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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并非如寻常那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而是仿佛从脚下这片震颤不休的土地深处,带着无尽的沉闷与压抑,如九幽之下被封印已久的巨兽发出的凶暴闷吼。那声音,低沉得好似能将人的灵魂都狠狠攥住,让人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随着大地的颤抖而狂跳。

汹涌的浪头,像是一群脱缰的猛兽,肆意奔腾而来。浪尖上裹挟着惨白的泡沫,那泡沫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洪水狰狞的獠牙。而夹杂在泡沫之中的,还有枯树那扭曲的枝干,以及牲畜肿胀的尸体,它们随着浪涛起伏,像是被命运无情摆弄的残骸。

这汹涌的浪涛,一次又一次恶狠狠地撞在那摇摇欲坠的残堤上。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溅起的水花竟如山峦般高耸。那水花在半空短暂停留后,又重重落下,砸在堤身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而每一次浪涛退去,都像是残忍的刽子手,在那本就湿滑溃烂的堤身上,留下一道道更大、更触目惊心的伤疤。残堤在洪水的肆虐下,岌岌可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塌,将无尽的灾难宣泄到更广阔的大地之上。

这,不是这片土地第一次遭受决口的灾难,却是禹接任司空之位后,所面临的第一场生死大考。望着眼前这疯狂肆虐的洪水,禹心中明白,这场考验的严峻程度远超想象。河,真的像是发了疯一般,完全失去了控制。

岸边,临时搭起的芦棚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芦棚里,禹面沉似水,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紧紧盯着眼前摊开的一张巨大的羊皮图。这张鲧河图,上面血迹和泥污早已模糊不清,可在禹眼中,那每一处痕迹都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他父亲鲧用生命画出的河道山川标记,承载着父亲一生治水的心血与期望。

冰冷的汗水混着泥水,从禹布满血丝的额角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图纸上那些陈年的暗褐色印记上。那不只是河水长年累月的浸染,更是父亲鲧的鲜血啊!回想起当年,堤防崩溃的那一刻,洪水如猛兽般吞噬一切。父亲鲧为了治水,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和百姓,毅然坚守在最前线,最终却被那被自己修的高坝拦回的汹涌洪水拍倒,以身殉职。那未能流尽的血,永远地留在了这张图纸上,成为了禹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此刻肩负使命的沉重鞭策。

“司空大人!”就在禹沉浸在回忆与沉思中时,一位赤着上身、泥浆满身的老工匠,跌跌撞撞地冲进芦棚。他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只见他伸出手,手指几乎戳破那羊皮图,大声呼喊着:“上游的堙堵法,修的堰坝太高、太密啦!河水就如同圈在笼子里的疯兽,被困得死死的!前日那场暴雨,水势陡然暴涨,却无路可泄啊!就这么一股脑地撞碎了老堤,然后反噬自身!您父亲他……他就是被自己修的高坝拦回的水拍死的啊!”

老人说着,声音哽咽扭曲,那话语里带着刻骨的恐惧和绝望。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浑浊的双眼满是悲痛与无奈。“他堵得住水吗?堵不住啊!水是活的,它有自己的力量和脾气!越堵,它就越疯,反抗得也就越厉害!司空大人啊,不能再用堵的法子了!”

“不能再堵了……”禹紧攥着图纸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青筋毕露。那张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图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父亲错了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堆土筑城,围堵洪水,却为何只换来更惨烈的毁灭?他眼前浮现出洪水肆虐时的景象,村庄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哭声震天。那一幕幕惨状,如刀割般刺痛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透过被风掀开的芦棚缝隙,看到浑浊的巨浪咆哮着冲向下游。浪涛卷起的泥沙,如同大地痛苦的叹息。不!不单是堙堵!父亲只看到水要拦,却忘了天地间的根本——水要归,山要高!是堵住了水的归路,强行改变了它本该有的路!

父亲倾尽生命修成的河图,此时成了最刺眼的警示碑。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堤坝标记,就像捆绑水流的死亡绳索。一股比洪水更冷的寒意贯穿禹的脊椎。他一把推开染血的旧图,嘶声吼道:“取新的熟皮!炭笔!”随即,那沙哑却如磐石般坚定的声音在风中炸开:“传益和后稷!传各部族耆老、擅水工者!即刻到此!”

