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郑国新郑的宫阙,檐下冰凌森然垂挂,寒意刺骨。郑子亹独立于大殿的青铜冰鉴之侧,指尖划过鉴缘凝着的一层薄霜,冰晶碎裂落下,无声无影。
“寡人决意去首止。”声音不高,却砸破了大殿的沉闷。阶下两鬓添霜的祭仲猛地抬头,脸上皱纹深壑:“君上!旧怨如疽,齐侯非宽厚仁君。当年瓜田争执,彼时年少如今皆为君侯,恨毒入髓岂会忘?此去首止如羊入虎穴!”他重重顿首,“为社稷万全,不如遣一能臣代君而行!”
郑子亹眼底一丝不耐锐利如冰镞,扫过祭仲花白的头顶。那声“羊入虎穴”直刺进心。他幼时在齐国为质,瓜熟时节不过欲尝一口鲜甜,那长他几岁的齐国公子吕诸儿便讥笑辱骂“郑虏也配食齐瓜”,二人扭打,他鼻青脸肿,却被斥为“不识进退”。彼时屈辱灼烧多年,如今岂能再示弱低头?他转向殿左,一束阴寒目光凝在身材挺拔的高渠弥身上:“寡人不惧!高卿随孤同往。”
高渠弥腰佩长刀,无声稽首。起身时袍袖拂过刀柄,冷铁蹭过骨节,发出一声极轻锐响,是领命,亦是沉重心音。这君臣二人,少年君主骨子里浸满无法纾解的傲怒,老臣眼底深藏翻涌不安的暗流。
祭仲看着两人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浑浊的老眼几乎迸出血丝。他豁然扑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击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君上!齐襄公绝非重信义之辈!诸侯盟会不过是他聚敛威势的幌子!昔年他杀鲁桓公,何等明目张胆!其人野心如虎,贪戾似狼,郑国弱小,焉能以身饲虎狼之口?望君上三思!三思啊!!”声音嘶哑如泣血,在空阔的大殿里绝望回荡。
郑子亹的嘴角却扯起一丝更冷的弧度。“祭仲老矣!”他不再看地上匍匐的老臣,目光掠过高渠弥,直射殿外阴霾苍穹,“畏首畏尾,岂是我郑亹所为?吕诸儿不过仗势欺人之辈,当年如此,今日亦如此!寡人去首止,正是要亲眼看看,他在他纠集的虎狼面前,敢不敢对一国之君亮出他的獠牙!”他一甩袍袖,冰冷的声音斩断祭仲所有的哀告,“传令!即刻备驾!祭仲留守监国!”
车轮碾过寒冬的冻土,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呻吟。郑国车驾离开新郑三日,头顶铅灰的云层便仿佛要坠到人脸上。风雪骤起,如狂乱野马扑打銮舆垂悬的重锦帷幔,呜咽呼啸灌入,寒意刺透骨髓。高渠弥紧握车辕,须眉皆白,凛冽的风让他眯起双眼,视线中卫兵身影在风雪里晃动如鬼魅。前路茫茫,只有车轮碾碎冰渣的咯吱声,声声不断,似要碾破什么。
“好冷。”车帷内传来郑子亹低喃,声音干涩嘶哑。
他掀开内帘一线,寒气裹挟着雪沫冲入,吹散了角落里铜兽熏炉艰难爬升的暖烟。寒意似刀锋刮过面颊,车厢深处郑子亹那张年轻面孔苍白得像是冻透的冰玉雕,只有眼窝深处蕴着两簇灼灼暗火。“风雪能埋人……”郑子亹盯着帘外漫天苍茫混沌,低语如呓。
高渠弥心头猛地下沉,旧事裹着冰寒猝然回闪。他清晰地记得昔日郑子亹初归郑国那日黄昏,少年浑身狼狈,唇角破裂渗出血丝,却狠狠盯着国都方向,指节发白攥紧车帘缝线:“吕诸儿!”那名字裹挟着刻骨痛恨从齿缝迸出,“今日之辱,血债终需血偿!”那眼神,与此刻帘后君王眼中闪烁的暗火何其相似。风雪灌入更深,几乎吹熄了熏炉残喘,高渠弥默默放下车帘,沉重感如冰水般漫过心肺。
车队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艰难跋涉。御者拼命呼喝着辕马,鞭子抽打下去,马匹发出吃力的响鼻,口鼻喷出的热气瞬间在冷风中凝固成冰霜。风雪遮蔽了视线,前方探路的骑兵不得不放慢速度,火把在风雪中忽明忽灭,艰难地指引着方向。积雪漫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吃力。马匹几次失蹄,车舆剧烈颠簸,冰冷刺骨的雪沫不断从车帷缝隙涌入。随行甲士们沉默前行,铁甲缝隙里塞满了冰雪,眉毛胡须凝成冰坨,只有握着兵器的手仍旧稳固。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着这支小国使团,唯有车轮碾压冰层、马蹄踏入深雪的吱嘎声,单调而固执地响在耳边。
