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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邑城笼罩在腊月酷寒之中,空气像淬了火的铁器,呼出便是一团浓白的雾气,瞬间凝结成细霜,扑在甲衣之上。十二月,朔风沿着洛水刮过空旷的田野,枯草皆伏,发出尖利的呜咽,卷起干燥的尘土,猛烈抽打着雉堞高耸的夯土城墙。城池内部,大道坦荡,新铺的黄土已被连日车碾人踏压得极为瓷实光滑,沿着宽阔道路两侧,玄甲卫士持戈挺立,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青铜塑像,从巨大的南门甬道,一路排向洛水北岸那片崭新、肃穆的宫室群落。

成王姬诵站在丹墀最高处,凛冽的寒气无孔不入,侵透了他繁复的八彩绢衣,直钻骨髓。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仿佛冻凝了他的肺腑,不由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目光深沉地穿过高台,望向远处的洛水两岸,那里,万帐连绵,从地平线上延伸,仿佛无穷无尽。那是四方万邦之君的营寨旗帜,在无情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带来一种喧嚣与压迫并存的奇特观感。大周初立,刚刚征服殷商,这场盛大的会盟将向天下昭示新的秩序与权力。此刻,这位年方二十的天子,尚未感到预想中的豪情,心中反倒充斥着沉甸甸的重量。他知道,这场宏大仪典的本质,是自己王权真正开始行走的第一步,亦是那位执掌帝国七载、宛如磐石般矗立在他身后的叔父——周公旦——放手的开端。

“王兄,”一个略微紧张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成王侧过脸,见到胞弟唐叔虞快步登上最后一阶,年轻的脸颊被寒风刮得通红,呼出的白气氤氲在他刚毅的唇角,“大卜已卜问,大吉!人牲车驾已齐备,辰时三刻,当行正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按捺下的激动与敬畏。身为成王手足,他比任何人都能感觉到王兄今日心绪的不宁。

成王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如同点头示意,可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投向广场尽头的甬道方向。晨光苍白,薄雾缭绕,一队身着玄端、仪仗俨然的贵族官员正簇拥着两辆异常庞大的木轮安车,缓缓驶来。车轮压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滚动声,与朔风的呜咽交织,如同大地的心跳。每辆安车上都固定着一个粗大的木架,架上各自捆绑着一头体格硕壮异常的赤色公牛。那牛通身毛色赭红,在暗淡的晨光中油亮如血,四足如柱,头颅高昂,坚硬的犄角在冷风里透着乌黑的光泽。奇异的是,这样雄壮而充满野性力量的生灵,此刻却异常安静温顺。赤牛温润的褐色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高台上的君王,瞳孔里只映出一片被晨光渲染过的混沌天空。它们粗大的鼻孔喷吐着绵长而沉重的白汽,白汽升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成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为首那头赤牛沉静的眼睛上,心头被一种莫名的悲伤刺了一下。它们曾是不驯的猛兽,而今却因人类的仪式而温驯俯首,即将献出全部的热血与生命。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这鲜血之后,是否也能换来他姬周天下如同日月星辰般的恒久呢?

“时辰至!”占卜吉时已至,洪亮如钟鼎敲击的声音穿透寒风,来自大祝官高昂的歌喉。

司礼官员立即行动,发出简洁的命令。执事之人疾步上前,他们衣着庄重整齐,脚步迅捷而无声,有条不紊地将系着缰绳绳结解开。温顺的公牛被牵引着离开安车木架,顺从地踏下坚实的地面,朝着前方祭坛的方向缓缓走去。庞大的赤红色身躯犹如两团移动的火焰,稳健而肃穆,踏过广场。所过之处,地上早已清扫干净的一层薄薄寒霜,被碗口大的牛蹄踏碎、碾过,无声地消失在尘土之中。执戈卫士无声垂首,甬道两侧,肃立的玄甲武士们也齐齐垂下了手中寒光闪烁的戟戈锋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沉寂,只剩沉重的牛蹄踏地声响,以及风卷旗帜的呼号,在凛冽空旷的广场上空回荡。

在肃立的群臣之首,成王终于看到了周公的身影。周公旦立于丹墀旁侧略低的平台之上,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依旧显得挺直如松,稳若山岳。他头戴七旒之冕,冕板后的垂珠遮蔽了他大半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下颌紧绷的线条。他身上七彩的朝服,在晦暗的晨光里深沉如暮色。他没有看牛,也没有看高处的成王,目光平视着两座赤牛行进的路线前方——那矗立于宫室群落深处、檐牙高啄的文王庙与武王庙轮廓。他的左手托着象征摄政重权的玄圭底部,右手食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玄圭表面细密繁复的纹路,这细微的动作几乎是唯一的情绪流露,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凉的玉石磨出一丝暖意来。

成王收回目光,胸腔里堵着什么,难以呼出。他振作精神,抬起穿着厚重赤舄的双足,在执事官长的躬身引领下,步下最后几级丹墀,汇入那庄重而缓慢的队列。沉重的赤色牛蹄声与众人压抑的脚步声混合,在这片新开辟的、空阔得令人心悸的祭祀广场上形成了唯一的节奏,朝那两座肃穆幽深的先王宗庙缓缓移动。

幽深古老的文王庙与旁边新建的武王庙共同构成这一片庄严肃穆的建筑群核心。主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浓稠得如同胶质。终年不息的牺牲烟火气味早已浸透了每一根木头梁柱,混合着长明油脂燃烧散发出的淡淡焦味,在冰冷的寒意中凝滞不去。殿内虽有不少身着礼服的官员侍立,但除了火焰舔舐铜鼎的微哔声和他们深长悠缓的呼吸,再无半点杂音。

