精神。”她说话时,嘴唇动得轻,像怕吹落了花瓣,“你看这瓣子,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可根还往土里扎得紧呢。”贺峻霖顺着刘花的手看去,是一束野菊花,在风中轻轻摇曳,黄的透亮,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贺峻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见过她在战场上咬着牙给伤员截肢的样子,见过她背着药箱在枪林弹雨里跑的样子,却从没见过她这样,像株被晨露泡软的草,眼里没有硝烟,只有花。他的心跳的厉害,像揣了块火炭。
“前头有棵老杏树,”他别开眼,往山路深处瞥了瞥,“底下背风,菊花开得更密,去歇会儿?”
刘花的指尖还停在菊瓣上,闻言顿了顿,然后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好啊。”
老杏树就立在半坡上,枝干虬曲,像只张开的大手,把大片的影子投在地上。树下的野菊开得泼泼洒洒,金黄的花盘挤挤挨挨,有的顶着露水,有的被风吹得贴在地上,却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贺峻霖先走到树后,用袖子擦了擦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又解下水壶递过去:“先喝口。”
刘花接水壶时,指尖碰到了他的手,像被细针扎了下,两人都往回缩了缩。她低头喝水,喉结动了动,阳光从杏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她脖颈上晃出细碎的光斑。贺峻霖靠在树干上,看着她的发顶,头发梳得整齐,用根木簪别着,发尾却有点乱,沾着片干枯的草叶,是刚才蹲在菊丛里蹭的。
风掠过低矮的菊丛,那股子香便跟着漫过来。不是什么浓烈的甜,是清凌凌的苦,混着山土的腥气,像 她熬药时飘出的第一缕烟。可又不全是苦,细咂摸有那么点回甘,藏在蜷曲的瓣子里,是经了夜露、晒足了日头才酿出的劲儿。沾在衣襟上,蹭在发梢间,风再吹过,就跟着人走,清清爽爽的,倒比药房里那些陈放的药草多了层活气。
“贺队长,”刘花忽然开口,把水壶递回来,“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贺峻霖接过水壶,指尖碰到壶身上她留下的温度,烫得他差点没拿稳。他往远处看,冯家堡的轮廓在山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没什么,”他扯了扯衣角,声音有点哑,“就是觉得……这山挺好。”
刘花笑了,不是在战场上指挥人时的那种爽朗笑,是抿着嘴,嘴角往两边弯的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你以前总说这山挡路,藏着敌人,今天倒夸起它来了。”
贺峻霖的脸有点热。他确实说过这话,上次突围时,这山坳里的雾气差点让他们迷了路,他当时气得踹了脚石头,骂这破山。可现在,看着刘花的笑落在野菊丛里,他忽然觉得这山是好的,它挡住了敌人,也藏住了此刻的安静。
他没接话,转身往菊丛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可他心里却烧得慌。他挑了朵最大的野菊,花瓣舒展,黄得亮眼,花瓣上的露水滚到他手背上,凉得他一激灵。他捏着花茎往回走时,刘花还坐在石头上,正仰头看杏树枝桠间的天,天蓝得发脆,像块刚洗过的蓝布。
“给你。”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有点抖。
刘花回过头,看见那朵野菊,眼里闪过点惊讶。贺峻霖的手悬在半空,捏着花茎的指节发白,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战场上枪林弹雨都没怕过,现在递朵花,倒像要被枪打似的。
刘花没接,只是仰头看他。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山里的泉水,能照见他的影子。贺峻霖的心跳得更快了,快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忽然蹲下身,和她平视,然后,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那朵野菊轻轻插进了她的鬓角。
指尖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像有电流窜过。她的皮肤很烫,比阳光晒过的石头还烫,鬓角的碎发丝滑,蹭得他指尖发麻。刘花猛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耳尖却“腾”地红了,红得像野菊的花蕊。
“好看。”贺峻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本来想说“花好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好看”。
刘花的脸颊慢慢红透了,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想抬手把花摘下来,可指尖刚碰到花瓣,又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风从两人之间钻过,吹得野菊的花瓣轻轻颤,也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他心里发慌。
“贺队长……”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贺峻霖看着她鬓角的野菊,看着她红透的脸,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却让他更清醒。
“刘花,”他说,“我不想只当你是战友了。”
刘花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惊讶更浓了。
“在战场上,我信你能替我挡子弹,”他的声音发紧,却很稳,“可现在,我想……我想跟你一起看春天的杏花,夏天的酸枣花,秋天的野菊,冬天的雪。我想等仗打完了,在老家盖间房子,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草药,种满野菊。我想……”他的话卡住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我想跟你过日子。”
风停了,鸟也不叫了,只有野菊的香在空气里飘。刘花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蓝布被捏出深深的褶皱,腕骨凸起,像段白生生的玉。
贺峻霖的心跳得更快了,快得像要炸开。他怕了,怕她摇头,怕她说出“我们还是战友”,怕这片刻的甜像露水一样,太阳一晒就没了。他忽然想起怀里的东西,手忙脚乱地去掏,红布包被汗水浸得有点潮,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玉手镯,白润的底色,带着点淡淡的黄,像老杏树的年轮。
“这是我娘留的,”他的手在抖,玉手镯在掌心晃来晃去,“她走的时候跟我说,将来遇到想一起埋进土里的人,就把这个给她。刘花,我……”
话没说完,刘花忽然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花瓣落地,可贺峻霖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猛地抬头,看见刘花正看着他,眼里的惊讶变成了别的东西,像被阳光融化的冰,软得让人心颤。她的嘴唇动了动,又轻轻“嗯”了一声,这次更清楚些,带着点羞涩,却很坚定。
贺峻霖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炮弹在耳边炸开,又像有无数只鸟在里面飞。他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鬓角的野菊,看着她红透的脸,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玉手镯,往她腕上套。玉的凉滑碰到她的皮肤,两人都像被电打了似的缩了一下,又同时停住。她的手腕很细,镯子套进去还有空隙,晃了晃,阳光照在上面,映得她手腕内侧的皮肤像玉一样白。
“合适。”贺峻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刘花低头看着腕上的玉镯,又抬头看他,嘴角慢慢弯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有层厚茧,是常年握枪磨的;她的手小些,指腹也有茧,是捣药、握枪磨的。两双手握在一起,粗糙的茧子蹭着粗糙的茧子,却像有暖流涌过,暖得能焐化冰雪。贺峻霖觉得那股“触电感”又来了,从指尖窜上来,沿着胳膊肘往心里钻,钻得他心里又酸又软,又烫又麻。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背着个比自己还高的药箱,跟在队伍后面,脸晒得黑红,谁跟她说话都只“嗯”一声。那时他只当她是个闷性子的姑娘,可现在,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鬓角的野菊,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