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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乙王即位元年,殷都相城之上,阴云凝滞如铅块,仿佛悬压在每一位商朝臣子的心中。铅云如巨大手掌扼在相城之上,连群鸟的啼鸣亦早没了踪影。祖乙独自在宫室中央踱步,目光被夯土基座上蜿蜒攀爬的水渍牵引——那是前夜雨水浸透黄土留下的沉默证词,昨日傍晚宫墙外隐隐传来的叫嚷哭号,犹在耳际回荡。黄河又决堤了,浑浊的怒流似乎裹挟着生民的哭喊和仓皇奔逃的脚步。

沉重宫门忽然被缓缓推开,一道身影悄然而至,未敢惊扰君王的沉思。来者须发已带霜色,目光却如淬过火的铜戈般明亮沉稳,正是贤臣巫贤。

“臣参见大王。”巫贤恭敬拜伏于地,声音如同打磨过般温润而平静。

祖乙顿下脚步,抬手示意平身。“你来了……这脚下湿痕,宫墙外民声,还有天顶上这化不开的云……”他转身,望着殿外灰沉欲雨的天空,“朕心中所困,便如这一块块潮湿的夯土,层层累叠。”

话音落处,恰有侍从无声入内,为祖乙捧上一件镶饰细密云雷纹的玄黑缯衣。王的目光未曾离开那湿痕与沉云。侍从屏息服侍,衣料摩擦的微响像被无限放大在空旷殿宇里,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迟缓而凝重。

巫贤并未立即接话,只微微俯首,视线恭敬而温存地凝注在君主袍襟下那双沾满稀泥的麻履上——帝王分明刚亲临泛滥归来。终于,他开口,声音如薄刃穿透铅云,字字清晰入耳:“君王之忧思,卑职未尝一日敢忘。大河汤汤,失道伤民,都邑之安危,如悬于一线。”他略作停顿,眼神坚定地迎向祖乙, “无非当为营建王宫之大事,另择新邑而已。”

祖乙的眸子骤然被点亮,像青铜器皿被火炬瞬间映照生辉。“巫贤!卿既洞悉孤心,必已为社稷计深远。”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因期盼而绷紧,“耿地可乎?”吐出的字眼裹挟灼热的吐息,径直投向眼前的重臣。两人之间沉重的空气仿佛被烧开一道豁口。

巫贤俯身再拜,起身时指向北方远处朦胧的莽原。“耿邑居北,有丘如阜,足堪屏障。水脉回环而处高位,大河奔涌亦罕能伤及。”他话音稳重如磐石坠地,没有惊雷炸响,却震彻殿宇穹顶,“臣细细勘之,吉地无疑。请君王决断!”

祖乙陡然挺直背脊。他大步走向殿外的露台,劲风扑面如冷刃,衣袍猎猎鼓张,青铜兽面佩饰叮当撞击。他的视线越过都城低矮的泥墙,掠过一片倒伏淤堵的青翠原野,竭力望向北方天地相接之处。灰暗的天际下,他仿佛已然望见了一座崭新的城邑在坚实高耸的土岗之上升起,城垣厚重,青烟袅袅。那个遥远沉静的影子如铜镜表面清晰的倒影撞入胸口,他屏息颔首:“善!”

翌日早朝,殿前丹墀之上,群臣的麻履各自沾着深浅不一的黄泥——昨日洪水的痕迹仍缠绕在脚下每一寸土地,也在各人眉宇间结下忧烦的冰霜。祖乙缓缓落座于矮榻之上,视线扫过阶下每一位重臣的面孔,他们的神情如同浸了黄连汁的龟甲刻痕。他袍袖微动:“朕志已决。河水无常,相都如置沸鼎之上。当效盘庚之贤明,再举社稷于危倾。”他声音沉哑却凿开满殿寂静,“北邑耿地,近水而居高,可卜为新都。”

话音未落,一位发色如霜的老臣猛然匍匐在地,宽大的深衣铺展如哀悯的羽翼:“臣斗胆!”头颅沉沉叩击地面,声音嘶哑如裂帛,“相邑乃祖、宗命脉,仓鼎成列、宗庙森严!安土方能尊祖敬宗,敬宗方能得佑乎上天!”尾音带着濒危似的抖颤,回荡在空旷的王庭深处。

紧接着又有重臣出列,冠冕玉珠碰撞叮当乱响:“王言大善!”他指向殿外氤氲不散的湿气,“连日水气侵骨,连卜用最厚实的龟甲也浸得朽软无力!巫卜龟骨难成兆纹,若贸然迁徙,触犯何神何鬼岂得知?吉凶晦暗,祈大巫三思!”声音紧绷如同即将崩裂的龟甲。阶下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如群蝗振翅,窃窃疑虑汇成沉滞的波涛。

祖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玉钺冰冷的柄棱上刮过,留下细不可闻的沙沙微响。面对汹汹人言,心头如同投入滚汤的石块,翻沉滚沸。他的目光如狩猎鹰隼骤然锁定了沉默于侧、垂首凝思的巫贤。所有声音凝固了,众人视线交汇于一处,沉重的寂静压下,如同铜鼎骤然合盖。

巫贤如鹤立群臣之中,神色凛然如初铸的青铜礼器。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只黝黑厚重的龟腹甲,其上布满了被火烤炙灼烫成的纵横裂纹,如同大地的创口刻印于此,带着火的余威和牺牲的余温。

“耿地之兆,臣已秉至诚于燎火,卜于苍旻。”他双手托甲,高举过顶,那龟甲上的裂痕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如命运之眼森然睁开,“兆曰:从。河水迁流,天命昭示——‘自西祖东,适彼高冈’!大吉之象!”