一片空旷的原野上,风雪突然更加肆虐,视线彻底化为白茫茫一片。前方的引导火把倏忽消失。“停!”高渠弥厉声喝令,车队在怒吼的风雪中艰难止住。寒风撕扯着大纛,几乎要将旗杆折断。他翻身下车,靴子瞬间陷入及膝深的雪里,冰冷刺骨。前方探马的踪影不见。“君上,风雪太大,前哨失去联络!”高渠弥的声音在风中被扯得七零八落,巨大的不安攥紧了心脏。郑子亹猛力掀开车帘,冰渣砸在脸上。“找!快找!不能在此处迷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士兵们在狂风中呼喊着名字摸索前行,呼出的气瞬间化为白色冰雾。
许久,风雪似乎小了些,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雪幕中踉跄奔回,几乎是连滚带爬:“报!前哨……跌入暗沟……冻伤三人……”领队的声音颤抖,带着恐惧。郑子亹的面色更加惨白,手指狠狠抠住车门框,指甲泛青。这风雪,仿佛是不祥的预兆,要将他们彻底吞噬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最终,队伍依靠模糊的星斗辨认方向,在一处稍避风的枯树林边勉强停驻,点燃了无法提供多少温暖的篝火。士兵们挤在一起取暖,马匹疲惫地刨着雪下的枯草。郑子亹独坐车内,黑暗中,他眼里的火焰未曾熄灭,反而在寒冷和困顿中燃烧得更加执拗。
车轮吱呀前行,碾碎的不止是冰渣。随行甲士战袍在风中翻飞,长戈斜立,黯淡天光下铁戈泛起幽幽灰芒,凝着冰渣的铁刃寒光一闪,刺入眼底。风越刮越紧,车轮碾过被雪覆盖的草根枯木,断裂声细微而清晰。
首止。
城池轮廓终于在风雪尽头浮现,如匍匐于灰色苍茫中的巨兽。城楼上高悬“齐”字旌旗,狂风撕扯下似要断裂,发出猎猎呼号。卫兵簇拥于城门两侧,玄色甲胄冷硬如铁,戟尖寒芒闪烁,透出森然威压,一片肃杀凝滞了空气,雪沫似乎也不敢落在那些肃立身影之上。一股无形寒气越过风雪穿透而来。高渠弥握紧腰间刀柄,指尖冰凉。
城门前早有齐国上卿国懿仲相候。老臣须发尽白,笑容却如刀锋隐于帛。“小国寡君,承蒙齐侯挂怀。”郑子亹下了辂车踏上石板,声如冰面一般平滑,目光却直刺国懿仲眼底:“烦劳上卿。”
国懿仲那端然的笑容纹丝未变,只腰弯得更深了些:“齐侯素以中原盟义为重,特命臣扫除以待。”他略抬首,那笑意也似被风雪冻住似的僵涩了一瞬,“敢问君上,可需歇息一日再赴正宴?”一句似关怀,又似试探的问话被风迅速撕碎。郑子亹面色如寒霜凝铸,径直向前:“不必耽搁,这就谒见。”脚步踏在石板,声音沉闷。高渠弥只觉齐国老臣看似谦卑躬送的身姿后,目光沉黯似渊,有冷硬锐物在阴翳里无声出鞘,直迫脊背。
穿过高大的城门甬道,首止城内的景象与城外风雪隔绝。齐军甲士林立,披坚执锐,盔甲下露出的眼神冷漠如同顽石,长戟如林,矛尖在阴云下闪着冷光,空气凝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街道少见行人,偶有居民缩在窗后窥探,触及这支使团的目光便立刻闪躲开去,留下无尽的猜疑。风带来远处行宫隐隐的钟磬乐声,更衬得城内死寂。高渠弥环视四周,心脏越发沉坠。这不是盟会之地的气象,更像一个张开巨口、磨砺爪牙的囚笼。郑子亹挺直了脊背,下颌紧绷,眼中那股不驯的火焰在铁甲森然的包围中,显得格外孤立而耀眼,如同雪地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火星。他没有再看那些冷漠的齐军,目光直视前方行宫的方向,一步步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齐国安排的馆舍异常奢华,炭火烧得通红的铜炉散发着过于灼人的热气,与窗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几案上摆满了精致的酒食,热气腾腾。随行的郑国卫士解下冰霜覆盖的甲胄,在齐侍从客套而疏离的安排下进入偏房休整。温暖的诱惑如此强大,足以瓦解长途跋涉积累的疲惫与警惕。然而郑子亹只是站在堂中,并未落座。他目光扫过满室华丽陈设和殷勤的侍者,那些毕恭毕敬的动作之后,似乎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一种无声的监视感弥漫在暖炉蒸腾出的氤氲里。
“高卿,”郑子亹的声音很轻,带着旅途的沙哑,“你觉得这炉火暖否?”