初升的日头艰难地撕开厚重的雨云,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刺破洪水带来的死寂阴霾。就在河岸上方一处略高、未被水淹没的土坡上,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腥气和焦灼的汗味。禹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披着件简陋的蓑衣,雨水顺着蓑草汇成细流,冲刷着他额角新添的一道被碎石划破的血痕。

“大司空!”

一声呼喊,撕裂了沉闷压抑的空气。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满脸泥污,衣裳褴褛,刚从汹涌的洪水中拼死救出妻儿,此刻他双眼布满血丝,手指着下面奔腾呼啸的浑黄河道,声音嘶哑带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堵不住!真的堵不住!堤修得越高,水涨得越凶,破堤时淹死的兄弟越多!鲧大人就是……”

“住口!”一个衣着体面些的老贵族厉声打断,他头戴华丽冠冕,身着锦绣长袍,声音尖利带着惯性,在这嘈杂混乱的场面中显得格外突兀。

“治水千年,不筑高堤,难道束手待毙?鲧公乃是按章法行事,虽……虽败犹荣!”

“荣个屁!尸首都找不全!”角落里传来一声粗鄙却撕心裂肺的怒骂。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声、叫骂声、哭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这洪水之外的又一场汹涌风暴。

就在这混乱几乎要失控之时,禹猛地举起右手紧握的铜斤,那铜斤在黯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他在身前虚空中狠狠一劈!

“够了!”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响,霎时压住了所有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看着他疲惫深陷的眼窝中,那一点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光。

禹站在高处,狂风卷起他的发丝,猎猎作响。他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父错,吾不敢讳言!”

他的声音沉下去,却像铜锤砸入人心,一下一下,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九年来,耗尽民力,塞川为堰!筑堤如山!然,洪水不通,唯知以土石与之争势!强逼其改道!争不过,便溃!前堤溃而筑后堤,后堤溃而建更高之堤!层层堵塞,终成大患!洪水之势,因堵而积蓄,愈积愈烈,一旦破出,反噬之力十倍于前!”

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过去九年的治水场景。那是无数个日夜,百姓们在烈日下、暴雨中辛苦劳作,肩扛手提,搬运着沉重的土石。鲧带领着大家,一心想着筑起坚固的堤坝,挡住洪水的侵袭。然而,每一次看似成功的堤坝修筑,都只是暂时的平静。洪水就像一头愤怒的巨兽,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冲破束缚的那一刻。每一次堤坝的溃决,都是一场人间惨剧,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百姓们的哭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禹想起父亲鲧,他是那样的坚定和执着,一心为了治水大业,却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父亲的身影在他心中不断浮现,那坚毅的面容,疲惫却又充满决心的眼神,最终定格在那洪水肆虐、堤坝崩塌的混乱画面中。

“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禹提高了声音,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洪水有它的本性,堵,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我们要顺应它的流向,为它找到宣泄的通道。”

禹站在高耸的岩石之上,狂风将他的衣衫猎猎作响,乱发在风中肆意飞舞。他脚下,浩浩汤汤、狂怒奔流的浑浊河水翻涌着,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河水裹挟着泥沙、树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冲去,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禹神色凝重,眼神中透着坚毅与沉思,他缓缓抬起手臂,指向脚下的洪水,声音在狂风中回荡:“水,本性何曾如此暴虐?它本自西天而降,由高向低,归于东海汪洋!此乃天地生就的常性!”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却被洪水的咆哮声瞬间淹没。

众人围聚在岩石之下,仰望着禹。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与迷茫。这些日子,他们跟随禹四处奔波,与洪水搏斗,却始终无法找到有效的办法。洪水如同一头难以驯服的猛兽,一次次将他们的努力化为泡影。

禹猛地转身,目光如炬,那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他的眼神中,既有对往昔错误的反思,也有对未来的坚定信念。“我父子昔日所作所为,如同截断百兽归山的必经之路!虎狼被阻,焉能不暴起伤人?!”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沉痛。

往昔,父亲鲧治水,采用堵塞的方法,修筑堤坝,妄图阻挡洪水的脚步。然而,洪水却越积越高,最终冲垮堤坝,造成更大的灾难。禹深知,这种违背水之本性的做法,只会让洪水更加肆虐。

众人听了禹的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只有风声依旧呼啸,洪水依旧怒吼。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禹走下岩石,脚步沉稳而有力。他在河滩上徘徊,目光在周围搜寻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根被洪水冲刷得笔直的粗壮树枝上。他快步走过去,弯腰拿起树枝,那树枝上还带着洪水的湿气。