最后那几字斩钉截铁,回声撞上冰冷的墙壁跌落,在无声中摔碎,激起余响如铁屑震荡耳膜。殿堂内陷入死寂,再无驳诘之声。祖乙微微颔首,眼角紧绷的纹路松弛下来,指尖滑过青玉钺柔润冰冷的弧脊。

迁都的旨意犹如一场骤然降临的暴雨,无声浸润,却又迅猛地推动巨大而滞涩的齿轮转动。祖乙的步履踏在昔日熟悉而今陌生的土地上,巡视旧都每一处即将被遗弃的角落。粮仓里粟稷堆叠成山,他捧起一捧饱满温热的金谷,又任它们从指缝间窸窣滑落;站在宽厚的城墙垣顶上,他摩挲着被风雨岁月侵蚀而褪成灰白色的夯土壁,指尖能触到每一层叠加的力与记忆。相邑是祖先埋骨的厚重土壤,纵使深陷浊浪淤泥,也固执地牵扯着他的血脉,根系般深陷痛楚。

然而新都的号角终究不可逆转,殷商的力量如沉默的河流开始朝着北方的耿地奔涌。祖乙身着简朴戎服,站在迁徙大队的最前端。他抬头,北方地平线上仿佛已矗立起耿邑轮廓的虚影。相城最后的景象在身后缓慢消退、坍塌,隐入茫茫雾气弥漫的长路尽头。无数双赤脚沉重踏上北方陌生的泥土,车轴吱呀呻吟,如巨大而缓慢的心脏搏动,敲击着土地。车轮碾过新泥,留下深深辙痕如命运刻下的印记。

队伍最终停下。耿都的初坯已在河畔的高阜上裸露。夯土围出的地基方方正正,粗粝得如初生之骨,毫无圆熟光润可言。祖乙命人设下土坛,恭敬献上牺牲的香气和虔诚的黍酒。他仰望着这片空旷而苍茫的营地,赤裸的黄土在日光下刺眼。他低声对身旁的巫贤喟叹:“空漠荡荡,何日能再睹宫阙连云?再闻鼎食鸣钟之声?”荒芜之中生长的疑虑如野草钻心。

巫贤的眉眼间却沉淀着铜器般的坚定:“时日必将予之,此乃吉地定当回馈商土苍生!”

祖乙默默颔首。他的脚步踏过高低不平的荒滩时,眼神终于捕捉到了耿地真正的魂魄——远处那片无垠沉默的森林。它们苍黛起伏如凝固的黑色波澜,林梢深处隐约传来沉闷的声响,似伐木,像锯石,更像是某种巨兽在地下深沉而有节奏地搏动。这是大地的筋骨,正等待商族工匠的斧凿雕琢。林涛声灌入耳内,带来一种原始混沌的力量感。

“立城必起于宫室。”几日后,祖乙亲临宫基现场,他的脚踏上刚刚夯筑结实、尚存潮气的黄土地基,尺寸较旧宫宽敞许多。泥土在靴底留下清晰湿润的印记。周遭工匠如蚁聚散,肩扛背驮圆木巨木,汗珠砸落在夯土上,腾起细小尘烟。他指向宫基中心那片更为高敞、预留广阔的位置,声音低沉如同石磨碾碎砂砾:“此地,当起一座最宏阔的殿堂。不唯祀天祭祖,亦为朝会群臣,布政决事!”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尘烟和未干的泥土,仿佛已然见朱彩雕梁横跨头顶。

相都旧宫的木作老匠人“倕”,他那满是斧削刻痕和木茧的手抚过身旁一根刚剥去树皮的粗壮椴木。树干散逸着鲜冽苦味的清香。老倕对身旁紧张记事的儿子低语,带着沧桑的宽慰:“瞧这木头,耿地比那水患之地可强得多!材干密实,日后竖起的大柱能立五百年不倒!”话语里带着一种时间凝练的自信。

暑气蒸腾的七月终于过去,秋风吹落金黄的树叶时,耿都王廷迎来了第一次正式的朝会。新落成的大殿还散发着浓重的泥土、新木与漆料混合的气息。粗糙的梁柱犹带青皮木纹,地上夯土未完全干透。新都大小诸臣列于空旷大殿两侧,深衣佩玉,肃立无声。祖乙独坐于铺设整张虎皮的矮榻之上,手中青铜酒爵沉甸甸压手。酒爵里黍酒微浊,映着他凝重沉思的轮廓。

“北土寒重,粮黍难熟。都内百工徒众、贵胄仆役何止万众?仅凭贡赋,来岁开春前粮草恐已不敷!”负责库禀的老臣声音枯竭颤抖,如同焦叶在冷风里簌响。他额头汗珠顺纵横皱纹艰难滚落。

负责征收的官吏紧跟着匍匐在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铅坠地:“新地疆野未定,各部族尚在观望,所贡粟米、犬马……不足旧都三中之一啊,大王!”