高渠弥肃立一旁,手仍搭在剑柄上:“暖得蹊跷,君上。此刻放松,恐难再醒。”
郑子亹嘴角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冰冷异常。他走近雕花窗格,视线投向窗外。几丛修竹被积雪压弯,院中假山奇石也披了厚厚银装。角落里,两名齐国卫兵纹丝不动地钉在廊柱阴影中,甲胄上的薄雪悄然融化又冻结,形成一层滑腻的冰壳。他转回身,眼神锐利如鹰:“孤倒要看看,这炉火之后,是暖榻,还是砧板。”他对齐侍从道:“寡君要净面更衣。”语罢转身步入内室,留下高渠弥目光如鹰隼扫视四方。室内的暖意只烤热了皮肤,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却越发刺骨。
首止行宫,灯火流溢,照彻雕梁画栋,却未能驱散殿宇深层的阴冷暗影。齐襄公高踞上座,青铜鎏金蟠虺纹的御案后身影如山,玉旒在额前轻微摇动,珠影拂过他浓眉之下一双幽深寒潭般的眼睛。下方,宋公、鲁侯、卫侯、陈侯等诸侯按次席端坐,衣冠楚楚,神色各异。乐师在偏殿奏着雍容的雅乐,编钟轻击,玉磬相和,更衬得气氛诡异莫名。侍者捧着美酒佳肴穿梭不息,酒香与熏香混合,酝酿出一种虚假的繁华。
“郑子亹,”齐襄公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笑意压倒了乐师急促的鼓点,却清晰无比响彻厅堂,每个字都如沉甸甸的冰块投入水底。他目光沉沉地攫住阶下新至之人,那笑纹并未抵达眼底,“自当年齐国一别,真是……久违了。”眼神深处翻滚着阴鸷冷光,不动声色逡巡着郑子亹身上一切细微变化,犹如暗中磨砺的刀锋,无声而专注地等待猎物暴露要害。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只有余音袅袅的磬声和编钟微弱的共鸣在殿梁间游荡。几位诸侯交换着复杂的眼神,鲁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卫侯端起耳杯,却忘了啜饮。
郑子亹微微抬首,对上那如毒蛇般黏滞冰冷的目光。吕诸儿的笑容映在他瞳孔,扭曲放大,一如记忆深处瓜田烈日下那张满是讥嘲的脸。指掌悄然于袍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丝微腥温热在袖底弥漫开来。周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瞬间尽数扭曲褪色,只余吕诸儿那双鹰视狼顾的冷眼逼在面前。他强压住胸中汹涌翻腾的记忆毒浆,嘴唇绷紧,唯恐一字不慎便勾起滔天旧债,唯恐那屈辱的火焰从眼底透出来焚烧一切理智——“郑亹拜见齐侯,”声音自喉间挤出,却涩滞如砾石相磨,再也无法多吐出半个字。只一稽首,便僵在当场。
“郑君远来辛苦。”席中,宋公雍容开口,试图缓解这微妙得令人窒息的沉默,“风雪阻途,听闻路上颇多艰难?”这声音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泛不起多少涟漪。
高渠弥立于郑子亹身后一步之地,将君王喉结艰难吞咽的细微动作、脊背不易觉察的短暂凝滞尽收眼底。冷汗无声爬满他的掌心,寒意沿着脊椎游走。席间齐国大夫宾须无举杯劝饮,目光却在郑子亹与高渠弥之间游移,闪烁笑意之下藏一把淬毒寒钩。高渠弥沉声:“寡君不胜酒力。”声音低哑沉闷似撞向冰冷山岩。
“酒?”齐襄公忽然嗤笑,短促而尖利,盖过了叮咚乐声。他手指漫不经心敲击着面前巨大的鼎彝:“寡人记得尔少时在齐,性子可是比新淬的刀子还烈。怎么,”目光倏然如刀锋淬火,直刺郑子亹,“这数载郑国君位,倒磨光了少年的野气?”他刻意顿了顿,环视席间诸侯,“听闻郑国祭仲大夫执国柄,君上莫非久居深宫,锋锐尽失了?”那语气带着露骨的奚落。
郑子亹猛地抬眼,目光如灼烫利石投向齐襄公。数载?旧事!分明就在昨日!他掌心刺痛蔓延,齿间几乎咬出甜腥气息。少年不堪的辱骂、被强行拉出瓜地的狼狈、围观者刺耳的哄笑声浪似毒蜂般嗡鸣灌入耳中,穿透时间涌流。他的沉默在鼎沸宴乐中几乎凝成实体,沉重无声落在铺陈金丝的地衣上。
齐襄公似乎愈发满意,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排山倒海,嘴角噙着恶意的笑,声音清晰到让殿中每一人都能听清:“怎么,连叙旧的情谊也磨没了?当年瓜田里的争执,寡人倒还记得清楚。那时……子亹年少气盛,抢寡人的瓜瓤,被侍从拖开,还口口声声不服,那眼神……”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真像一头……被惹恼的獠犬。”
一片死寂。编钟停了,磬声歇了。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突兀得刺耳。诸侯们神色各异,或低头抚弄玉璧,或面沉如水。羞辱,毫不掩饰的羞辱,在各国诸侯面前,对一个刚刚到席的国君。这已经超出了私人恩怨的范畴,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带有统治意味的羞辱和试探。
高渠弥心跳狂烈擂鼓,如沙场将倾时骤急的鼓点。郑子亹侧容紧绷如张开的硬弓,那无声凝滞里已翻滚着无声嘶鸣的雷霆风暴。他强提一口气,喉间干涩发紧,声音却清晰送出:“寡君远来,又逢齐侯盛情,心神俱为所感……旧日细事,扰攘齐侯清听,实郑亹之过。”语罢再次一揖。这几乎是最后底线的忍耐了。高渠弥听得出那话语里强行压抑的颤音。
乐声重新响起,却更显空洞。殿内的气氛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侍者鱼贯而入,端上新炙的肉食。为首的捧着一个巨大的髹漆方盘,盘中赫然是一整只刚烤熟、尚滋滋滴着油花的羔羊,肉香浓郁扑鼻。一把雪亮的短刀横置在盘沿。
齐襄公骤然起身,拔起盘中那柄短刀,刀刃在晃眼灯火下划出一道刺目银弧。他没有看任何人,只盯着手中寒光凛冽的刀锋。
“郑君,”他亲手从羊腿上割下薄如蝉翼、最嫩的一片肉,置于郑子亹面前璀璨的金碟之上。动作看似亲厚,如同长者抚慰,眼神却沉如无星寒夜。他倾身凑近郑子亹,只有他们近前的几人能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旅途劳顿,且用些热肉暖胃。”他顿了顿,目光如淬毒的冰棱,“齐国羔羊,滋味远胜……昔日瓜棚野地里那些抢也抢不到的粗劣之物吧?嗯?”那最后一声鼻音,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和恶毒。
“野地”二字,在喧闹宴席中低得几不可闻,却如冰针刺入郑子亹耳膜最深处,猝然贯穿所有竭力维持的表象。所有的克制、权衡、隐忍,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混杂着旧日耻辱的恶毒挑衅彻底摧毁!屈辱毒焰轰然燎原,将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焚烧殆尽,血色瞬间充溢眼底!身体因狂怒而微微颤抖,袖中铁拳咯咯作响!