成王步履沉缓地走在队列之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在鼻腔内带起的寒气,以及胸腔中那颗沉重搏动的心脏。身后,两头赤牛温顺的褐色眼睛和沉重鼻息,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和分量,如影随形。

主祭坛设在两座大殿前方正中一块开阔的石板空地上。青黑色大石料铺就,表面布满风雨侵蚀出的细密纹路。鼎、簋等各类铜礼器早已安置停当,在寒风中无声伫立,青铜表面刻画的狰狞饕餮和翻腾夔龙纹路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风,只在高处、在檐角呜咽盘旋,吹动着成王八彩朝服那沉重丝帛的下摆。

“惟天显祚,丕承文考……” 大祝官高亢而充满韵律的嗓音骤然而起,似古琴琴弦被极大力道拨响。这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仿佛能击穿凝固的空气。

成王在祭坛前站定。他面朝南方,年轻的脊背挺得如先祖们手中的利剑般笔直。风卷着他冕冠两侧的彩色丝带,不断抽打着他的脸颊,带来细微而持续的刺痛。冠冕顶部的平板前段,尚未系上象征天子威仪、用以遮挡表情的垂旒珠玉,这使得他年轻的脸庞——那份强压下的郑重与不易察觉的紧张,清晰地暴露在凛冽的空气以及祭坛周边所有高级贵族的目光之下。

随着祝祷进行,执事官员们再次无声而迅疾地动作起来。他们引导着那两头温顺的赤牛站上祭坛中央一块略高于四周、光滑而巨大的青石区域——那是献牲的砧石,也叫“俎”。铜鼎中的火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拂,发出“噗”的一声,跃动了一下。成王的心也随着那火焰猛地一跳。

一名身材魁梧至极的刽子手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他赤着上身,肌肉虬结鼓胀,如同铁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暗红色的麻布。腰间佩戴着一柄厚重如铡的青铜钺,刃口雪亮得刺眼。在寒风中,他那几乎赤裸的身躯居然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魁梧的身影遮蔽了身后铜鼎跃动的火焰,在光滑冰冷的石地上投下浓重的黑影。

他步伐沉稳,不带丝毫迟疑地走到为首的赤牛身侧,那巨大的手掌缓缓握上悬在腰侧的青铜钺柄。那赤牛似是觉察到什么,巨大的头颅转过来,褐色的大眼睛温润如常,毫无惧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即将终结它生命的人,鼻孔里喷出的长长白气落在魁梧男人的粗壮手臂上。

成王目光死死锁在那平静的牛眼上。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刻。

魁梧的刽子手举起了钺,刃锋上寒芒流动,映出他肃杀无情的面容。沉重的铜钺在空中划过一个简洁致命的弧线——

成王闭上了眼。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响!沉闷而干脆利落,如同最坚韧的皮革应声而裂。紧接着,是滚烫液体喷涌四溅的黏腻声响!

浓烈的、极其独特的血腥气瞬间腾空而起,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猛烈地撞进每个人的鼻腔,直冲肺腑。成王没有睁眼,但那气味却如此霸道浓烈,混合着砧石上迅速蔓延开来的铁锈咸腥温热之气,几乎让他窒息。他紧紧抿住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抑制住那反胃的冲动。他知道脚下光滑的青石地面,此刻必然已铺开一片浓稠粘腻、热气腾腾的血泊。他甚至能想象那血色在冰冷石面上迅速变暗、凝结的过程。

终于,他猛地睁开双眼。视线直射向魁梧刽子手刚刚手起钺落的位置。那头硕大的赤牛倒卧在一片刺目的红黑之上,牛首已与躯体分离。那巨大的、依然温热的牛头被另一名助祭者托举着,小心地移向祭坛前方另一张稍小些的案板,牛颈处平整的断口仍有血沫在微弱地涌出,一滴一滴坠落在青黑色石地上。那断口处残留的血肉骨茬,在惨淡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形态。

成王移开目光,扫向身侧。唐叔虞和郇叔就在他左后方半步,两人脸上一片惨白,眼神发直,死死盯着那片血泊和巨大的牛尸,显然被这原始而震撼的杀牲场面震慑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忘了。

他的目光掠过他们,最终落向祭坛外围更高一阶平台上的那几个人影。他的叔父周公旦站在那个小小的核心圈内,位置稍靠右。他依旧维持着那种不动声色的站姿,玄圭仍稳稳托在手中。但成王瞳孔猛地一缩——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一刹那的血腥喷溅和牛身轰然倒地的震响之中,周公托着玄圭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幅度极小,如同被无形的针刺了指尖。而他隐藏在冕冠垂旒之后的眼睛,似乎闭了那么一瞬间,极其短暂的瞬间。

那抽动的手指与闭目的瞬间,是心痛的表示?还是长久重负即将卸下前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抑或两者皆有?

就在这时,另一个更低沉、也更穿透力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公摄政七载,辅弼幼主,平定大乱……” 说话的是太公望姜尚。与周公相向而立的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腰杆挺得比年轻的唐叔虞还要直。他声音沉浑沙哑,如同历经风霜的古鼎,在殿宇间激起悠远的回声,“夙夜匪懈,制礼作乐,开我成周鸿基!今,社稷已固,天命复归!”

