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的伤彻底好利索时,已经是十月了。黄土地上落了层薄霜,早晚有点冷,但中午的太阳还是暖暖的。扫盲班办得很红火,战士们认的字越来越多,狗娃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读《孙子兵法》里的句子了,每次读给贺峻霖听,都得意得不行。
这天下午,贺峻霖带着刘花去了上次路过的那片酸枣林。枣子已经红透了,挂满了枝头,像一串串小红灯笼。风一吹,枣子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
“你看,这枣子红得正好。”贺峻霖摘下一颗,擦了擦,递给刘花,“尝尝。”
刘花接过来,咬了一口,真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比上次的还甜。”
“那是,这半个月又长了不少。”贺峻霖也摘了一颗,放在嘴里,“等打完这阵子仗,咱们就把这枣子摘回去,给战士们熬枣粥喝。”
“好啊。”刘花笑着说,伸手去够高处的一颗红枣,踮着脚尖,胳膊伸得老长,却还是够不着。
贺峻霖走过去,抬手就摘了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够不着就说,逞什么强。”
刘花攥着那颗红枣,指尖被他碰过的地方有点烫,她低下头,小声嘟囔:“谁说我够不着,就是不想踮脚。”
贺峻霖被她逗笑了,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是是是,我们刘医生最厉害。”他靠在枣树上,看着她踮着脚摘枣子,裙摆被风掀起个小角,像只停在枝头的蝴蝶。
这半个月,他总找借口约她出来。有时候是说扫盲班缺块黑板,拉着她去后山找平整的石板;有时候是说药草不够了,陪她去山坡上采蒲公英。每次并肩走着,听她讲小时候跟着爹采药的趣事,看她被风吹红的鼻尖,他心里就像被枣子浸过,甜丝丝的。
“你看这个。”刘花忽然举着颗形状古怪的枣子跑过来,“像不像你上次画的沙盘?”
贺峻霖接过来一看,枣子上有几道天然的纹路,还真有点像土谷堆的地形。“还真像。”他笑着说,“看来这枣子也懂兵法。”
刘花被他说得笑出声,阳光落在她笑起来的眼睛里,亮得像落了星星。贺峻霖看着她,忽然觉得,比起打胜仗的畅快,这样的时刻更让人心里踏实。
两人在枣林里坐了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软乎乎的。刘花把摘来的枣子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像摆了堆小红宝石。贺峻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本线装书,封皮有点旧,却是干干净净的。
“这是司马翎羽捐的书里,我挑出来的几本医书。”他把书递给她,“里面有不少治外伤的方子,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刘花接过书,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娟秀,不像司马翎羽那老狐狸的字。“这批注……”
“应该是他早逝的女儿写的。”贺峻霖说,“听看守的战士说,他女儿以前是个郎中,可惜染病死了,这些书是她生前常看的。”
刘花的心里有点酸,轻轻摩挲着那些批注:“写得真好。”
“你要是喜欢,就拿着看。”贺峻霖说,“有不懂的地方,咱们一起琢磨。”
刘花点点头,把书小心地放进药箱侧袋,像藏了个宝贝。她拿起颗枣子,递到贺峻霖嘴边:“给你。”
他张嘴接住,枣子的甜混着她指尖的温度,从舌尖暖到心里。“对了,队长说,上级要调咱们去支援张县,那边的民团最近闹得厉害,杀了好几个村干部。”
刘花的笑容淡了点:“什么时候出发?”
“过两天。”贺峻霖看着她,“这次可能要走一个多月,山路不好走,你……”
“我跟队伍走。”刘花打断他,眼神很坚定,“医疗兵不能离队伍太远,再说,我也能照顾伤员。”
贺峻霖知道她的性子,决定的事就不会改。他想起上次在土谷堆的悬崖上,她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腰带,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我知道了。”他说,“这次路上有片芦苇荡,听说有水蛭,我给你找了点硫磺粉,撒在鞋上能防着点。”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塞到她手里。硫磺粉的味道有点冲,刘花却觉得比什么香料都好闻。“谢谢。”
“谢什么。”贺峻霖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拂掉她发梢沾着的一片枣叶,“头发乱了。”
他的指尖很轻,像羽毛扫过头皮,刘花的脸“腾”地红了,心跳得像要撞开胸口。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箱,耳朵却红得能滴出血。
风穿过枣林,把叶子吹得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远处传来队伍训练的口号声,隐隐约约的,却衬得枣林里格外安静。贺峻霖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忽然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刘花。”他的声音有点哑。
“嗯?”刘花的头埋得更低了。
“等打完这场仗,”贺峻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梁上,那里的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色,“咱们在这枣林里种点别的吧。”
刘花愣了愣,抬起头:“种什么?”
“种点向日葵。”贺峻霖笑了,“你不是说,向日葵总朝着太阳,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吗?等明年夏天,这林子就该开满花了。”
刘花的眼睛忽然有点湿,她用力点点头:“好啊。”
她知道,他说的不只是向日葵。他在说,等天下太平了,他们要一起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些战士,守着彼此心里的那点暖。
夕阳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再也不会分开的线。刘花拿起颗枣子,咬了一口,真甜,甜得让人心头发颤。她看着贺峻霖,他正望着远处的夕阳,侧脸在霞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藏了整个秋天的暖意。
“贺峻霖。”她忽然喊他的名字。
“嗯?”
“你的《孙子兵法》,能不能借我看看?”刘花的声音有点小,却很清晰。
贺峻霖转过头,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好啊。等从张县回来,我一句句讲给你听。”
“拉钩。”刘花伸出小拇指,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贺峻霖笑着伸出手,勾住她的指尖。她的手有点凉,却很软,像握着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风把这句话吹得很远,枣林里的叶子沙沙地应和着,像在为这个约定作证。远处的山梁上,最后一缕夕阳落了下去,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却有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像撒了把碎钻在蓝丝绒上。
刘花把剩下的枣子装进布包里,贺峻霖帮她背起药箱,两人并肩往驻地走。路上碰到巡逻的战士,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刘花的脸有点红,却没松开跟贺峻霖牵着的手,刚才拉钩的手指,还紧紧勾在一起。
“明天我去收拾行李,给你带点治感冒的草药。”刘花说,“张县可能比这儿冷,别冻着。”
“你也一样,晚上睡觉别凑合,天冷了,记得带个被子。”贺峻霖说,“上次在破庙,不带被子,冻得缩成一团,还是我给你盖的衣服。”
刘花的脸更红了,捶了他一下:“你怎么什么都记得!”
贺峻霖笑着躲开,却把她的手牵得更紧了。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黄土地上,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
回到驻地时,土窑的灯都亮了。刘志国站在门口抽烟,看见他们牵着手回来,嘴角偷偷翘了翘,却故意板着脸喊:“贺峻霖!过来!跟你说说明天出发的事!”
“来了!”贺峻霖应了一声,回头对刘花说,“早点休息,我去去就回。”
刘花点点头,看着他跟着刘志国走进土窑,才转身回自己的住处。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硫磺粉纸包,又摸了摸药箱里的医书,心里像揣了罐红糖膏,甜得快要溢出来。
她知道,前路还有很多硬仗要打,还有很多险山要爬,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个枣林里的约定,再难的路,她都敢走下去。
第二天一早,队伍出发了。贺峻霖走在队伍前面,肩上扛着步枪,刘花背着药箱走在后面,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
风从黄土地上刮过,带着点枣子的甜香。刘花摸了摸口袋里那颗被她留了一夜的红枣,在心里悄悄说:向日葵,等我们回来。
远处的山梁上,太阳升了起来,把队伍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明天的路,笔直,且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