他挺直脊背,下颌紧绷如磐石击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有劳齐侯……款待!”喉咙剧烈滚动,那几个字像从炽热的岩浆中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即将爆发的熔岩。他目光掠过金碟中那薄如蝉翼、仍在沁出油珠的羔羊肉,那肉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泛着鲜血的光泽。随即,他猛拂袖霍然起身!动作之快带得酒盏倾覆,殷红的液体泼溅在金光灿灿的地衣上,像一滩刺目的血迹!“寡君不适,告退暂歇。”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辩。这是他仅剩的尊严壁垒。
席间音乐戛然而止,编钟的最后一声余韵在死寂中颤抖、消散。所有目光骤然聚焦于这起身离席的身影之上,震惊、怜悯、幸灾乐祸、忧惧,各种情绪无声地交流着。齐襄公依旧持着那柄滴油的短刀,刀尖一滴滚烫的油悬垂未落,在明亮灯烛下映出一点猩红血光似的异彩。他脸上再无分毫笑意,眼瞳深处积攒已久的暴戾狠毒彻底冰封、裂开缝隙,凝成一种无机质般的、纯粹的杀戮寒意。
郑子亹离席的脚步带风,几乎卷动地衣。殿内压抑的死寂和诸侯们复杂的目光,像无形粘稠的泥沼,纠缠着他的脚步。他大步流星冲出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华彩,踏入连接主殿与前庭的回廊。廊道幽深,两侧廊柱如森然巨兽的肋骨交错投下浓重暗影,吞噬着远处残烛微弱的冷光,寒气骤然裹身。
高渠弥紧随其后,步步皆踏在无声惊雷之上,背上汗渍已将贴身衬衣牢牢粘住,一片冰冷黏腻。君王身上的怒火还未散去,激荡出的气息如同战场上的硝烟。然而更强烈的不祥预感,是此刻死寂长廊里异样的压迫感。没有侍从,没有乐声,只有他们两人脚步声在空旷中孤寂回响。
“君上!”行至前庭甬道一半,他终是低唤出声,嘶哑异常,“齐侯言‘野地’,分明是……”他必须提醒君上,对方已不再掩饰杀机!话音悬在唇边却噎住,只见郑子亹猛地转身停在廊柱投射的一片墨汁般浓稠的暗处,眼神是燎原野火,又似千年寒冰,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腥气:“野地!他敢!如此辱我!”他剧烈喘息在幽廊中回荡,胸膛起伏如同受伤的困兽,“祭仲说得对……吕诸儿从未放下!可寡人今日若在诸侯面前向他低头认错,便是自认当年是匍匐之犬!郑国亦成天下笑柄!”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向身边冰冷坚硬的石廊柱!声如重锤击骨,在寂静廊道中炸开沉闷的巨响!却又被他死死压抑住后续的咆哮,“他以为设下盛宴,我便会摇尾乞怜?做梦!”
高渠弥心神俱裂,情势凶险已至绝境!“君上!”他踏前一步,几乎要抓住郑子亹的手臂,“此为虎穴!忍一时……”
就在他踏前半步,话音将落未落之际!
前后廊道阴影深处陡然响起沉重甲叶摩擦撞击之声!沉闷密集,毫无征兆,四面八方似铜墙铁壁被无形的巨力骤然推向中心!方才还寂静得只有两人声音的回廊瞬间被这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彻底塞满!无数黑色的身影自高大的廊柱后、垂坠的帷幕暗处如鬼魅般骤然涌出!玄甲乌沉,在烛光摇曳难以抵达的暗处凝成可怖的铁色壁垒,戈戟寒刃尖端划破微弱的光线,冷光齐闪!刀锋与矛尖反射的点点寒芒瞬间汇聚成一片刺目的死亡之网!肃杀之气骤然填塞了每一寸空间!
高渠弥瞳孔骤缩如针尖!从殿内那最后一眼对视,他就预感会有追兵或暗伏,却万没想到对方竟狂妄嚣悍到在行宫回廊公然设伏甲兵!如此肆无忌惮!他胸腔炸开一声用尽全力的嘶吼,撕裂死寂,直刺郑子亹的耳膜:“君上!!退——!!!”吼声裂帛,带着睚眦欲裂的惊怖!
晚了!
黑暗最深处,一道最浓重的玄影如离弦劲弩、鹰隼扑击般暴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疾掠的暗风!手中环首长刀撕裂冰冷凝滞的空气,发出凄厉尖锐的破空锐啸!直斩向郑子亹毫无防备的背心!角度刁钻,势若雷霆!这是凝聚了全部杀意与技艺的致命一击!