这并非正式的册命之言,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过往功绩的盖棺定论。随着这苍老而坚定的声音,整个祭坛周围凝滞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高阶贵族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瞬间聚焦在了成王身上。

成王感到后背瞬间有无数细针在刺,几乎要激出他一身冷汗。那是权力的焦点,是臣服的确认,也是无声的审视和叩问。他知道,更关键的时刻到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强迫他集中起全部的意志力。他缓缓上前一步,离开原先站立的位置,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这万千目光之下。

太庙主殿的门在他面前豁然洞开,露出里面更加深邃幽暗的空间。巨大的、象征着历代祖先威灵的神主牌位阵列,沉默地俯视着入口。大殿内部的光线暗淡,仅靠四周长明灯盏摇曳的火焰勉强照亮。那光影在众多神主粗糙的木面上跳动流窜,将那些刻有简单谥号的古老牌位映照得明灭不定,仿佛拥有了莫测的灵性,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审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后辈子孙。

成王独自一人迈过高高的门槛,沉重的足音在空荡寂静的太庙殿内被数倍地放大、回荡。寒意从脚底迅速爬升。他走向正中主祭的位置。那里早已铺好席子,席前安置好矮几,几上摆放着洁白的玉璜和温润的玉璧等祭玉,还有一只硕大的、专用于祼礼的青铜玉瓒。

司礼官趋步上前,双手捧上那只镶嵌着玉圭柄的特制酒勺和一只盛满浓郁郁鬯香酒的酒樽。酒香馥郁,带着草木的清冽之气。成王用那只冰冷的、玉柄光滑的酒勺,深深插入黑色的郁鬯之中,手腕稳定地将芳香的酒液舀起,然后移向祭台前。香酒如一道澄澈的黄色细流,在玉器的承托下倾泻而下,无声地浇灌在玉璜和玉璧之上。清冽的酒香与浓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奇异地相遇、缠绕、角力。

“皇天上帝,丕显文考武王……列祖列宗在上,惟予小子嗣守丕基,夙夜祗惧……” 成王开始念诵由史官们精心准备的祷词。他的声音在空旷幽深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又被巨大的空间和无数祖灵牌位压迫得显出单薄。然而这声音极力维持着平静与庄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吐出,如同敲击着大殿中心的编钟。

酒液顺着光洁的玉器表面流下,无声地汇入席前微微凹陷的青石板缝隙中。成王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木主,最后停留在最前方、最新设立的两个牌位。一个刻着祖父文王姬昌的谥号,一个刻着父亲武王姬发的谥号。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控制的颤抖。他眼前似乎浮现出父亲姬发英气勃发、策马扬鞭的雄姿,那时自己只是个被母亲抱在怀里观瞻凯旋的无知幼童。又似乎看到了父亲临终前躺在病榻上,握着自己稚嫩的小手,用尽最后力气对跪在床边的叔父姬旦说出那句托付的话——“辅我小子……” 那声音虚弱却如烙印般刻进脑海。再后来,便是三监叛乱的风声鹤唳,是年幼的自己躲藏在深宫帷幕后面,听叔父与大臣们夜以继日的激烈争论,听前线传来攻城拔寨的军报,最终是叔父周公疲惫不堪地归来,带着满身尘沙向自己复命……无数纷乱的画面瞬间冲击着他。

“不敢荒宁,永追配前人之光烈,永保天命!……” 成王几乎是咬牙念完了最后的祷词。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绷紧的额角悄悄滑落,在他年轻的脸上划出一道冰冷的水线。

短暂的沉默笼罩着大殿,唯有长明灯焰跳跃的噼啪声。司礼官肃穆地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大王,册命之仪,可于殿前宣告,昭示万邦。”

成王缓缓直起身,深吸一口气。他点点头,转过身,迈步跨过那高大的门槛,重新回到太庙前开阔的广场。外面清冷的寒风猛地扑在他脸上,吹散了那大殿内浓重的烟火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却也带来一种被骤然暴露在旷野的凛然。祭坛前血腥的场景已经被迅速清理,地上的赤牛尸骸不见了,血污被黄土覆盖、踏实,只有空气中那浓烈不散的味道依然盘旋不去,固执地提醒着刚才发生过什么。

文武重臣、王室宗亲们已经整齐地侍立于太庙正门前两侧开阔的场地。他们的目光,随着成王的出现,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再次紧紧地、牢牢地缠绕在这位年轻君王的身上。期待、审视、忠诚、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疑虑……所有情绪凝结成一片沉重的气氛。

成王的脚步在殿门前停住。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扶腰间的那柄大圭——父亲传下的象征王权的玉器。可指尖刚触及那冰凉的玉质,他的目光却猛地射向殿前广场的侧前方。那里,他的叔父周公旦,已经肃然站立于专门准备的略高平台之上。周公依旧持着他那柄象征摄政权柄的玄圭,微垂着头。但这一次,成王注意到一个极细微的不同——自摄政以来,周公在自己面前站立行礼时,姿态虽恭敬,头颈微俯,但身体核心部位始终是端正挺直的,保持着一份长者的风范和实际的尊严。但此刻,就在这册命典礼即将开始的一刹那,成王看到,叔父那托着玄圭、交叠在腹前的双手臂膀,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下沉姿态!连同他的肩,他的颈,都微微前倾了几分。那角度极其微妙,落在成王眼中,却如洪钟大吕般震撼——那不是臣服的卑微,更像是一种身体力量难以支撑般的……卸力之态!周公身体上维持了七载的磐石般的坚硬支撑感,正随着这仪典的进程,一丝丝地悄然碎裂、剥离。

“请作册官!” 司礼官的高唱又一次刺破宁静。

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从右侧的臣僚队列中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走出的是一位年轻的官员,脸色有些紧绷的苍白,手中恭敬地托举着一大捆简牍。这便是新任命的作册官——史佚,一位以文辞精妙严谨而被新近提拔到这一关键位置的史官。

青年史佚在距离成王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面对坛下百官站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试图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所带来的不适。年轻的册官缓缓展开了手中那卷经过反复检视、以黑红二色工整书就的典册。

简牍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目光落在首行那几个决定大周王朝未来权力归属的、最重要的字眼上。年轻的作册官史佚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一下嗓子,声音努力拔高,试图穿透广场上冰冷的空气:

“惟王七年十有二月戊辰……” 声音开头还算平稳,带着史官应有的庄重。

“王在成周,烝祭于文王武王之庙……告其成功于烈祖……”

“……丕显文王武王……”史佚念诵着先祖功业。然而,当他视线即将触及那关键语句时,不知是否被广场上尚未散尽的、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激了神经,还是那高台上年轻君王锐利而复杂的目光给了他无形的压力,亦或是他自己也深深意识到笔下这即将宣告的权力更迭对帝国命运的巨大意义,他那竭力维持平稳的声音在下一个词句间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了颤抖——

“……天休于周,授其命祗……今——”

声音猛地顿了一下,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前的瞬间静默!