阶下瞬间死寂,唯余殿外寒风刮过梁柱缝隙的呜咽。

祖乙手中的酒爵无声放回镶玉的青铜方盘之上,碰撞清脆。目光如电,冷硬如冻土:“命臣下四出,速行丈田!”声音斩断寒气,凿开殿内凝固的寂静:“分耿邑近郊肥美之地,赐予效顺的旧族、臣属;近河之淤土,划分与城邑徒众、百工。”每一句都如同凿石钉入人心,“各自安生拓垦,今岁耕者,免其粮赋!”言语已带戈矛的锋芒。

阶下老臣眼瞳骤然被点亮,枯瘦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深深伏拜,声音哽咽:“王恩深泽,德被庶民……此命一出,耿地来春必沃野弥望!”

第一年开春,田野里新绿的嫩苗初露,耿地空旷却蕴含生机。相都最后一批重要的宗庙重器终于千里迢迢运抵耿邑,笨重的木箱蒙着厚厚的尘土。为首一个巨大的木匣被数十人合力抬起,绳索深深勒进他们的肩膀。祖乙亲自迎在宫门之外,目光触及木箱上熟悉的捆绑绳结图案时,神情骤然松弛。他急急挥手:“开!”

沉重箱板被撬开,剥落的泥土灰尘簌簌扬起。箱内填充的麦秆和干草被小心扒开,如同拂去记忆的浮尘。一尊巨大的青铜方鼎,三只浑圆的袋足稳稳立着,器腹浑圆如大地之形,口沿宽平如苍穹之尺。鼎身遍布苍劲凝重的兽面饕餮纹,繁密如林间的枝叶又透出神性的森严。纵使经历了尘土颠沛,兽目那两枚镶嵌的莹润绿松石依然幽幽燃烧着亘古的光泽。

众人屏息肃立。巫贤走上前,苍老但依然沉稳的手指郑重拂过饕餮粗犷的棱角,每一寸铜面都凝固着铸造时的火焰。他对着青铜低语,声音沉入金属的记忆:“安抵此处,佑我商土。”

祖乙在巫贤身旁默默蹲下,伸出指尖,极其缓慢地触碰鼎腹,那冰冷光滑的铜壁之下,仿佛有脉搏从商族久远始祖延续而来,微弱却执着地在指尖跳动。

“请王为它铭文!”巫贤肃然而言。

祖乙霍然起身,声音回荡在初春的宫室清冽空气中:“取铸铜范!”早有侍从抬上一方新翻的湿陶范,泥气湿润芬芳。他拿起青铜刻刀,手腕凝劲于方寸之间。刀锋如犁铧,在湿软的泥范表面行进、深深犁出遒劲的线条,每一划都如凿入自己的骨骼:

“惟王元祀,天命归耿。安邑止滔,永绥于殷。”

刀尖落下最后一道锋锐的痕迹,字字如铜汁初凝,沉甸而崭新。他搁下刻刀,仰首看向殿顶尚未完工、空露出几缕天光的梁架。光线照在方鼎古朴厚重的兽面上,饕餮之眼绿松石幽光隐耀。

新都尚未成城垣连绵,耿地冬日的朔风尖啸灌入未漆的梁柱间隙。祖乙裹着厚实的狐裘,立于王宫尚未合拢的高高土台边缘,寒气砭骨入髓。他的目光竭力扫视着夜色下初具轮廓的耿都:远望处,隐约可见已建成的司工坊、冶铸处彻夜不息的窑火,火光熔烧着冰冷的夜空,如同大地睁开的赤红眼睛;城墙仍在深挖的基础沟壑旁堆出逶迤的黑影,如同沉睡的巨兽脊骨。更远处,广袤无垠的北方莽原浸没于夜色,如墨汁沉入深潭。

明日便是新宫主殿正式上梁之日,北风穿透单薄裘衣直刺肌肤。相都湿滑的地基与臣子匍匐阻谏时颤抖的声音似又掠过眼前。他收紧狐裘领口,寒风中低低自语,气息在面前凝成一团迷茫的白雾,又被风吹散:“此处无遮拦……无蔽障……”声音落进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与寒意。

“但此处有深根。”巫贤的声音自身后沉沉传来,踏雪的脚步轻缓无声。他立在祖乙身侧,目光亦投向那片深邃未知的莽原:“大王且看——”他抬起手,指节苍劲如嶙峋老枝,指向夜色中隐隐起伏的森林轮廓,“那些巨木已离山伐下。明日上梁,便是我耿邑立起脊骨之时!”话音沉稳如石凿入地,盖过呜咽风声,“天视自我民视,天命亦在人谋之中!”