高渠弥的吼声未竭,几乎是凭着沙场搏命的本能,完全不顾自身,猛力侧身撞向身前背对刺客的郑子亹!“砰!”沉重的身体相撞,将郑子亹向侧面撞开尺许!与此同时,他只觉自己右侧肩胛处陡然一阵锐利到灵魂深处的剧痛!裂帛声撕开耳膜!皮肉、筋骨如同浸透了油脂的纸片被锋利无匹的刀刃削开!嗤地一声!温热的鲜血如箭般喷溅出来,泼洒上近在咫尺的冰凉石壁!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炸裂、弥漫!
郑子亹被这凶猛一撞撞得踉跄扑出数步,狼狈不堪地撞向侧面的廊柱,堪堪避过那志在必得的穿心一刀!惊骇与狂怒瞬间焚尽了所有理智!他抬头,眼前景象让他血脉偾张,几乎要炸裂开来——整条甬道里全是涌动的、层叠如黑潮的玄甲!他们组成冰冷的铁壁,长戈如林平端伸出,彻底截断了前后退路!冰冷的甲叶反着幽光,无数张覆面铁盔下的脸孔毫无表情,只有冷漠的杀气。这道铁墙甚至不再顾忌任何掩饰,悍然将他与身后忠心护主、已然受伤的高渠弥彻底隔开!断成了两截!
“吕——诸——儿——!”郑子亹目眦欲裂,喉咙深处爆出最凄厉、最愤怒、最绝望的嘶吼!如同被斩断肢体濒死的野兽!这吼声震荡在狭长封闭的石廊里,激起的回声如同鬼哭!
“噗嗤!”
回应他怒吼的,是一支不知从何处高悬梁椽或廊顶暗格中无声射下的锐利弩箭!闪着幽蓝冷光的箭簇精准、迅捷、狠毒,带着强烈的旋转力道!狠狠穿透他锦绣华服的袍摆,深深钉入左腿外侧的肌肉之中!箭头带钩,入肉即撕裂血管肌腱!
“呃啊——!”剧痛如狂澜般瞬间摧毁了膝盖的支撑,郑子亹一声惨哼!单膝不受控制地向前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膝盖骨撞击石板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钻心的疼痛尚未麻木,第二支弩箭带着更刺耳尖啸的破空声,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钉进他因剧痛和试图撑地而扬起的右手掌背!箭簇穿透掌心,从另一面带着碎骨和血肉猛地钻出!
“啊——!!”难以形容的剧痛终于彻底撕碎了所有君王尊严!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楚、愤怒与屈辱的惨嚎刚刚冲出喉管——
脖颈已被数只冰冷坚硬如铁钳般的手掌从背后死死扼住!锁喉!头颅被巨大的、粗暴到毫无顾忌的蛮力凶狠地向后扳扯!颈椎骨发出濒临断裂的咔咔声响!冰冷粗糙的铁指节深深陷入皮肉,死死压住喉管与颈动脉,窒息感与灭顶的屈辱感疯狂席卷!将他所有的咒骂、怒吼乃至最后一丝气息,都碾碎在喉咙深处,化为无声的血沫!
“君——!!”高渠弥的第二次嘶吼已然扭曲变形!肩伤剧痛如焚,鲜血不断涌出,但他双眼赤红!看到君王受此奇耻大辱、濒临死亡的惨状,护主之心超越了肉体创伤!他狂吼着,不顾身前逼来的两把长戈锋芒,悍然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竟是他以肩伤带得身形微滞的瞬间,于绝境中骤然发难!刀锋斜掠上撩,格开侧面一名甲士劈面而来的一刀!
“当啷——!”火星在昏暗廊道中迸射!照亮了他半边染血的、状若疯虎的脸!
然而,身后冰冷铁甲挤压逼近的脚步与兵器破风声已然逼近!两面受敌,退路已绝!他已陷入齐国甲士配合默契的围杀圈中!生死只在须臾!高渠弥奋力挥刀挡开刺向下肋的戈尖,脚步踉跄后退半步。
“高渠弥!拿住!”这声含混如从地狱深处传来的闷吼,带着濒死的疯狂与某种奇异的决断,自郑子亹挣扎处响起!他被数名力大无穷的甲士如捕兽般牢牢压制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后脑被铁臂死死按住,颈项被扼锁,整个人像被钉死的蝉蜕。
高渠弥眼角余光如电,在刀光剑影的间隙拼死一瞥!瞬间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只见郑子亹身前,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持刀武士,在数层甲士的严密隔离下,如同执行最庄严的仪式,无声地向前踏出一步!他那柄厚脊环首长刀,在仅有一线微弱烛光反射的幽暗甬道里,高高扬起!刀身带着沉沉的死亡之影!
高渠弥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所有的拼杀、怒吼、绝望在那一刻凝滞!只剩下眼前那即将挥落的、象征终结的寒光!他喉管深处爆裂出最原始的、足以掀翻殿宇的狂呼:“住——手——!!!!”这最后的、绝望的呐喊如同重锤砸在四面墙壁上,震得梁尘簌簌扑簌簌落下!
那柄环首长刀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或颤抖!以千钧之势、裹挟着齐襄公所有的刻骨恨意和践踏王权的疯狂决绝——
斩落!
刀光落处,无声无息!
时间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滚烫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血光!
冲天而起!
飞溅上冰冷的、雕刻着狰狞神只的石柱纹饰!
飞溅上周围甲士覆面铁盔下的眼洞缝隙和乌沉冰冷的玄甲!
