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张县地界时,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镇子外围有圈土围墙,是民团用黄土夯实的,上面插着歪歪扭扭的旗子,画着个歪脑袋的老虎,看着滑稽,却透着股蛮横劲儿。侦查员说,民团头子叫张老歪,是个屠夫出身,心狠手辣,这两年靠着地主的接济,招了百十来号人,在周边抢粮抢钱,还杀了好几个下乡的干部,老百姓恨得牙痒痒。
“同志们,”贺峻霖站在队伍前面,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硬气,“张老歪手里有老百姓,待会儿冲锋的时候,尽量别用手榴弹,先把人救出来。二队跟我从东边翻墙,一队从正门佯攻,医疗队在后面隐蔽,等我们控制局面再上。”
刘花站在医疗队的队伍里,看着他给队员们分派人手,动作干脆利落。军帽戴得很正,帽檐下的眼神亮得惊人。出发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站在安全的地方。刘花赶紧挺直腰板,朝他点了点头。
冲锋号响起来的时候,刘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枪声像放鞭炮似的响起来,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土围墙上,溅起一片黄土。她看见贺峻霖带着二队的人,踩着梯子往围墙上爬,动作快得像只豹子。有个民团的人举着枪对准他,刘花差点喊出声,可下一秒,贺峻霖已经翻身跳上围墙,一脚把那人踹了下去。
“刘花!快过来!这里有伤员!”旁边的老医生喊她。
刘花回过神,赶紧跟着往隐蔽处跑。有个战士被子弹擦过胳膊,血流得厉害,她蹲下来,拿出绷带和草药,手却有点抖。不是害怕,是刚才看见贺峻霖跳上围墙的那一刻,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到现在还没松开。
“别怕,小同志,手稳点。”老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
刘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想起老师教她的话,“治伤的时候,心要比手稳”,于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清洗伤口,敷上草药,再用绷带缠紧。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冷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哆嗦。
枪声渐渐稀了些,偶尔有几声惨叫从围墙里传出来。刘花忍不住往围墙那边看,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她不知道贺峻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
“轰隆——”一声巨响,是民团那边扔了手榴弹。刘花的心猛地一揪,刚想站起来,就被老医生按住了:“别乱动!还没到时候!”
就在这时,围墙里传来一阵欢呼,是自己人的声音!刘花眼睛一亮,知道是攻进去了。她背起药箱,刚想往前冲,就看见一个身影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朝这边跑过来。是贺峻霖!他的军衣上沾了点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军帽也歪了,可眼神还是亮的。
“里面安全了,老百姓都被关在后院,快去看看有没有受伤的!”他冲医疗队喊,目光扫过刘花时,停顿了一下,“你没事吧?”
“我没事!”刘花的声音有点哽咽,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他点点头,转身又往里面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小心点,地上有碎玻璃。”
刘花跟在医疗队后面进了镇子,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镇子不大,街上乱糟糟的,民团的人被捆在路边,低着头不敢吭声。老百姓从屋里探出头,看见穿军装的队伍,先是害怕,后来认出是之前下乡宣传的同志,才敢走出来,有的还端着水要给战士们喝。
“女同志,谢谢你啊!”一个老大娘拉着刘花的手,眼泪直流,“张老歪把俺家老头子关了三天,不给饭吃,要不是你们来,俺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刘花帮老大娘擦了擦眼泪:“大娘您别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大爷在哪?我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正忙着给老百姓检查伤口,忽然听见有人喊“贺同志”。刘花抬头,看见贺峻霖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正跟队员们说话。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渗出血迹,显然是刚才受伤了。刘花心里一紧,刚想走过去,却看见他摆了摆手,好像在说“没事”。
忙到天黑,才把所有伤员和老百姓安顿好。队伍在民团的院子里宿营,院子里有口井,总算能打上干净水了。贺峻霖正在给队员们分配干粮,手里拿着块窝头,啃得正香。刘花走过去,手里拿着草药和绷带。
“胳膊怎么样了?”她问,声音有点硬。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笑了笑:“没事,擦破点皮。”
“擦破点皮能流这么多血?”刘花把他拉到屋檐下,让他坐下,“别动,我给你重新包扎。”
她解开他胳膊上的绷带,伤口比想象中深,是被子弹擦过的,肉都翻了出来,之前简单处理过,现在又渗出血了。刘花的手有点抖,倒不是怕血,是看着这道伤口,心里有点疼。她拿出烈酒,倒在布上,轻轻擦着伤口周围。
“嘶——”贺峻霖吸了口凉气。
“疼?”刘花抬头看他。
“不疼。”他咧嘴笑,想装得轻松点,可眉头还是皱着。
刘花没说话,手下的动作更轻了。她把草药嚼烂,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绷带缠好,缠得很紧,却不勒得慌。“这几天别碰水,也别使劲。”她叮嘱道,语气还是有点硬。
“知道了,刘医生。”他故意逗她。
刘花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手心很热,烫得她心里一颤。“你穿得太少了。”他说,眼神落在她单薄的单褂子上,“晚上冷,我去找件厚点的衣服给你。”
“不用了,我不冷。”她想把手抽回来,可他握得很紧。
“听话。”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白天看见你打哆嗦了。”
刘花的脸又红了,这次没再挣扎。他松开手,转身进了屋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件深蓝色的棉袄走出来,递给她。棉袄看着有点旧,却很厚实,上面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显然是女人穿的。“这是从张老歪他婆娘屋里找的,干净的。”他解释道,好像怕她嫌弃。
刘花接过来,棉袄沉甸甸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她往身上一穿,大小正好,袖子也不长不短。“谢谢你。”她低声说。
他笑了笑:“谢什么。快去休息吧,今天累坏了。”
夜里真的很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刘花裹着那件棉袄,躺在门板搭的床上,一点都不觉得冷。棉袄上的那朵歪花硌在背上,有点痒,却让人心里踏实。她想起贺峻霖胳膊上的伤口,想起他啃窝头时的样子,想起他拉着她手腕时的温度,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贺峻霖和几个队员在站岗,压低了声音说话。刘花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看见他站在月光下,背影挺直,像棵白杨树。他时不时搓搓手,跺跺脚,显然也觉得冷。刘花想把棉袄脱下来给他送去,可又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半天,还是缩了回去。
她从药箱里拿出白天剩下来的那块窝头,又摸出贺峻霖给的那个水壶,走到门口,轻轻喊:“贺峻霖。”
他回过头,看见是她,愣了一下:“怎么还没睡?”
“给你。”她把窝头和水壶递过去,“垫垫肚子,喝点水。”
他接过去,笑了笑:“你也没吃吧?”
“我吃过了。”她撒了个谎。
他没拆穿,掰了一半窝头递给她:“一起吃。”
两人就站在屋檐下,分着吃一块窝头,喝着同一壶水。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靠得很近。风还在吹,可刘花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