祖乙的目光随着巫贤所指的方向,再次投向黑暗中沉默的林莽深处。巨大的原木早已在匠倕统领下,由无数赤膊力士的肩臂抬着,于刺骨北风中运抵宫基之侧,如远古巨兽遗骸等待重生。伐斧的回响早已沉寂于林涛,却似已深深嵌入耿都的骨骼雏形。

他深吸一口凛冽刺肺的寒气,胸腔深处那股悬浮已久的踌躇仿佛被这冷而新的气息涤荡、压沉,终于稳稳落定于足下坚实的北土之上。明日当阳!

祖乙二年,亶河暴涨。奔涌的黄水如发狂的困兽,将耿都的宫墙、宗庙、房舍都卷入了浑黄的旋涡之中。商王祖乙在残余的殿堂里召集近臣,水珠不断从残破的椽木间滴落,打湿了君王的玄端。龟甲被烈火舔舐,在噼啪作响声中裂开一道深而直的兆纹。

“天命在邢。”大祭司的声音在幽暗的湿冷中飘荡。

朝臣哗然。有苍老的手按住腰间的短匕,指向残破的窗棂之外:“王!这是成汤先祖奠下的基业!是商族的根脉!”那是公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子罕。祖乙望着他深陷的眼窝和枯瘦的手背,仿佛瞥见了被洪水吞没的祭坛和先祖沉入深水的容颜。君王的手重重落下:“根在,命在!迁都邢邑!明晓日出即行!”水珠更急地滴落。

当迁徙的长龙蜿蜒在泥泞里南行时,公族的一些车马却在被黄水啃噬过的耿都废墟边缘停驻不前。破损的版筑城墙,像被巨兽噬咬过的骨架,断裂的梁木支棱着,直刺铅灰色的天空,寒风在那些歪斜的残骸间呼啸悲鸣,如同无数不屈的幽魂在呜咽着商族的誓言。那些车马辕头上系着商王室独有的朱红缨络,载着不肯南迁的公族血脉。

“祖丙!”一双双沾染尘灰的手伸向了那个立在废墟断垣上的挺拔身影。他穿着玄端常服,腰悬短剑,衣摆上干涸的黄泥印迹比所有人都更深重。他的手紧紧按在腰间冰凉的青铜剑柄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天倾西北,祖庙根基尚存!王命不可违,祖脉不可断!”祖丙迎着刀锋般的北风,嘶声喊道。

雪在一个深沉的午后悄然降下。耿邑废墟之上,几座新的版筑夯土屋刚具雏形,尚不坚固的墙体在风中簌簌地落下土沫。公族和残留的民众蜷缩在勉强能遮挡风雪的石墙角落里,点燃微弱的篝火。刺骨的风如同鬼手轻易钻进缝隙,从火盆边抽走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火星在寒流中如垂死萤虫无力漂浮后瞬间熄灭。

子罕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在破旧皮裘里颤抖如秋叶:“朔风……朔风卷地,是要亡我殷商残留之息么?”声音断断续续地嘶哑着。另一边的贞人子托望着自己呵出即散的白气,手指下意识捻弄着腰间悬挂的几片光滑龟甲:“天象厉鬼,怕是河伯余怒未尽……需速定大祭,血食告神,解此困厄。”他深陷的眼窝在火光的阴影里犹如幽深的洞穴,闪烁着不祥的光。

祭坛设在临河一处稍隆起的残破高台上,背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苍茫河滩和滔滔怒水。祖丙佩剑登阶,神情端凝,身后紧跟神色肃穆的子托和几位长老。河风刮过新夯的土台边缘,卷起烟尘,夹杂着细微的冰屑,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走向神坛的人的脸庞。

子托躬身,双手捧过一片打磨光洁的宽大牛胛骨,其上钻凿的圆穴已备好。巫者手中桃木枝引燃的火焰跳跃着,带着松香的气息,舔舐着骨头深陷的凹处,众人屏息,只闻风声呼啸,骨炭干裂声突兀刺耳。

“喀嚓!”一声清脆而沉闷的裂响撕破了沉寂。一道深长的兆纹,如同闪电划过干涩的骨面,尖锐地向前延伸。子托喉头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裂纹的末端:“裂兆,血线深重……神灵索求旺盛,需以人心热力,生祭三牲,辅以……人牲一,方足填平神愿!”

此言一出,如同寒冰砸下,长老中有人瞬间面色灰败如土。子罕猛地抬眼望向祖丙,那目光锐利而紧绷。祖丙按剑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甲几乎陷进掌心皮肉里。他沉默着,目光越过卜骨,越过贞人的肩头,投向滚滚奔流的亶河,那里浊浪翻腾着商都残留的残梁断壁。许久,风灌满祭坛,卷动他的衣袂,他才极缓地点了一下头。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刻凿在青铜之上:“依卜而行。不得损及生民筋骨。”他最后的目光扫过子托,寒澈如霜。

祭坛之下,人牲被缚住双臂在泥土堆旁圈禁着。祖丙步履沉重地巡视经过。目光扫过,多是陌生的面孔,流窜四方的野人。他不敢细看那些深陷的眼睛里是绝望还是愤怒,脚步匆匆走过。忽然,一处不起眼的土壁后,一个被绳索缚住双手、半蹲在地上的女子引起了祖丙的警觉。她脸上遍布污泥,竭力佝偻着腰背,想把高高隆起的腹部藏进膝盖之间的阴影里。祖丙的脚步在她前方停顿住了。