禹半跪在地,双手紧握树枝,用尽全身力气在湿润的泥地上狠狠一划!一道深刻、蜿蜒却向远处延伸的轨迹瞬间显现。那轨迹仿佛一条灵动的蛇,在泥地上延伸着,指向远方。

“故!”禹丢开树枝,声音陡如金铁,在寂静的河滩上格外响亮,“今以‘疏导’为唯一正法!为这奔腾之水,重新开辟一条它应当走的路!一条低而宽的坦途!顺着它天性,引其自高而低,穿山过野,百川汇流,直赴东海!此路不成,禹,当效父辈!”那最后一句,如同青铜断喙,掷地有声。他的眼神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洪水被驯服,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群情在死寂之后猛然引爆!有人热泪盈眶,激动地扑倒在地,声音颤抖地高呼:“大司空!这才是救命的法子!”这些日子,他们在洪水中挣扎,早已身心俱疲。禹的一番话,仿佛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然而,也有人依旧满脸怀疑,恐惧地望着汹涌的河流。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担忧:“理是这理,可……可这山、这大泽……如何开得通啊……”

禹静静地站在众人之间,神色凝重,双唇紧闭,不再多言。他的目光沉稳而坚毅,越过眼前或忧虑或期待的众人,落在了早已悄然到来的两个身影之上

益,身形瘦削却矫健如岸边孤鹜,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灵动与干练。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犹如夜空中闪烁的寒星,透着对山川地理的敏锐洞察。那装满山形水脉图的皮囊,稳稳地背在他的背上,仿佛承载着天下山水的奥秘。此刻,他微微颔首,向禹致以无声的问候,那简单的动作里,满是对使命的担当。

而后稷,须发已然花白,饱经岁月风霜的脸膛被晒成了棕褐之色,宛如大地上被阳光炙烤的泥土。此时的他正蹲在地上,双手抓起一把湿泥,动作轻柔却又专注。他将泥摊开、揉捏,仿佛在与大地对话。接着,他把鼻子凑近,细细嗅着泥土的气息,神情专注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孩。后稷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要寻找一条治水的路,一条让水土肥壤相依、尽可能少毁良田家园的疏导之路。每一把泥土,在他眼中都是线索,都是通往治水成功的希望。

益负责看清山水的骨骼脉络,他凭借着对山水的深刻理解,判断哪里能削,哪里该绕。三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击,那目光中承载着千言万语,却又沉重无言。他们深知,治水之路千难万险,而这一切,都将始于足下。

西风如刀,无情地卷起砾石,抽打在众人的脸上。这里是积石山,在传说中,它是阻挡天下河水东去的巨石之门。极目望去,巍峨连绵的山体仿佛是巨神以磐石垒砌的万里高墙,凛然峙立于苍茫天地之间。山石陡峭如壁,几乎寸草难生,尽显冷峻与威严。

脚下咆哮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万年冰碛,汹涌澎湃。那河水,如同困在巨笼里的太古凶龙,暴躁地撞击着两岸的山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化作令人心悸的悲鸣,仿佛是大自然愤怒的咆哮。

禹裹紧了身上破烂的蓑衣,风沙早已将那粗麻织就的蓑衣磨蚀得千疮百孔。他手中紧握着一根削得笔直的粗大栗木标杆,这标杆,就是他治水的规矩。在这艰难的治水征程中,这根标杆为他指引方向,丈量土地,是他信念的象征。

脚下是一段刚刚被凿开不过十数丈的狭窄豁口。寒风刺骨,吹得人几乎无法站立。

“定下方向!”禹大声吼着,声音瞬间被狂风无情地吹散大半,仿佛这风要将他的意志也一同碾碎。但禹目光坚毅,毫无退缩之意,他双手紧握着标杆,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奋力插入脚下那坚硬的岩石缝隙中。标杆深深嵌入石缝,在狂风中微微颤抖,却又顽强地挺立着。

益紧跟在禹身后,他迅速从背后那沉重的皮囊里掏出那简陋却无比珍贵的“准”——一根系着重物的丝线。这丝线,在如今的人们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但在这治水的艰难征程中,却是他们确定方向的关键所在。益身手敏捷,像一只灵活的猿猴般攀爬到刚刚开凿的一处裸露石台上。石台上满是尖锐的石块和粗糙的棱角,益的双手被划破,鲜血渗出,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全神贯注地将准绳的坠子小心翼翼地悬垂下来。