“……天——子——亲——政!”史佚几乎是铆足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喉咙,一字一顿地将这四个重逾千钧的字眼从齿缝间迸了出来。那声音干涩而微微扭曲,失去了刚才的圆润与节奏,刺耳地划破了太庙前凝固的空气,带着一股仿佛濒临窒息时才有的、挣扎式的急促。

——如惊雷炸响!

成王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流动!又仿佛刹那间被煮沸!一股汹涌的热意猛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冰寒的漩涡吸向脚底。他垂在身侧、原本紧紧按住腰间大圭玉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所有血色,瞬间变得惨白。同时,一股温热粘腻的汗液无法控制地从掌心渗出,滑腻地附着在那象征王权的冰冷玉器之上。

天子亲政!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沉重无比、开天辟地的巨斧,终于实实在在地斩落!斩断了延续七年的摄政之治!

成王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声响——风声、侍立者的呼吸声、旗帜轻微的猎猎声——都在一瞬间奇异地消失了。他的感官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眩晕的空白和令人心悸的轰鸣。那是一种巨大的狂喜冲上心头的强烈眩晕,像飓风卷起他冲向天际。但眩晕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铺天盖地的空虚!如同被骤然从温暖熟悉的海底推出水面,暴露在无遮无拦、狂风呼啸的冰冷悬崖之上!高处的风光固然壮阔,但那凛冽的、割裂一切的疾风,正是他所要承担的全部孤寂。这空茫之中,还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对这至高权力的恐惧,对即将独立支撑这天下的恐惧!

然而,这份激烈汹涌的心神激荡,如同被压在万丈厚冰之下的火山熔岩,在他年轻而紧绷的脸上未能泄露半分。他强行将涌上喉头的战栗吞咽下去,那口带着血腥和郁鬯酒气的冰冷空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他依旧挺立着,穿着八彩冕服的年轻身躯没有一丝晃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无可抑制地掠过一阵惊心动魄的波澜。

就在这心跳如擂鼓、魂魄几乎要离体而去的巨大冲击之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猛地冲破了年轻君王胸中的闸门,直冲喉咙。不是狂喜,亦非惶惑,而是一种混杂着至深悲怆与无边荣耀的壮烈之感!如同远古的洪水即将漫过堤岸。

成王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他猛地低下头,抬起右手,用宽大的袖袍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浓烈的血腥气、辛辣的香草酒气、还有这初冬腊月冰冷的空气……所有气息被强硬地隔绝在外。

“唔……”一声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住的、短促而沉闷至极的哽咽从他衣袖遮挡下迸发出来!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清晰喉音!

这细微至极的呜咽声,在这屏息凝神的寂静瞬间,却显得如同撞钟,狠狠撞在每一个屏息凝神观察着他细微反应的大臣耳膜上!

唐叔虞站在侧后方最靠近成王的位置,听得最为真切。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原本就因杀牲而惨白的脸瞬间血色褪尽!他骇然地看着自己向来温和持重、从不轻易流露内心波动的王兄。郇叔霍也是瞠目结舌,握着笏板的指关节捏得发白。臣僚队列里,更是响起一片短促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冰面!那声音细微,却足以暴露在场每个人内心的剧烈震动。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位年轻的君王,在宣告自己独立执掌这万里江山的第一声里,竟掩面发出了……悲声!

这短暂的失控几乎是弹指之间。成王的手指在袖内青筋隐现,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压着那只掩口的手,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深深陷进脸颊两侧。就在无数惊疑、忧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目光中,那宽大沉重的八彩衣袖被缓缓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艰难的力量,从年轻君王脸上挪开了。

暴露出来的脸颊迅速恢复了冰冷平静。没有任何泪痕,方才那一瞬的脆弱仿佛只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象。然而,他那比纸还要惨白的脸色,以及紧绷的下颌线条,还有那双深邃眼眸里尚未完全敛去、如同风暴过后海面残留的惊悸与悲凉水色,却清晰地昭示着刚才的真实。这强自镇定的力量背后,所必须承受的撕裂和碾压。

“礼——成——!”司礼官苍老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如同迟来的判决,终于穿透了这片死寂的窒息,及时而疲惫地响起。他的语调中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解脱。

这一声宣告,如同斩断所有惊疑与窥视的符咒。那些凝固在年轻君王身上的、审视与窥探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鸟群,纷纷垂落。太庙殿前的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极其缓慢地流动起来。成王闭了闭眼,睫毛在惨白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每一分力气,终于将那只紧捂过口鼻的手放了下来,紧贴回身侧。他指尖那冰冷的粘腻感觉已经消失,但袖口的金线刺绣,触碰到他湿冷的掌心时,带来微微的刺痛。

就在他动作的间隙,他那敏锐的、带着一丝劫后惊魂的目光,如同受伤的豹子在清理伤口时警惕周遭,不由自主地扫过太庙前广场两侧的高阶贵族阵列。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那位依旧静立在原处的身影上——他的叔父,周公旦。

在这一刻,在“礼成”二字的余音之中,叔父的目光恰好也穿透空间,与年轻君王的视线短暂地、无声地相遇了!