像一道喷薄的、粘稠的血泉,带着骇人的力量,猛烈地泼洒出去!
温热的液体、细碎的组织,狠狠地喷了高渠弥半边脸颊和染血的肩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疯狂地冲入鼻腔!他挥刀格挡的动作刹那凝滞在当场,身体如遭雷击般僵住!冰冷的血点打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红色,充斥了整个视野。
石板上,一颗头颅沾染着石隙间的尘土,翻滚了几下,停住。那张年轻的脸孔,扭曲在最后的、凝固的巨大惊怒和猝不及防的痛苦瞬间。一双曾燃着桀骜不驯暗火的眼眸,此刻空茫地、直勾勾地向上瞪着长廊上方雕花藻井那片深沉无边的模糊暗影。再无半分神采,只剩下空洞的、毫无生命光泽的死寂。
大殿深处,那曾经喧嚣鼎沸的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在郑子亹头颅滚落的死寂之后,重新飘渺而迷离地响起,穿过宫室楼阁的阻隔传来。是笙箫,是编钟,是轻盈的舞步,正达到一个新的高潮,轻快华丽如鸟鸣蝶舞。那欢庆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血污的毛玻璃传来,虚幻得不真实,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无忧无虑、依旧繁华升平的死亡之国的幻音。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息。短暂的死寂后,廊道里响起甲叶更加冷酷密集的碰撞声,如无数冰冷的牙齿在摩擦。
“拿下!关押!”统领的声音冰冷得像冻土下深埋的铁块,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几股巨大的力量如铁箍般扼住了高渠弥的双臂、肩膀、颈项!受伤的右肩被粗暴地扭住,剧痛瞬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一阵发黑,刀“哐当”脱手掉落在地。冰冷沉重的粗铁镣铐直接砸在手腕脚踝上,锁环扣死的金属音刺耳冰冷。
他没有抵抗,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吼叫,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唯有那双眼睛,穿过铁甲武士的缝隙,死死钉在几尺外石地上那颗双目圆睁的头颅上。血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也浑然不觉。
两名彪悍的甲士拖起那沉重的、鲜血依然从脖颈断口汩汩涌出的无头躯体,动作粗暴随意,如同拖曳一袋倒空的谷糠。刺目的猩红在石板地上拖出一道越来越长、越来越暗的湿痕,蔓延向长廊更深的黑暗处。另一名甲士则弯腰,带着一种职业的冷漠,一把抓住那颗沾满灰土和血渍的头颅的头发,拎了起来。那头颅在半空中轻微晃荡了一下,眼睛空洞地对着高渠弥的方向。甲士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上的血水头颅,像拎着一件脏污的货物,转身走向与那无头尸身被拖走不同的另一方向。
高渠弥被数名甲士拖着,沉重镣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也向廊道深处推搡而去。每前行一步,右肩处的伤口便撕扯出新的剧痛,但他感觉不到,所有感官都被那颗渐行渐远的头颅吸附。廊道深邃曲折,两旁石壁高耸,光线暗淡。不知拐了几个弯,冰冷沉重的铁门吱呀作响地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他被狠狠推搡进去,重重摔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淡淡腐臭的石板上。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下巨大的门闩声,黑暗如同墨汁般彻底吞噬了整个空间。只有铁门高处小窗栏栅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惨白的光晕,依稀勾勒出囚室的轮廓,和他手脚冰冷镣铐的模糊暗影。肩背贴着冰冷刺骨的石壁,伤口处凝结的血痂裂开,温热的液体再次渗出,但更刺骨的寒冷来自内心。黑暗中,郑子亹最后那张凝固着惊怒血污的年轻面庞,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打开,刺目的光线涌入囚室。一群玄甲武士涌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之前指挥设伏的统领,他神情冷漠如石。“带出去!”没有任何废话。
高渠弥被粗暴地架起拖出囚室,他并未挣扎,只是身体因伤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如同一潭冻结的死水。外面天光已亮,却非晴空,依旧是阴云密布,冷冽的寒气如冰锥刺骨。他被拖曳着踉跄前行,冰冷的铁链与石地刮出刺耳的声音。
行宫侧门豁然洞开,夹杂着冰粒的寒风裹着粗砺的雪沙,猛扑在高渠弥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切割着皮肤。他踉跄一步后勉强站定,风声如鬼哭。目光所及,瞬间让他的灵魂冻结在无底的寒渊!
郑子亹的头颅,就在那宫门一侧高耸入云的旗杆顶端!被一根粗粝的木杆尖端高高挑起,悬挂在呼啸的朔风之中!那颗昔日俊逸的头颅此刻冻得乌青,皮肤覆盖着一层浑浊的冰壳,污血凝结成黑色的冰柱,悬垂在发梢和脸颊。黑发被狂风吹得凌乱覆面,冻得僵硬的嘴唇微张着,显露出最后一刻呼出的恐惧或咒骂被冻结的形状。那双瞪大的眼睛死死凝固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惊骇之中,直勾勾地“俯视”着下方刑场的一切!一滴浑浊的血泪被风干在眼眶下方,留下触目惊心的暗色痕迹。
下方,是空旷辽阔、特意清理出的冻土刑场。
“吕——诸——儿——!!”一声凄厉得已经不似人声、混合着无尽仇恨与悲绝的嘶嚎,从高渠弥被风沙割裂的喉咙深处,如同受伤濒死的凶兽在月下发出的最后狂嗥,轰然爆发出来!那声音撕裂了刑场上空呜咽的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带着穿透魂魄的绝望!热血冲上头顶,所有理智灰飞烟灭!一股毁灭性的蛮力瞬间充斥了他受伤的身体!他要冲向那旗杆!哪怕用牙咬,用头撞!也要将那根木杆撞断!将那颗头颅夺回!