禹死死盯着那条在狂风中剧烈飘摆、细如头发的悬垂丝线。丝线在风中疯狂地舞动,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禹的眼神中透露出无比的专注与执着,他必须在这疯狂的摇摆中找到刹那垂直的参照。汗水混着沙砾不断流进他的眼睛,刺痛难忍,可他连眨一下眼睛都不敢,生怕错过那关键的一刻。狂风呼啸,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可他的双脚却如同生根一般稳稳地站在原地。

“风停!快!”禹在心里疯狂地咆哮着。仿佛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喊,终于,风势稍缓一瞬,那原本肆意狂舞的丝线猛地垂直绷紧。“定!”益嘶声高喊!这一声喊,仿佛是划破黑暗的一道曙光,给在场的所有人带来了希望。

禹如同离弦之箭,一个猛子扎向早已备好的另一面坡地。那里,几个赤膊的工师正抱着沉重的测量矩尺和标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的身体早已被冻得青紫,牙齿不住地打颤,但依然坚守在岗位上。禹一把夺过巨型石矩,这石矩沉重无比,双手握住的瞬间,冰寒坚硬的触感透过掌心刺入骨髓。但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青筋暴起,拼尽全力将其一条尺臂死死顶在益悬下的准绳上。

此时,后稷也赶到了。这位曾经整日侍弄泥土的田畴官,早已不再是那个平凡的老农形象。他裹着厚重的兽皮,脸上满是冻疮,紫红一片。此刻,他跪在禹的另一侧,粗糙如树皮的手紧紧按住石矩的另一条尺臂,同样死死抵住山体一侧刚刚凿出的垂直基准面。后稷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他的任务是以毕生对土地的认知,配合测量,使新开水道走向尽可能与下游肥沃的冲积平原连接。只有这样,洪水才能顺利疏导,百姓们才能重新拥有安居乐业的土地。

“不动!天王老子也不能动!”后稷咬着牙,拼尽全力喊道。干裂的嘴唇因用力过度,渗出血丝,在风沙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整个人如同一座坚毅的山峰,死死顶住巨大的石矩,成为了抵抗风力的另一个人桩。那石矩在狂风的猛击下剧烈晃动,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巨兽,试图挣脱束缚。

禹也同样在与狂风顽强对抗着,他的双手紧紧抓住石矩的一角,双脚深深陷入沙地,宛如扎根在土地里的老树,任狂风如何呼啸,也绝不轻易动摇。此时,三人的力量仿佛在石矩冰冷的岩石上凝结了一瞬,形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合力,与大自然的狂暴力量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风呜咽着,像是不甘心就此罢休,更加猛烈地冲击着他们。它掀起的沙石打在众人身上,如同利箭一般刺痛。“刻点!”禹用尽肺腑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吼道。声音在狂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早已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工师们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这声命令。

其中一人如蒙大赦,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毫不犹豫地挥起青铜凿,脚步踉跄着,却又无比决然地对准石矩与山壁基准面的交汇处,狠狠砸下!

“铛!”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穿透了狂风的呼啸。一个深深的白点标记在了坚硬的岩石上。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白点,却承载着无数人的心血与期望,它就是方向,是无数血肉之躯在狂风中日夜挣扎确定的毫厘尺度。这毫厘之间,凝聚着众人对治水大业的执着与信念。

禹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双腿一软,身体摇晃了几下。后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满是泥污和冻裂口子的手臂。两人相视,眼中是深深的疲惫。那疲惫如同沉积千年的尘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在疲惫的深处,又有着一丝刻入骨髓的执拗,那是对治水成功的坚定决心,是对后世子孙幸福生活的殷切期盼。

这只是开始,万里河道的第一个基准点。它就像一颗希望的种子,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种下了治水的梦想。

喘息稍定,禹缓缓推开后稷的搀扶,眼神中重新燃起斗志。他反手抄起放在脚边那把沉重的青铜斧钺,这把斧钺跟随他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早已成为他治水征程中的得力伙伴。此时,它在狂风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坚定信念。

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刚刚定下的基准点内侧一块突兀的巨岩前。这块巨岩如同横亘在治水道路上的一只拦路虎,阻挡着他们前进的步伐。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斧钺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劈了下去!

