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的仗打完了,可天却越来越冷。早上起来,地上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嘎吱响。队伍要在镇上休整两天,再往回撤。刘花穿着那件棉袄,倒不觉得冷,可夜里总觉得嗓子干,头也有点沉,她以为是累着了,没当回事。
这天早上,她起来给伤员换药,刚走到院子里,就一阵头晕,差点摔倒。旁边的小战士赶紧扶住她:“刘姐,你没事吧?”
“没事,可能有点起猛了。”刘花摆摆手,想站直,可头越来越晕,还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胸口都疼。
“你脸色好差啊,是不是发烧了?”小战士伸手想摸她的额头。
“别大惊小怪的。”刘花躲开了,她不想让别人担心,尤其是贺峻霖。她知道他这两天忙着清点民团的物资,还要安排老百姓的生活,已经够累了。
可她的病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上午还好点,下午就彻底扛不住了。头晕得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浑身发烫,冷得直打哆嗦,连拿绷带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医生给她量了量体温,眉头皱得很紧:“烧得厉害,得赶紧休息,不能再硬撑了。”
刘花被扶到里屋的炕上,盖上了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能喝口热水就好了,可眼皮重得睁不开,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听见有人说话,是贺峻霖的声音,带着点急:“怎么回事?早上还好好的。”
“许是夜里受了寒,”老医生的声音隔着层雾似的,“这丫头犟得很,昨天就见她咳嗽,问她只说没事。这天气穿那么单,不病倒才怪。”
刘花想张嘴说“我穿了棉袄”,可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觉有人坐在炕边,一只手轻轻贴上她的额头,带着点粗粝的茧子,却异常温和。是贺峻霖。
“烫得厉害。”他的声音沉了沉,“有退烧药吗?”
“药箱里还有点柴胡,可她这是风寒,最好能发发汗。”老医生叹了口气,“要是有生姜和红糖就好了,熬碗姜汤,比什么药都管用。”
生姜?红糖?刘花心里苦笑。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地里连庄稼都长不出来,谁家还能存着这些金贵东西。她感觉到贺峻霖站起来,脚步声往外走,心里忽然有点慌,想抓住他,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意识又开始模糊,她好像又回到了枣林,贺峻霖摘了颗最大的红枣递到她嘴边,阳光落在他脸上,笑得露出虎牙。她想咬,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刘花?刘花?”
有人在轻轻叫她的名字,带着点摇晃。刘花费力地睁开眼,看见贺峻霖蹲在炕边,脸上沾着点灰,军帽歪在一边,眼神里全是急。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一股辛辣又带着点甜的味道飘过来,是姜汤!
“醒了?快喝点。”他把碗递到她嘴边,声音放得极柔。
刘花愣住了。这穷乡僻壤的,他从哪儿弄来的生姜和红糖?她张了张嘴,想问,却被他用勺子舀了点姜汤送到嘴边:“先喝,有话待会儿说。”
姜汤很烫,辣得她嗓子眼发麻,可咽下去之后,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走,慢慢淌到胃里,又从胃里散开,暖得四肢百骸都松快了些。她眯着眼,看着贺峻霖一勺一勺地喂她,睫毛上还沾着点灶灰,显然是刚从灶台边过来。
“慢点喝,别烫着。”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嘴角,像有电流窜过,刘花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幸好烧得厉害,倒看不出来。
一碗姜汤喝完,刘花觉得身上松快多了,也有了点力气。她靠在枕头上,看着贺峻霖把碗放在一边,才小声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姜?”