祖丙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他一步步走近那个角落,皮靴踏碎地上的冰凌发出令人心悸的破裂声。女子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因惊惧和寒冷而不停地抖动。

子托快步上前,语调急促,带着不易察觉的遮掩:“此人系前次灾荒逃入,不属公族根基……其命贱,其血卑,不足……”话音未落,祖丙已然伸出手,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猛地抬起那女子的下颌。她被迫仰起脸,泪水冲开脸上的污泥形成沟壑,那隆起的、无法隐藏的肚腹如同受诅咒的异石赫然袒露在所有人面前!

死寂。只有寒风呜咽。祖丙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青铜剑锋,一寸寸刮过子托惊疑不定的脸:“神意?!天卜所言人牲,竟是一个孕妇腹中的婴胎?!”

子托的呼吸骤然粗重,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挣扎着维持那最后的权威:“卜兆昭然!以新胎之精魄,可引天地怨戾之气平息……”他的话语飘散在狂风里,如同沙粒撞击着冰冷的青铜。一道寒光闪过,是祖丙腰间的短剑刹那间出鞘,锐利的风声破空袭来,冰冷的金属气息几乎冻结了所有人的呼吸。剑锋并未指向任何人,带着沉猛的力道猛然劈落在方才占卜所用、仍带着滚烫余温的胛骨上!

“咔嚓——哗啦!”骨头无法承受这凝聚着惊怒与威严的全力重击,瞬间碎裂飞溅!大大小小、冒着微烟的骨片溅落在冰冷的祭坛黄土上,如同被风撕碎、被烈日烧灼的龟背残甲。

祖丙的声音如同沉寂多年的巨鼎突然遭到敲击,沉闷的嗡鸣中裹挟着无法抑制的暴烈雷霆,骤然撕裂了整个祭祀之地的死寂:“神灵!若当真要索祭尚在母腹的婴胎——”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烽火,逼视着惨白的子托,一字一顿,重若崩山,字字敲击在每个人心上:“如此血腥戾气,岂是天道?有何天理可循!当以何物能填饱汝之贪噬!”

冷风如鬼哭,呼啸着卷过废墟。所有目光都盯在那个矗立于祭坛之上、长剑指地的身影上。祖丙额角青筋暴突,汗水从鬓角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祭坛夯土表面,瞬间被干燥的土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印记。他那双被怒火点燃的眼底,在无人察觉的深处,却似有巨大的、濒临破碎的痛苦在无声翻腾,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从内里一寸寸撕裂开来。他的声音陡然撕裂了凝固的寒风:“从今起,耿地祭典,绝不用活人!”

他的身影被灰暗天际勾勒得巨大而肃杀,佩剑在腰间摇晃出冷光,步履坚定地踏上石阶最高处,将河水奔吼声踩在脚下,整个旷野都静了。祖丙的目光沉冷似铁,刺破层层寒风,扫视着每一张沉默或扭曲的面孔:“举头三尺有神灵!成汤先祖在上——吾今日在此新土,自当立国!守祖脉,立纲常,敬天地!以我之名:祖丙!”

“君上万年!”子罕猛然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土上,溅起微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随后,如被压倒的高梁,台下所有人,无论公族还是缚在绳圈中的野人,都如同被狂风卷过的草浪般,接连拜倒在那祭坛孤绝身影投下的阴影之中。风搅着雪屑,在无数弯下的脊背上空盘旋狂舞。那片碎裂的卜骨静静躺在冰冷夯土上,如同干涸了的古老预言。

祖丙的目光掠过匍匐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广袤奔流的亶河之上。他缓缓抬起右臂,宽大的衣袖在朔风中猎猎翻卷,指尖遥遥指向那依旧浑浊、日夜不息吞噬并再生大地的大河。他那如寒冰淬火又似熔岩灼烧的声音在广袤的河滩上清晰地爆开来:“以此水为界!天不能收!地亦不能陷!此疆域,此子民,自此——称耿!”

雪花更密了,无声地落在祖丙被霜浸染的鬓角,融为细小的水滴,缓缓滑入他刚硬的轮廓里。祭坛之下,万千视线凝结于他挺拔的身影,雪絮在无声的威仪与死寂之间狂舞。

洹水带来深褐的淤泥,糊满了大邑商每一处缝隙,连同这曾傲视四方的王者之气也一同封死。空气腥浊湿重,每一缕风都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压在人肩上。王庭内,水气混着死寂凝滞不动,几个臣子屏息垂手而立,目光粘在脚下湿冷光滑的地砖上,再不敢轻易抬起半分。祖乙坐在简朴的木几旁,背挺直,只侧目凝视水光在石纹上缓慢扭曲蠕动的轨迹,许久无声。

“王!”