肩上和手臂的铁索骤然绷紧!骨头在巨大的冲击拉扯下发出恐怖的、不堪重负的呻吟!镣铐深深勒入皮肉,伤口爆裂,滚烫的血瞬间浸透了肩头的衣物,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焚心蚀骨的疯狂意志在驱使着这徒劳的挣扎!
周围的甲士对此视若无睹,眼神冷漠如同看待一个物件在他们手上徒然地弹跳。他们甚至懒得多施力气压制,只是牢牢稳固着锁链,如同在固定一个即将被拆卸的部件。更多的人在刑场中央有条不紊地忙碌。五匹披挂黑色皮甲的战马已被牢牢拴缚于深深钉入冻土的巨型木桩之上,铁环连接着坚韧的缰绳。那缰绳的另一端,已被换成更加粗韧、浸过油的特制牛筋绳索,乌沉沉的,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数名赤裸着上身的齐国力士,全身筋肉虬结如同铁铸,在寒风中蒸腾着白色的汗雾水汽。他们合力缓缓转动着一具沉重庞大的木制绞盘!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混合着牛筋索缓慢紧绷发出的、紧绷如强弓弩弦般的震颤声!绞盘每一次转动,那五根牛筋索便绷紧一分!分别套在高渠弥脖颈、左手腕、右手腕、左脚踝、右脚踝上的索套,随着绞盘的绞动,开始向上提拉!巨大、残酷、不容抗拒的机械力量!
高渠弥扭曲挣扎的身体瞬间被这股恐怖的力量所控制!脚踝处的索套发力,硬生生将他的双脚向上提起,使得他只有穿着皮靴的脚趾尖勉强点着冰冷的土地!整个身躯被拉伸,被拔起!皮肉在可怕的张力下被残忍地撕扯绷直,如同即将被生生撕裂的熟革!骨节在关节处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如同白蜡干枯后在寒冷中崩裂的噼啪!巨大的痛苦从四肢百骸每一寸被拉扯的地方传来,如同烈火焚身又被寒冰冻裂!然而,他眼中赤红的疯狂却丝毫未减,如同地狱恶鬼的注视,死死钉在旗杆顶端那颗被寒风摇晃的头颅上!
刑场远处,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有穿着齐国玄甲、只是比行刑士兵低一等的普通军士,更多的是穿着破旧棉袍、面黄肌瘦的首止城郊的贱民。他们站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挤在一起取暖,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脸上的表情在纷纷扬扬的雪沫后显得模糊不清。有的眼神闪躲,带着对血腥的天然恐惧;有的表情麻木,仿佛眼前即将发生的事与宰杀牲口并无不同;而另一些,则双目放光,如同黑暗中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嘴唇微微翕动,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甚至嘴角咧开一丝隐秘的笑容,渴望着目睹那惊心动魄的残酷瞬间。各种低语被风吹送过来碎片:“五马分尸……”,“郑国国君的头……”,“快看,要开始了……”。人性的底色在这寒天冻地的死亡刑场边缘,暴露无遗。
齐襄公步出行宫高阶边缘,玄色王袍在狂风中猎猎飞卷,如同招展的死神羽翼。他头顶的冠冕玉旒纹丝不动。他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刑场中心被绳索悬吊扭曲如受难圣徒的高渠弥,扫过那五匹因不安而喷吐着白气、刨踏冻土的健硕战马,最后掠过刑场边缘那些伸长脖颈的乌合之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寒潭般的眸心深处映出高渠弥挣扎的身影,微微放大又收缩,如同审视一件即将破碎的器皿。
北风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咆哮!卷起漫天雪沙,抽打在冰冷僵硬的土地上,抽打在五匹战马冰冷的铠甲上,也抽打着高渠弥血迹斑斑、破烂不堪的躯体!
终于,齐襄公的目光凝固在远处那颗悬于旗杆、被寒风吹得微微摇晃的头颅,又转回刑场中心。他嘴唇未动,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如同君王最冷酷的判决:
“行刑!”
敕令随风雪席卷整个刑场!
“驾——!!!”五名手持粗长硬鞭的行刑力士,闻令同时暴喝!浑身筋肉瞬间贲张!五条长鞭如同黑色的闪电,破开寒冷的空气,撕裂呜咽的风声,发出裂帛般的恐怖尖啸!狠狠抽打在五匹战马被厚厚皮甲保护的后臀之上!
“咴——!咴咴——!!”鞭梢炸响如同爆竹!五匹健壮的战马瞬间剧痛入髓!被压抑的不安和惊恐骤然转化为最原始狂暴的奔突!巨大的身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爆发出所有的、撕裂筋肉的力量!在求生本能下疯狂地、向各自前方钉木桩的方向亡命冲窜!
绷至极致的五根乌沉牛筋索,在五股瞬间释放、方向各异的万钧巨力拉扯下——
骤然彻底失去平衡!如同五根被强弓射断的琴弦!