成王心中猛地一凛。不是预想中的欣慰,也不是卸下重担的释然。周公那隐在七旒冕冠垂珠之后的双眸里,闪动着一种极其复杂、前所未有的微光。那光芒瞬间即逝,快得如同流星划破阴霾的天空,却被成王捕捉到了。那不是纯粹的光亮,而像幽深莫测的古潭中投入了一颗巨大的陨石,砸开水面,搅动了千年不化的沉静,瞬间折射出无数矛盾纠结、难以名状的光影碎片!其中有巨大如山的疲惫沉甸,仿佛终于走到了尽头长路的旅人望见了终点石碑;有对卸下重担那一丝本能松弛的渴望;却也有着如同血肉相连之物被骤然扯断前的……强烈痛楚!那痛楚之中,甚至夹杂着一缕连周公本人或许都未曾真正发觉的、对眼前这个他亲手扶持长大的青年即将接过全部风雨的无尽忧心与不舍!最后,还有一份如同烈火淬炼纯金般冷硬决然的、属于治世圣贤的果决。所有情绪糅杂在一起,瞬息万变,沉重得几乎能滴落下来。

这目光的交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心中都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如同覆盖着严霜的坚冰。

腊月的风刀霜剑仿佛被高筑的土垒挡在了城圈之外。成周城外,原野广袤而荒凉,枯黄的草伏地瑟缩,洛水的寒气贴着地面游走。可垒内,靠近城垣的东南一隅,此刻却喧腾如滚沸之釜。

那是专为四方诸侯朝觐而临时开辟出的广场,极为宽阔。地面是整片素土夯实,坚硬如铁。围绕着广场中心高高垒起的巨大土坛,一排排用新鲜原木新斫出来的柱子深埋于地,柱顶横木相连,构成简易而稳固的框架。架子之上覆盖着的,并非往常祭祀所用的素色或玄色帐幔,而是无数巨大幅的、新染就的赤红色厚缯!赤红如初升的旭日,又似尚未凝固的牛血。寒风吹拂,这连绵不绝、仿佛没有边际的赤色帐顶起伏翻涌,如红色的火焰海洋般炫目,发出沉重而连绵的“猎猎”之声。而这汹涌翻滚的红色火海之下,作为装饰垂落的,并非五色彩羽,而是一长串一长串紧密连接、在风中摇曳舞动的黑色乌鸦羽毛!黝黑油亮,仿佛凝固的夜色,缀在泼血的背景上,构成一种既炽烈又冷酷、既张扬又肃杀的对比,威严霸道,冲击着每一个初入此境之人的心灵。

此刻,在这巨大血色的罩顶之下,万邦首领正循着森严位次列队等候。人头攒动,冠服各异,宛如一片色彩纷杂的海,被无形的堤坝约束在中心土坛的台阶之下。从草原带来尘沙气息的西戎君长,身着厚重兽皮裘衣;裹着厚实锦缎、腰佩珠玉的中原诸侯;来自南方泽国、穿着短衣纹身色彩浓烈的蛮君;还有东滨海畔、衣饰佩贝的夷族首领……他们的佩玉琳琅、金器闪烁,在土坛周围燃起的无数巨大篝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篝火的烟柱升腾,又被高空的风撕扯揉碎。空气里充满了奇异香料燃烧的辛香、皮革毛料的气息、新鲜木柱和染缯的植物汁液味、篝火燃烧的烟火气……喧嚣的交谈声如同无数群蜂飞舞,嗡嗡不绝于耳。

“宣——万方来朝——贡——”

司仪官洪钟般的声音压过一切嘈杂,自高坛顶上传来。霎时间,广场上的人声海浪如同被一把巨剪从中剪断,无数头颅猛地转向那土坛的最高处。千万道目光如同利箭,齐齐射向上方。寒风吹过广场,卷起尘埃和几片残留的枯叶,打在诸侯们华美的衣裳上。寂静被风穿透的细微声响放大了十倍。

成王出现在坛顶赤红帐幔之下的最高处。阳光从极高极远的天穹斜斜洒下,越过重重翻滚的红色帐顶边缘,落在他肩头那件璀璨夺目的八彩冕服之上,金丝银线编织的日月星辰山峦走兽纹样瞬时被点燃,辉光流溢,几乎不能逼视。他头上所戴十二旒的玄冕已冠于头顶。只是冕板前悬垂的那十二旒白玉珠串——那遮挡天子喜怒之色、象征至尊神秘与威严的垂旒——此刻却被他命人取下了!没有珠帘的遮掩,他那极其年轻的脸庞在八彩冕服的华光映衬下,竟显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但眉目间已刻上了不容置疑的冷峻线条。如同刚刚经历了烈火淬炼的白玉,虽清寒,却隐透出逼人的锋芒。他挺直着腰脊,腰间插着武王传下的那柄象征天下大圭的玉圭,圭顶斜指向阴沉的天穹。

立于坛顶东侧首位的,是唐叔虞和郇叔霍,西侧首位便是周公旦与太公望。他们皆冠冕堂皇,朝服七色,手持玉笏板,侍立于年轻君王略下两级的两旁。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面容与动作。

万邦肃立,广场之上再次陷入死寂。

“东海之滨,鲛人贡!”