急切的脚步声与呼喊同至。卜者争几乎是扑跪在阶下,手中紧抱的一卷崭新龟甲壳沾满尘土。他面色枯槁,眼窝深陷,唯眼中两点精光灼人。

“臣告于太一,献享祈问…”他的声音因激动和连续卜问的嘶哑而颤抖,高举龟甲,“灼裂如飞鸟振翼…兆序昭示西南,循沁水之踪!那处…那处必是——‘庇’!”他吐出地名时身体剧烈震动,随后颓然伏地,“前路虽远,必得天佑!此兆绝吉,王!”

“西南,沁水…”祖乙终于开口,手指轻叩潮湿的案面,发出沉闷的回响,“那便是要离了这条汹汹不安的洹河。”他微顿,像在品尝一个陌生而沉重的名字,“‘庇’。”

一字落下,空气里僵硬的死寂被惊雷炸碎。

“王!三思啊!”司工丕的声音沙哑迸出。他身体前倾,干瘦的手指指向窗棂外依旧水气迷蒙的世界,“迁都?何其艰难!您看这四野!林木早已为营建商邑伐尽,工匠几代心血都付于此地宫室宗庙!耗费巨财,动迁生民,舍弃已成根基的都邑!”他的语调越来越高亢尖利,“一旦上路,粮食何以支撑?疫患随时可生!况那‘庇’地乃何方?如何容得下我大邑商的威仪?”

丕喘着粗气,老眼布满红丝,直瞪着王案前静卧的龟甲,如视妖物:“耗费无度不说,王都乃国之根本,先祖历代营建之灵寄于此地!”

另一角,一位年老的贵族沉沉出声:“丕之言是。王,迁都如断根本,社稷恐移啊!人心若散,王朝根基怕…”

“人心?根基?”祖乙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坚硬得如沁入骨髓的冻水,瞬间将丕后面的话语和众人心头刚掀起的波澜一同凝固,“都看看!看看窗棂外头那些泥水,那些挣扎的人!”

他缓缓站起,步下矮阶。王袍拂过地面冰冷的水渍,停在那个仍匍匐在地、指甲深深抠进泥痕里的卜者身侧。

“丕!”祖乙唤他,没有回头,“耗费的是什么?是王的仓廪里不动的粟米?是库房中锈蚀的铜锡?不!”他猛地一指被泥水淹得倾斜的宫门方向,“耗费的是他们!是泥水里爬不直身子的隶民——才是这大邑商,真正的根基!”

王的目光从丕失血的脸移到所有沉默垂首的卿士脸上,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寸皮肉:“坐看洪水年复一年吞噬你们的根基?坐看子民在泥里滚成蝼蚁?坐等社稷被这洹水泡塌根基?这便是你们的忠?”最后一个字斩下,偌大殿内只余盘踞不散的湿冷和水珠从檐角滴落的空响。

众臣齐齐躬身,头颅深埋下去,露出的后颈一片僵硬灰白。司工丕唇动了动,喉结滚动,终于只是重重伏倒,深陷的枯瘦肩胛在麻衣下急剧颤抖,再无一声发出。

祖乙的目光定定落在卜者争高举过头顶、裂痕如生的龟甲上。那些纹路在他眼中灼烧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击穿所有厚重的死寂与臣子们压抑的呼吸:“传命:卜者争卜得吉兆,迁‘庇’!倾我全商之力营建新邑,立社稷,起宫室!人若无力,神必助之!此心既决,万山无阻!”

沉重的号令声,穿透沁水岸边新绿的原野,一遍遍撞向远方连绵的青色远山。“开——土——!”苍凉雄浑的呼喝裂帛般响起。

无数赤铜肤色的人,如同蠕动的蚁群散开在大地上。他们扛着粗粝磨手的木夯石杵,绳勒进皮肉里沁出血痕与汗水。烈日炎炎无情烫灼这片新翻的黑土,泥屑飞扬,在焦渴的风中化为热流滚滚呛入口鼻。夯声沉闷,每一次砸落,大地为之震颤。一人高高扬起石杵,口中吐出的嘶吼随着身体压下:“嗬——喴!”石杵精准落在湿润的土坑中,溅起一圈泥点。他挺起腰杆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眶的汗渍污浊,露出手臂上深红的勒印。

“起——柱——!”洪亮指令再次传开。

数百根深黝巨木在粗厚绳索绷紧时呻吟着被拽起。人声呼号汇成浑厚低沉的浪涌,与绳索紧绷的呻吟交叠难分。巨木摇摇晃晃地立起,根根矗立如林。一个少年赤膊顶住摇晃的木柱基座,肩头新磨的血痕尚未凝结即被汗水冲成淡红,少年喉咙里呛着灼人的热气拼死支撑,脚下新翻的黑土被压得沉沦下陷,像要把他吞噬进去。

“当啷!”一声刺耳锐响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

工匠首领韦猛地停手,急步奔向声响源头——一块巨大的、专为宗庙主柱打磨雕琢的光洁铜基座。它竟碎裂崩开一角!旁边一位年迈老匠人张着无牙的嘴愣在原地,手中工具掉在脚边,浑身筛糠似的抖,眼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

韦蹲下,伸出粗粝沾满铜屑的手指颤抖抚过那崩裂的铜边,触手处冰得惊人。他猝然抬头,嘶声厉喝如刀劈出:“炉!查炉!”