一声短促、凄厉得超越了所有人想象的、纯粹源自破碎灵魂与撕裂肉体的惨嚎,刚刚冲出高渠弥被绳索勒紧到极限的咽喉——
便被彻底淹没在接下来响起的、令人五脏六腑都为之痉挛、肝胆俱裂的悚然闷响之中!那是筋肉纤维瞬间被无数蛮力拉扯到极致后连绵不绝的断裂声!是骨骼被强行从关节扯脱、在巨大扭力下粉碎的可怕爆裂声!是坚韧如钢的牛筋索深深勒入肢体、瞬间切断骨骼的沉闷切割声!如同一个破败朽坏的木偶,被数只无形的、蕴藏洪荒之力的巨爪骤然狠狠向五个方向撕开!
噗!噗!噗!噗!哗啦——!
血瀑!
不是流,不是涌!
是炸开!
是喷涌!
如同五道被巨力挤破的血囊!粘稠浓烈、带着人体温热与绝望气息的猩红血瀑,以最暴烈的方式自断裂的躯干、撕裂的肢体断口中狂喷而出!内脏的碎片——暗红的肝脏碎块、一段滑腻纠结的肠子、破裂的肺叶如同被撕碎的破布……混着白色的骨渣、飞溅的皮肉……激射向寒冷的空中!如同下了一场血腥邪异的血雨!
五匹因剧痛和惊恐而亡命奔突的马匹臀甲之上,瞬间被泼洒上大片大片黏腻猩红的瀑布!滚烫的血液在玄色冰冷的皮甲表面蒸腾出怪异的红雾!随即又在零下刺骨的寒风中瞬间冻结成厚厚、腥臭的黑紫色冰垢!半片撕裂的、连着右臂和部分肩膀的残破上身被其中一匹马斜斜拖拽出两丈开外,又被另一匹折向左方的奔马更粗壮的绳索猛地扯回!那具被撕成数块的不完全躯体,在冻硬的土地上翻滚碰撞,留下斑驳的暗红轨迹。腥烈到令人作呕的脏器气味在冰冷凝固的空气里弥漫、凝滞,久久不散。
断裂的牛筋绳头在风中猛烈地抽打,发出呜呜的怪响。雪沫混合着尘土,落在新泼洒开、冒着微弱的最后热气的血污滩上,迅速冻结成黑红相间的、肮脏丑陋的冰泥。腥烈的脏器气味与刺骨的血腥气息浓烈到极点,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味道,粘稠得如同固体,附着在每一个身处刑场的人的口鼻之中。
风雪在短暂的滞滞后愈发狂怒地咆哮起来,从首止城外无尽的黑暗旷野中奔涌而至,如同万千怨灵的嘶嚎!它们猛烈抽打着冰冷僵硬的大地,抽打着悬于旗杆顶端那颗染血凝固、空洞“俯视”着人间惨剧的国君头颅。抽打着五匹惊恐未定的战马拖着血染的绳索和撕裂的残肢断骸,在空旷的刑场冻土上徒劳、疯狂地打着旋,留下纷乱肮脏的猩红蹄印!铁蹄踏碎冰泥与冻土,溅起混合着暗红血冰渣与碎块的污秽!筋索断裂之声犹在寒风呜咽中呜咽盘旋。远处新郑的方向,风雪早已将昨日来时的车辙痕迹彻底抹平,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割下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这血腥的死寂。是行刑的统领对几个强忍着呕吐感的士兵下令。士兵们举着刀,战战兢兢地走向那几块拖拽停滞的巨大残骸和四处散落的碎裂肢体。刀锋划过已经冻得僵硬的肌肉组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最后,几块勉强还辨认出四肢躯干形状、但破碎不堪的尸块被分别装在几只粗糙的大篓中。血迹不断从篓底渗出。
那统领接过士兵递来的、刚从旗杆上摘下的郑子亹头颅。那头颅冻得像块铁石,面孔青黑扭曲。他随意地提起另一只士兵递过来的大篓——里面装着的似乎是高渠弥被斩下的头颅——两只头颅冰冷的、死不瞑目的面孔在寒风中碰撞了一下。
“送出去,挂城门外。”统领淡漠地命令,如同在安排处理几堆垃圾。几只装着尸体碎块和两颗头颅的沉重竹篓,被装上破旧的板车。车轴在冻土上艰难地转动,碾过被血泥冻结的肮脏地面,吱嘎作响地驶向首止高大的城门方向。车轮后,留下几道粘稠断续的血痕。城门上的齐军肃立如雕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首止行宫深处幽静的殿堂里,暖炉融融。齐国卫侯姬朔,刚刚从宴席“告病”退下,正在室内踱步,面色凝重。一名心腹内侍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卫侯的脚步瞬间顿住,瞳孔猛地收缩成一点,脸色在烛光下瞬间惨白如纸,喃喃道:“……疯了……吕诸儿……真乃……真乃……”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消散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杯中的热酒,已然冷透。
更遥远的地方,郑国南部边境的关隘下,风雪稍歇。一队郑国边境戍卒正在城楼上例行巡查。突然,一骑快马自北方风雪中冲出,骑士在城下嘶声力竭地喊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但其中蕴含的某种强烈的不安和绝望穿透风雪。城门守将急忙开门迎入。片刻后,戍边的低阶军官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他颤抖的手指向北方那片灰暗的天空,又指向脚下冰冷的城墙砖石,眼中是极致的惊恐与不敢相信。城楼上的郑国士兵们围拢上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联想到刚刚从使团方向传来的零星恐怖传闻,一种巨大而冰冷的阴影,如同铅云般,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士卒的心头。寒风吹过城头旗帜,猎猎作响,如同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