一名身着紧身鱼鳞纹短衣、发辫中缠绕深蓝丝绳的使者被引上坛阶。他皮肤黝黑带海风砺痕,动作却轻盈似踏浪。身后数名随从小心抬着一只打开的、制作极为繁复巨大的海贝!贝内铺陈着大如龙眼的黑色珍珠,在黯淡天光下依然莹润泛出深沉神秘的紫蓝幽光!颗颗饱满圆润,闪耀着海水磨砺出的光泽,内蕴深邃光华。

使者单膝跪地,用一种奇异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唱名献礼。

成王端立不动,面色沉静如水。他只微微颔首,目光在那黑如深夜却内蕴光华的珍珠上轻轻一点,便移开了,如同扫过路边微不足道的卵石。他身侧唐叔虞眼中闪过一丝惊叹,却又迅速恢复平静,只在袖中握笏的手指捻动了一下。

“昆仑之西,美玉山!” 司仪再次高唱。

此次上前的是一支奇异的队伍。为首的两位巨人!他们身形异常高大魁梧,近乎常人两倍高,裸露的肩膀肌肉虬结如古松老根,身上缠裹着厚重的、看不出底色的毛毡。两人肩上共同扛着一根异常粗长的巨木!巨木中央被凿空,盛放着一整块未经雕琢、足有磨盘大小的山料!那石料呈现乳白与翠绿交错的复杂纹理,通体玉化,在阴冷的空气中自然升腾起一层白蒙蒙、难以捉摸的雾气!

两名巨人将巨木重重放在坛前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土尘微微扬了一下。巨人俯身,巨大的手掌抚上那玉料,喉咙里发出低沉如石磨滚动般的奇特喉音,似在以某种原始语言赞美其灵性。

成王的目光落在那升腾着雾气的玉山上,停留了片刻。他能感受到那巨大玉石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厚温润之气,甚至隐隐与他腰间的大圭生出一丝遥相呼应的微温脉动。他右手垂在身侧,拇指指腹轻轻地在玉圭冰冷光滑的表面上摩挲了一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波澜,但那摩挲指尖细微的动作,恰被下方人群中一位细心观察的南方小邦君主敏锐地捕捉到了。

“南土大泽,龙蛇胆!” 司仪再唱。

一队南蛮装束的使者,上身赤裸,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繁复的彩色纹身,腰间围着斑斓鸟羽编织的围裙。他们抬上两个硕大粗陶瓮,翁口敞开着,内部浸泡着某种墨绿色的浓稠液体,散发出强烈的苦腥气息。液体中隐约可见数十枚大小不一、形状古怪、介于胆与心之间的器官沉浮扭动,表面闪烁着诡异的暗绿色光芒,甚至偶尔有粘稠的墨绿色液体渗出陶瓮边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更可怕的是其中一只还拖着一小截被斩断的触须,那断口处流出的黏液更显墨绿黏稠。抬瓮的南蛮武士个个面无表情,仿佛抬着的不过是寻常货物。

坛上,一直不动如山的太公望姜尚,雪白的眉毛在腥风扑面的一瞬轻微蹙拢,却又瞬间舒展开,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成王则依然面无表情,似乎那些足以引起普通人剧烈生理反应的刺鼻腥气根本未能进入他的感知。他放在玉圭上的手,甚至没有一丝移动。他只冷漠地扫了一眼那两只翻滚着诡秘光泽的大瓮,便示意侍从将这邪异贡品抬下去。这睥睨一切的漠然姿态,被许多心存试探观望的远方侯伯看在眼里,心头俱是一凛。

各色奇珍异宝如同流水般被呈上坛前,在坛下铺开炫目的一片华光:西戎巨熊通体雪白无瑕的皮毛;东夷部落用成千上万颗细碎海贝精心打磨镶嵌而成的巨大贝币;中原诸侯献上的象征丰收瑞兆的五谷嘉禾种;南方密林独有的、如小儿臂粗的千年血藤,通体暗红脉络贲张……珍异纷呈,琳琅满目,如同将万方物华尽数铺陈于脚下。

坛下,万邦众首鸦雀无声,千万道目光汇聚,几乎能在冰冷的空气中灼烧出声响。

成王始终挺立着。寒风依旧凛冽如刀,吹得坛顶那厚重的赤红色大帐边缘猎猎作响,也吹拂着他八彩朝服的下摆与肩头未系冠带。他的脸色在八彩光辉与坛下燃烧的巨大篝火交相映照下,竟奇异地将那份苍白压了下去,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玉石雕成般的质感。年轻君王平静地接受着万邦的俯首和贡物的献呈,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语,只以那极轻的颔首示意接受。

越是没有表情,那种无形的威严便越是沉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觐见的诸侯君长心头。他放在腰间玉圭上的那双手,在最初几次摩挲后便再未移动分毫,仿佛已与他腰间那柄象征着“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传世玉圭融为一体,成了冰冷王权自身最沉默而强大的注脚。只有当他偶尔瞥过身边那沉稳如山的身影——他的叔父周公旦时,那凝固在眼底深处的某种坚冰,才会极其轻微地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温度。

所有献礼皆毕,坛下寂静无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司仪官肃然转身,向坛上最高处深深一揖,等待着这盛大典礼的最终落幕。

成王心中紧绷的弦即将松弛。他感受着坛下无数臣服的、敬畏的目光,那冰冷的面具般的表情下,也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缓缓融化、流淌。就在这时,一阵刺骨却毫无征兆的寒风猛地自洛水方向卷来!它如同无形的巨手,带着水寒之气,“呼啦”一声猛烈地掀动了坛顶中央那片由玄色旒珠和朱丝璎珞组成的华盖边缘!盖顶的朱红色璎珞骤然剧烈地甩向一侧!

恰在同时——

坛上那侍立在西侧首位、始终如磐石般沉默坚稳的周公旦,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强风牵引,身体毫无征兆地向前踉跄一步!

这一步极为突兀!

“咚!”