匠人们跌跌撞撞扑向炉膛。火光映亮韦瞬间惨白失血的脸,裂纹狰狞蔓延。

“柴湿…炭不足!火…未透!”检查炉膛的学徒声音里浸透寒意。

韦的眼神刹那间由震怒变为死寂,他僵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粘在那块碎裂的神圣铜基上,周遭鼎沸的人声、木材沉重的碰撞、日头的暴晒,瞬间都褪色成无声幕布,天地静得只余那块废铜刺目的裂痕。

盘步履匆匆踏过泥泞营地边缘,眉头紧锁,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细线。王将营建之事托付于他这侍卫长,日夜巡视是他的职责。身后紧跟着一个瘦削身影,贞人争。他目光低垂,仿佛极力要将自己缩在王庭侍卫长的身影之中。

两人行至河岸边一处新堆起的土丘旁。争的脚步猛地顿住,几乎同一瞬间,盘也察觉了异样——

只见脚边洄流减缓的沁水边缘,河泥中半露出几点非同寻常的颜色。那绝非普通土石!盘心中警铃大作,倏然半跪下探身察看,同时手臂已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短铜剑柄。指尖触及湿泥中的硬物,盘小心翼翼抠出小块,不顾泥污在掌心碾开——

竟是一抹浓重而冷艳的朱红!

盘捏紧这赤色碎渣捻动,质地细腻沉实,绝非草木汁水染就!他蓦地回身怒目扫向争:“河水所出?”手指紧捏着那抹惊心动魄的红痕,“争!这是何物?从何而来!”

争被他吼得一震,几乎踉跄后退,深埋的脸终于抬起,眼中满是猝不及防的恐慌:“朱…朱砂?禀盘…小人…不知……这红物…”

盘猛地挺直脊背,锐利的目光如钩子刺向争。争猛地一惊才回过神,俯身也急切地扒拉起来,口中慌乱嗫嚅:“河伯…河伯所献…灵砂!”

盘死死攥住掌心滚烫的朱砂,力道大得指节发出咔吧轻响,豁然转身嘶声朝河岸营地方向狂吼,几乎要破出血:“韦——过来!传司工丕!禀王!洄水——献朱砂了!”

巨木交错,层叠铺展,构成宏大森严的框架。宗庙之基正在沁水之畔崛起。雕琢精细的巨大础石已稳稳嵌入地基深处,宛如巨兽之骨。

王宫营建的场地另据高处,匠人们精疲力竭地俯卧在搭建大半的宏伟屋顶构架上。他们手脚并用,如履薄冰般穿梭于梁木的空隙间,用坚韧的藤条和牢固的榫卯将沉重的构件彼此咬合。烈日晒得人头晕,唯有脚下沁水浑浊浩荡的波光,刺目地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芒,在他们满是汗珠的脸颊上跳跃闪动。

沉重的青烟缭绕升腾,弥漫在临时堆砌的巨大制陶窑炉上空。窑口红光隐现,映照着周围数名陶匠灰暗模糊的面孔,汗水流下脸上的泥道痕迹交错。忽然一个工匠闷哼着倒退一步,他的手掌捂向眼角,一小块被热浪灼伤的皮肤已然变色隆起。窑炉内的炽烈温度喷涌而出,裹挟着刺鼻的焦糊气味席卷四方。

远处河岸方向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压抑的喧腾!那欢呼声汹涌如潮浪奔腾而来,撼动着整片工地。

“玄鸟!快看——玄鸟!”

“河水!河水现吉兆!”

无数道目光猛然从沉重的劳作中抬起,下意识齐刷刷望向湛青天空。一只大鸟拖着黑亮的尾巴,舒展开神秘的双翅,优雅而威严地自天边破云而来,羽翼在极高处划过天空,留下流畅的轨迹。它掠过沁水上空浩渺的波光,轻盈地盘旋半周。阳光精准地涂抹在乌亮的翅缘,刹那光华刺目。随即它猛然下掠,朝着宗庙刚刚立起的宏伟梁柱骨架径直俯冲而下!整个营建中的宗庙骨架为之无声震颤。

巨大的黑色翅膀呼啸着,携起一阵清凉劲风席卷过高地营建中的王宫顶端。

正专注于搭建屋顶的匠人只觉一股凉风猛地扫过脊梁与头颈,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那风中似乎裹着玄鸟翅膀独有的深沉气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性。他手指僵在半空中忘了动作,仰着头,目光无法移开地追逐着那抹掠过的巨大黑翼留下的影子。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却被什么灼烫的红色骤然刺中——

几个黢黑的窑工身影在远方坡下狂奔,怀中死死抱紧的东西在日光下刺目夺眼!那绝非泥土本有的色彩!那是如同凝固的烈焰,是深沉而纯净的朱砂!他们狂奔着,冲向祭祀高台的方向,口中嘶声狂喊零落的词语碎片:“神赐……朱砂……河伯之礼……!”声音被风撕裂。

高地之上,那匠人僵持的指尖微微颤抖,一滴巨大的汗珠滚落。他长久凝视河水的方向。玄鸟已远,只余空中一道虚幻的轨迹,那被洙水冲上河滩的赤砂如神点燃的火焰。远处河水浩荡无边,奔流之声如同来自远祖时代的低回颂唱。匠人沉默收回目光,咬紧牙关,汗水浸透的眼帘沉重合上,又再度猛然睁开,双手重新稳稳攥紧了手中滚烫的屋顶茅束,狠狠勒紧!