“铛!”火星四溅,斧钺与玄武岩碰撞出耀眼的火花。然而,只在黑色冰冷的玄武岩上留下一道浅痕。这浅痕在巨大的岩石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似乎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但禹没有丝毫气馁,他再次举起斧钺,口中喊道:“为后世开太平路!凿!”那沙哑的嘶吼混合在风沙和凿击声中,传向更远的高处。工师们听到这声呼喊,心中涌起一股热血,纷纷拿起手中的工具,加入到开凿的队伍中。一时间,山壁旁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凿击声,与狂风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激昂的治水战歌。

峭壁之上,冷风如刀,早已将千万民夫的身体冻得麻木。可那激昂的嘶吼响起时,他们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铁凿、石锤撞击巨石的声音,粗砺的绳索摩擦发出的闷响,同时在天地间炸开,仿佛是一曲悲怆而坚忍的史诗奏响。

这些民夫们,在大禹的带领下,肩负着疏通河道、拯救苍生的使命。一点、一尺、一丈……他们用血肉之躯和青铜铸就的工具,顽强地啃咬着亘古以来封堵河道的巨门。每一次铁凿的落下,每一下石锤的敲击,都带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对战胜洪水的坚定信念。

春去冬来,夏雨秋风,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十三年的漫长岁月里,禹的蓑衣早已磨成了褴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坚韧与执着。铜斤换了一把又一把,长时间的握持,斧柄的握槽都深深嵌入他的掌骨纹路,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烙印。

禹的脚步从未停歇,他从西边积石龙门那凿骨之声响起的地方出发,一路向东,走到东边大野泽泄洪的泥泞沼泽。他沿着自己亲手定下的标杆、测度的水路,横穿了洪荒九州。每一处河道,每一片沼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每一道水流,每一块巨石,都见证了他的艰辛。

终于,荆山脚下,水道初通。这本该是令人振奋的时刻,可天公不作美,连续月余的暴雨倾盆而下。新开的河槽瞬间成了沸腾的泥汤,稍有不慎,泥石洪流便会冲垮刚具雏形的堤岸,让百里之地无数人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禹赤着脚,深陷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流中。泥水里混着碎石,每一次艰难的移动,都像被千万根钢针摩擦脚踝,钻心的疼痛让他的额头布满冷汗,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他站在泥流中,指挥着疲惫不堪的部众抢修一道关键的护坡。此时,他的嗓子早就喊裂,只能不断挥手打着手势,用坚定的目光和有力的动作鼓舞着大家。

后稷脸色蜡黄如纸,正被人架着喝滚烫的姜水。连续数日泡在阴冷的水里引流排涝,引发了他多年的腿疾,此刻剧痛钻心,可他仍咬着牙,目光关切地望向抢修护坡的方向,心中满是对治水大业的担忧。

益则满脸焦糊黑灰,刚从远处野火蔓延的山脚奔回。他带人扑救可能危及新开河道的山火,火势凶猛,热浪灼人,但他毫不退缩。在火海中,他带领众人奋力扑火,头发眉毛都燎了一片,可他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着不能让山火毁了大家多年的心血。

狂风呼啸,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拉起了一道灰暗的幕布。泥浆在狂风骤雨的肆虐下翻涌奔腾,宛如一片混沌的汪洋。一匹快马在这泥浆中奋力疾驰,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每一步都溅起大片的泥花。马上的人浑身湿透,发丝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声音穿透风雨,带着无尽的急切与悲痛:“司空大人!夫人病重!长公子已从涂山启程赶回,夫人……夫人想见您最后一面!夫人说……她熬过了三个七年……”

这呼喊如同一把锋利的利锥,狠狠扎进了禹的心房。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在这瞬间隐去,只剩下这一句如泣如诉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涂山,那个承载着他最美好回忆与温暖的地方,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新婚三日,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开那温柔的港湾,投身到治水的伟大事业中。那时的他,心怀天下,壮志凌云,以为只要自己全力以赴,定能驯服肆虐的洪水,给百姓带来安宁。

启儿,他那可爱的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自己却远在数百里外的龙门开山。想象着妻子独自承受分娩的剧痛,他的心中满是愧疚。而如今,妻子却在这即将看到治水胜利曙光的时刻,生命垂危。涂山氏,那个坚强而又温柔的女子,她熬过了第一个七年洪水的疯狂肆虐。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洪水如猛兽般吞噬着大地,房屋被冲毁,庄稼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她带着年幼的启儿,与乡亲们一起在艰难中求生,心中始终坚信着丈夫一定会战胜洪水。

第二个七年,开山的工作艰苦卓绝。禹带领着众人,在崇山峻岭间挥汗如雨,一寸一寸地开凿着河道。而涂山氏在家乡,默默地操持着家务,抚养着孩子,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她日夜盼望着丈夫能够早日归来,一家人能够团聚。然而,第三个七年过去了,洪水虽已渐渐驯服,可她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油尽灯枯。