沉重的闷响!他那七旒之冕的冕板前端,重重地磕在了前方冰冷的玉石栏杆之上!冕冠被这撞击大力掀起,剧烈地晃动起来!那七串原本垂覆其面、遮隐神色的白玉串旒,在这一撞之下,如同被惊散的珠帘,骤然向两侧高高扬起、剧烈摆动!

“叮铃叮铃——” 温润玉珠撞击在冕板与玉笏边缘,发出清脆急促、几乎带着惊慌意味的连串碎响!

这声音如同钢针,猛地刺穿了广场中心那因贡礼结束而重新聚起的肃穆寂静!

所有目光,如同闪电,瞬间聚焦于高坛西侧!

那一刻,就在那玉旒被迫扬起、失去遮蔽的千钧一发之际,坛下无数道目光终于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

一张疲惫到极致、瞬间失却所有血色、被深刻皱纹切割得近乎支离破碎的脸孔!那双昔日能洞穿人心、总带着智慧与沉稳光芒的眼中,竟是空茫一片!仿佛被骤然抽空了所有灵魂!而在那片死寂般的茫然之下,如同破碎冰面下汹涌的暗流,无法掩饰地涌动着……深沉到了极处、浓稠如同墨汁般的悲哀!

这失态只在转瞬之间!如同冰面一道短暂的裂痕!太公望位于周公旦身侧后一步,目光如电,在这异变发生之刹那,他那双枯瘦却仿佛蕴含雷霆之力的手无声探出!并非去扶住撞上栏杆的周公身体——那身体已然凭借本能稳住,太公的手,是极快、极隐蔽地向前一伸!精准地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背,在瞬间顶住了周公旦后背上靠近心脏的位置!

就在那支点般的力量无声注入的瞬间,坛前玉旒还在叮当作响之中,周公旦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猛地一拽——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猛地向上挺起!幅度剧烈!几乎要挣脱那繁复朝服的束缚!

这一口气,如同鲸吞百川!那瞬间,站在坛东首位的唐叔虞甚至产生了错觉,似乎整个广场上空的寒风都被他一人猛地吸了进去!

伴随着这仿佛要把灵魂都吸出的长气,他脸上的空茫与悲哀如同烈阳下的水汽,骤然消失!被一种强硬得近乎凌厉的理智所取代!肌肉绷紧,皱纹深陷如同石雕!

“退下!献——终——!”司仪官的尖锐宣告及时而急促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魂未定,尖锐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瞬间!

这一声,如同无形的号令。

那顶撞在石栏上的冕冠被迅速扶正,剧烈晃动的七条玉旒,被一只苍白却稳稳当当的手掌以惊人的速度抚平、压住,重新垂落下来!再度掩盖住那双恢复了深沉内敛光芒的眼睛。只是那只紧握着玄圭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透出惨烈的青白之色。

一切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失态,那悲恸欲绝的空茫眼神,都只是狂风卷动下的幻影。

太公望不动声色地收回了顶在周公后背的手指。成王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如同在这一刻凝结成了坚冰!方才那一幕破碎的、带着无比惨烈气息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穿了他所有的感知和想象!他原本即将归于平静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力量死死攫住、挤压!痛得他险些再次站立不稳!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澎湃声浪!扶在玉圭上的那只手,冰凉如玉,却第一次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盛大的祭典与朝觐已毕。成周城内喧嚣渐次平息,如同退潮后的海滩,只留下无垠的寂静和遍地痕迹。夜雪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细密的雪粉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无声地降落在这座刚刚经历过惊天动地仪典的都城之上。新铺就的黄土道路被雪色覆盖,车辙和人马的印记模糊不清。远处洛水传来冰层凝结的微响,如同大地轻微的叹息。宫室群庞大的轮廓在落雪的深蓝夜空下模糊成一道道凝重沉默的暗影,唯有少数几处宫室门户,透出长明油脂燃烧的昏黄光晕,如同黑暗中的孤岛。

宏伟的宫室内部,空旷高广。成王刚刚结束在祖庙告功、对列祖列宗的再次祷告。此刻,他独自站在主殿中央,周遭高大的梁柱在壁火的幽暗映照下投下浓黑而摇晃的深影。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日间祭祀留下的浓重烟火气息和牲血的腥气,混杂着殿宇新木散发出的、那挥之不去的潮湿木头气味。八彩冕服的沉重感卸去后,年轻的身体本该感到轻快,此刻却只觉得每一块骨骼都僵硬沉重异常。

他的头微微低垂着,目光胶着在自己紧握的右手之上。掌心之中,安静地躺着两枚一尺长、宽约三指、黑红色相间的新制玉册。

一枚是加封周公子伯禽为鲁侯的册文,上面以严谨庄重的鸟虫篆精心镌刻着成王的赐命之词——“王曰:‘惟命尔于东土,奄有龟蒙,遂荒大东……’”。冰冷的玉版因被他紧握过而带上了一丝人体的微温,上面深刻的金字线条坚硬地硌着他的指腹。

另一枚,则新朱红写就,墨迹初干,字字惊心:“惟王七年十有二月戊辰,今王亲政!” 正是今日在太庙前,那位年轻册官史佚用颤抖的嗓音、耗尽气力宣读的那道终结周公摄政、宣告姬诵真正登顶的最终旨意!