那鸟翼掀起的劲风,那朱砂刺目的红,河水的喧嚣,都在他血液里鼓荡沸腾,混作一团无声呐喊的灼烫气息,尽数勒进手中的草束深处去了。

风掠过社稷新坛上湿润的黄土和尚未干透的茅草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草汁的微腥和牲祭的血气,弥散在清冽的晨曦里。新石堆垒的祭坛高耸肃穆,坛面泛着冷光。

宗庙宏大的木构梁柱终于挺立成林,其上覆盖的厚重茅茨如同一片金棕凝固的云,沉沉压着殿宇。檐下的深沉暗影里,新铸的巨大青铜柱础排开静默,承受着来自梁柱间的森然压力。虽无纹饰装点,那冷硬的、未经摩挲的金属光泽在晨曦中微闪,像刚刚凝固的幽暗河水。

坛下广袤黄土地上挤满了王畿之民。风沙混合了沁水湿气打在他们沉静而饥渴的脸上,如千百年未改的刻痕。巨大的铜鼎“杜”在坛前架起,下方柴火毕剥,热风滚烫裹挟着烹煮牛牲肉块的浓稠咸腥气息冲面扑来。青铜的粗厚鼎腹已透出暗红,鼎盖气孔喷射出连绵不断的热气浓烟。

侍卫长盘按在腰侧的青铜钺柄上,目光森严如鹰隼扫过坛下密密麻麻挤动的人头。风掀动甲片轻撞,寒光一闪。他身后不远,高大的司工丕立于坛侧。数月辛劳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肩膀微微塌陷,唯有那双老眼如同此刻天色般亮得惊人,一瞬不瞬钉牢在高坛之上那个唯一的身影上,像要燃尽生命最后的光芒。

坛下低沉的声浪在鼎沸的祭祀烟雾中翻涌起伏,无数嘴唇在烟雾缝隙里嚅动:

“朱砂……檐……看见了……”

“玄鸟……神保佑……”

“……庇地……”

祖乙拾级而上。王服玄黑,其上以新得朱砂掺和石青精心描绘的神鸟在衣襟下摆动,展开的赤色翅翼如同活物翻飞流动。他拾起玄鸟的瞬间仿佛凝固在朱砂浓烈的色彩里。沉重的铜觚注满初酿的浓烈酒浆,由贞人争匍匐上前高高捧起。祖乙接觚的手指在粗砺的铜棱上勒紧,深吸一口气,风里的柴烟、腥血、湿润的新木与泥土气息猛冲入肺腑。他稳步走向社稷坛中央——那块唯一没有被精心夯打,保持着土地最初粗粝面貌的“原生土”。

祭坛四周的喧嚷瞬间沉寂下来,千万道目光凝聚。祖乙面朝东南方向——故都大邑商的方向。他双臂缓缓高擎起沉重的铜觚。日光猛地刺破晨雾,斜切过青铜器沿上暗哑深沉的云雷纹。

“以告——”祖乙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中骤然响起,撞入人心。

“商后王祖乙!承天之威!”他的手臂青筋迸起,如虬结的树根附着于青铜的冰冷之上,“赖玄鸟以知天命——”字句滚落,如沉重的石弹投入凝滞的湖面。

“迁斯新土,立尔庙祧!”他目光扫过下方宗庙那茅茨覆盖的厚重深沉轮廓,扫过新铸的柱础青铜幽冷的微光,“植尔社稷,筑尔宫室!”又指向坛土与远处营建王宫的高耸木架风尘,“俾尔民,居有依——”

铜觚猛地倾侧!浓郁如血的新酿酒浆带着刺骨的辛气,激流喷射出冰冷的抛物线,凌空划向沁水。

酒浆撞击河水沉闷的瞬间,仿佛有看不见的裂帛之声响起。坛下万民头颅如同被同一只巨手猛烈按压,骤然沉落。无数身躯重重伏向新土,额头撞击着尚湿润的黑土,震起细小尘埃与草根残屑。巨大的声浪轰然冲天而起,淹没祖乙最后祷词余音:“——以敬事人!天其永佑大邑商!”

那被万民叩首激起的尘埃久久浮腾在新社稷坛周围尚未散尽的烟雾与鼎口翻涌的热流之上。祖乙立于万姓倾伏的浪潮中心,放下铜觚,背脊依旧挺直,目光投向下方黑压压匍匐的脊背,看向远处滚滚奔腾的沁水。

洄流浑浊湍急,阳光下翻滚着暗金与深褐交织的涡旋。他目光深处被那浑金碎浪映亮——浑浊中似乎有万千金光闪烁跳跃,如同被玄鸟羽翼划破长夜后的黎明之光,自水底旋起,滚向无尽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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