贺峻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笑了笑,露出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刚才去后院找柴火,看见张老歪家的墙角堆着点生姜,估计是他婆娘藏着做菜的。红糖是……是上次你给我的那块,我没舍得吃,一直揣着呢。”
刘花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上次在破庙,自己嗓子疼,从药箱里找出块红糖给他润喉,他当时笑着说“你们姑娘家才爱吃这个”,却还是收了起来。原来他一直揣着,没舍得吃。
“你傻啊……”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哭什么。”贺峻霖慌了,伸手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笨拙地说,“喝了姜汤,发发汗就好了。听话,再睡会儿。”
刘花摇摇头,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烫,掌心全是汗,指关节处还有道新的划伤,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你的手……”
“没事,刚才劈柴不小心划的。”他想把手抽回去,却被她抓得很紧。
刘花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我给你包扎。”
“你躺着!”贺峻霖按住她,语气有点急,“这点小伤算什么,你好好歇着。”他顿了顿,声音又软下来,“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睡吧,有事叫我。”
刘花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知道他肯定没休息好。打张县这两天,他几乎没合过眼,白天指挥战斗,晚上还要清点物资、安排岗哨,现在又为了她的病跑前跑后。她心里又暖又酸,点了点头,乖乖躺下。
贺峻霖把被子给她掖好,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拿起她放在一边的医书翻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混着窗外的风声,像首温柔的催眠曲。刘花看着他低头看书的样子,头发有点乱,露出光洁的额头,心里忽然觉得,就算病得再重,只要有他在身边,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都看见贺峻霖坐在那里,要么看书,要么就望着窗外发呆,见她醒了,就问一句“渴不渴”“要不要再喝点水”。有一次她咳嗽得厉害,他赶紧倒了杯温水,扶着她的后背让她慢慢喝,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单褂传过来,暖得人心头发颤。
第二天一早,刘花的烧退了。她睁开眼,看见炕边的小板凳空着,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刚想坐起来,就看见贺峻霖端着个碗走进来,碗里是小米粥,还卧着个鸡蛋。
“醒了?快趁热吃。”他把碗放在炕边的小桌上,“找老乡买的小米,鸡蛋是隔壁大娘给的,她说你是好姑娘,得补补。”
刘花看着那碗小米粥,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年景,小米和鸡蛋都是金贵东西,他肯定又用自己的口粮换的。“贺峻霖,你不用这样……”
“什么叫不用这样?”他打断她,坐在炕边,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我们队伍的医疗兵,照顾你是应该的。再说……”他顿了顿,耳朵有点红,“再说,我们是同志,不是吗?”
同志。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投在刘花的心湖里,漾起一圈圈涟漪。她知道,他说的“同志”,和别人说的不一样。
她拿起勺子,小口喝着小米粥。粥熬得很烂,带着点甜味,鸡蛋是溏心的,咬一口,蛋黄流出来,暖得心里都是软的。贺峻霖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看着个偷吃糖果的孩子。
“对了,”刘花忽然想起件事,“你借我的那本《孙子兵法》呢?我还没看。”
“在我背包里呢。”贺峻霖说,“等你病好了,我就给你拿去,咱们说好的,我一句句讲给你听。”
“嗯。”刘花点点头,心里甜丝丝的。
吃完粥,刘花感觉身上有了力气,能下床走动了。她走到院子里,看见战士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撤。贺峻霖在给队员们分发干粮,看见她出来,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怎么不多歇会儿?”
“没事了,好多了。”刘花笑了笑,阳光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她,“给你的。”
刘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生姜,还有小半块红糖,用油纸仔细包着。“这是……”
“路上带着。”贺峻霖说,“天越来越冷了,要是再觉得冷,就煮点姜汤喝。别硬撑着,知道吗?”
刘花捏着那个布包,生姜的辛辣味和红糖的甜味混在一起,钻进鼻子里,暖得眼睛都有点湿。她抬起头,看着贺峻霖,他的眼神很亮,像藏着星星。
“贺峻霖,”她说,“等回去了,我给你缝双棉鞋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虎牙:“好啊。我这脚总冻着,有双棉鞋正好。”
“那你得等我几天,我得找块厚点的布。”
“我等。”他说,语气很认真,“多久都等。”
风从院子里吹过,带着点寒意,可刘花觉得,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暖融融的。她想起枣林里的约定,想起向日葵,想起他说的“等打完这场仗”。她知道,前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艰难险阻,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碗姜汤的暖意,有这双棉鞋的约定,再冷的冬天,她也能熬过去。
队伍回撤那天,天气放晴了。太阳照在黄土地上,亮得晃眼。刘花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棉袄,背着药箱,里面放着贺峻霖给的生姜和红糖,还有那几本医书。贺峻霖走在她旁边,肩上扛着步枪,腰间别着那本《孙子兵法》。
“等回到驻地,”贺峻霖忽然说,“我就把书给你拿去。”
“好。”刘花点点头,侧头看他,阳光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到时候,你可得好好讲。”
“放心吧,保证讲得明明白白。”他笑了,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
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风里还带着点姜汤的辛辣味,混着泥土的气息,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温暖和约定的秘密。远处的山梁上,一队大雁往南飞,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着温暖的地方飞去。
刘花摸了摸药箱里的布包,在心里悄悄说:向日葵,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不光要种向日葵,还要在枣林边,种一片生姜,种一片甘蔗。等冬天来了,就可以煮姜汤,就像现在这样,暖得人心都化了。
她抬头看了看贺峻霖,他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相视一笑,都没说话,却好像把千言万语都融进了这笑容里。
路还很长,天还很冷,可只要身边有彼此,再长的路也能走完,再冷的天也能熬过去。因为有些暖意,早已藏在心底,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春天一来,就会发芽,开花,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再也不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