成王的目光在两枚冰冷玉册的字迹间久久流连。它们一个封土授民,一个收权归己,冰冷的玉石文字却书写着王国权力最核心的流转轨迹,凝固了王朝根基的震动。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温顺赤牛倒卧时喷溅的炽热血液,听到了史佚宣读册文时那干涩得如同石磨碾压的声音在耳边撕裂开来,更看到了叔父瞬间破碎的眼神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浓黑悲恸……无数杂乱尖锐的景象碎片,伴随着雪落深殿的无限寂静,反复冲撞撕扯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最后的冷静撕裂。

就在这心如乱麻、头痛欲裂的眩晕之际,一个轻微、沉稳却清晰的足音蓦然从大殿深处、那浓密盘绕的屏风阴影后响起。

成王猛地从沉重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倏地抬头!全身如受电击般绷紧。

屏风阴影被无声地绕过。一个人影步伐沉缓却坚定地走了出来。

是周公旦。

他不知何时已更换下了繁复的朝服七彩与玄冕。此刻只穿着一身极其素朴的玄端常服,宽袖大袍,色泽暗沉,仿佛融入了殿宇的幽暗。那象征权力核心、沉重无比的玄圭也不见了踪影。他的脸庞隐在殿内幽暗的光影中,显得异常模糊不清,只有一种经年累月的、深沉的疲惫感从轮廓中透出。

成王的心脏骤然被攥紧!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位在今日经历了滔天权力更迭巨变的叔父!是如往常般亲近?还是以全新的君王威仪相待?他僵在原地,喉头堵塞,连呼吸都停滞了,握着玉册的手指僵直冰凉,几乎失去了触觉。

周公并未走向殿门,他一步一步,极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感,径直朝着成王所站的殿心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成王紧绷的心弦上。

距离越来越近。十步……五步……三步……就在距离成王两步之遥的地方,周公旦的步子突兀地、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他站定,低垂的目光抬了起来,如同乌云终于露出了裂缝。那双眼睛穿透殿内半明半昧的幽光,凝注在成王脸上。那目光不复日间广场上那种山岳般的沉稳内敛,此刻竟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琉璃,满是灼伤后的裂痕和一种即将倾塌的脆弱!那目光深处,是浓得化不开、沉重得令人心悸的伤痛!

成王被这目光刺得心头剧痛,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避让这血淋淋的直视,脚步却在慌乱中被身后沉重的青铜礼器绊了一下!一个狼狈的趔趄!就在他踉跄的瞬间——

扑通!

一声沉闷如闷锤撞击地面的巨响!

周公旦笔直的身躯竟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殿之中,毫不犹豫、毫无缓冲地重重跪倒在成王面前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膝盖砸地的声音在空旷殿宇内惊心动魄地回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殿下——!”成王失声惊呼!全身如坠冰窟!那两枚玉册“啪嗒”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他脑中一片混沌,本能地弯腰、伸手去搀扶。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触及叔父那僵硬如铁铸般的手臂衣袍时,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竟从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体里爆发出来!周公旦猛地挣开了成王试图搀扶的手!非但不起,反而脊背挺得更直!甚至不惜用上全身的力量抗拒成王的手臂,保持跪拜的姿势!他头颅高高昂起,目光如炽热熔岩般穿透虚空,死死地锁在成王的面孔上,那眼神里是几乎能灼伤人灵魂的复杂风暴!如同绝望的风暴,又在风暴眼中沉凝着最后一丝冰冷的不甘!

他那喑哑的、仿佛带着喉咙里咳出血沫的声音,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大殿里,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轰然炸响:

“周公旦——”

名字出口,如同惊雷自裂开的苍穹劈落!这称呼不再是君臣家礼,竟是以罪囚跪呈自陈之态!

“——自今日起——”

每一个字都像用铁锤敲打在生铁之上,迸溅着炽热的火星!

“——九州之地!万民之命!”他声音陡然拔高,冲破嘶哑,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和撕裂血肉的痛楚,“尽!归!大!王!执!掌!——!”

这炸裂般的宣告如同耗尽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油膏!那被绝望和挣扎点燃的狂飙在最后一个字落定的刹那,如同崩断的弓弦,骤然断裂!

“噗通”一声轻响,那一直倔强挺立的上半身向前猛地一晃,眼看就要向前扑倒!

“叔父!”成王眼眶几乎瞬间迸裂!胸腔中那被压抑了一整日的洪流轰然决堤!再也顾不得什么君王仪态,更忘了那该死的“大王”称呼带来的撕裂感!他失声嘶喊!这一次,他再不容抵抗,双臂不顾一切地狠狠伸出,用尽全身力气去扳住眼前这摇摇欲坠的躯体!强行阻止了那向前的倾倒!

就在他的双手、那带着年轻人灼热体温的十指,猝不及防地抓握住周公旦冰冷而僵直手臂的刹那——

一股滚烫!湿润!

成王的手指猛地一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伤!

一滴泪!

冰冷!却又无比滚烫!

如同凝结的火焰!如同融化的寒冰!

在成王那因用力搀扶而显得格外用力、指骨棱角分明的手背上,悄然渗入!在他光洁的皮肤上无声地蔓延开一小片湿迹!

那滴泪在冰冷的大殿里,带着千钧重负终于落下的灼伤般的热度!成王低头,看着那水痕缓缓蔓延开的指尖,身体仿佛被彻底冻结。眼前跪着的叔父身体在剧烈颤抖,如同飓风中的枯树,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声最终化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幽暗的大殿里久久回响。

成王终于彻底理解了那双眼中无尽的悲怆——那是长达七年无休止的操劳,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夜凝结的辛酸,更是为这江山、为这血脉、为自己倾注全部心血培养的侄儿所耗尽的生命精华!这沉重至极的担子,此刻终于完全压在了自己这尚显稚嫩的双肩之上!他紧紧抓住周公的手臂,那冰冷的衣料下,是叔父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微弱却真实。

他缓缓闭上眼。空旷大殿里,仿佛回响着数年前叔父领兵出征前在宫门前对他的叮嘱:“诵儿,看护好这祖宗的江山。”话语温和平淡,却承载着整个周王朝未来的命运。那声音在此时此地回响,仿佛穿越时光。殿外雪落无声,整个世界静默在无边肃寒里,等待着它年轻主人独自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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