冰冷的泥水无情地裹着禹的双腿,那彻骨的寒冷仿佛直接侵入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心变得如坠冰窖。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歉疚如汹涌的狂潮般涌上喉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转身,望向东南方——那是涂山的方向。

在狂风暴雨中,他仿佛看到了涂山那熟悉的山峦,看到了家中那简陋却充满温暖的房屋,看到了妻子那日渐憔悴却依然温柔的面容。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不受控制。眼中的血丝弥漫开来,如一张细密的网,笼罩着他那充满痛苦与挣扎的双眼。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过一阵破碎的呜咽,那声音低沉而压抑,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不舍。

然而,就在这痛苦的呜咽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扫过眼前那在风雨飘摇中、不断被冲刷流失的护坡。那护坡,是他和无数百姓心血的结晶,是阻挡洪水、保护万千生灵的屏障。如果此时他转身离去,这岌岌可危的护坡随时可能崩溃,洪水将再次泛滥,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无数百姓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瞬间,他心中的痛苦与挣扎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压制。那是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是对治水大业的坚定信念。他深知,自己肩负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不能因为个人的私情而放弃。于是,那即将出口的呜咽最终化为了风雨中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堵住——缺口——!”那手指,不是指向家乡,而是死死指向眼前那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护坡。

雨水如注,冰冷刺骨,和着地上的污泥,肆意地冲刷着一切。禹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泪水还是污泥,那沟壑纵横的脸庞,写满了疲惫与坚毅。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指挥着部众们抢险,那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力量。

突然,一阵更为猛烈的洪峰袭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狠狠地撞击着刚刚筑起的堤坝。禹眼睁睁看着土袋被洪水瞬间冲垮,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如火山喷发。泪,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污泥,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最终落入咆哮的泥流,瞬息不见。所有扛着土袋、喊着号子搏命的部众都看见了这一幕,听见了这嘶吼。刹那间,粗野的号子声陡然拔高百倍!这声音,仿佛要冲破这压抑的苍穹。泪水与汗水和泥浆交融,化作无穷的力量灌注于臂膀!他们不是为司空守坡,是为一个舍弃天伦也要守护他们家园的人而战!

禹的妻子,涂山氏,自禹离家治水,便日夜思念牵挂。她独自抚养着年幼的启,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然而,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盼望着丈夫早日归来,一家团聚。但命运却如此残酷,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与思念中,涂山氏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一病不起。在临终之际,她的嘴里一直喊着禹的名字,眼神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禹再没有回头看一眼涂山的方向。他那被水泡得发白变形、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双脚,像生了根的磐石,深深陷在那片刺骨泥泞里,纹丝不动。他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重于泰山,无数百姓的生命和家园都系于他一身,他不能有丝毫的退缩与懈怠。

在他身后风雨如晦处,山道上正有个瘦小的身影在侍从的搀扶下艰难跋涉奔来。那是少年启,终于得了父亲应允,从涂山赶来想见久别的父亲一面,想告诉父亲母亲临终前一直喊着父亲的名字。一路上,启历经艰辛,山路崎岖,又逢暴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一想到能见到日思夜想的父亲,他便咬紧牙关,奋力前行。

少年隔着茫茫风雨和水汽,只模糊看到那个顶天立地的背影,正将手中沉重的标杆,狠狠砸向咆哮的洪水,如同楔入大地的定海神针。那背影,如此高大,如此坚定,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启的脚步停住了,那一刻,他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了父亲为了治水,为了天下苍生,舍弃了家庭,奉献出了一切。那滚烫的泪砸在脚下冰冷的石头上,心中对父亲的敬佩与思念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第十三个年头。豫州之野,一片前所未有的浩大景象铺陈在天地之间。

浑浊的河水终于洗去了当初困兽般的暴虐。曾经,它如脱缰的猛兽,以汹涌之势席卷一切,所到之处,皆是无尽的灾难与恐惧。而如今,宽阔的河床宛如巨人用精准的规矩画出的笔直通道,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与安宁。

河水温顺地流淌着,依循着两岸坚固规整的堤防。这堤防,乃是万民齐心的伟大杰作。巨大的石块被一块块垒砌成坚实的基座,黄土经过无数次的夯打,坚硬得如同铁壁,成为了守护大地的崭新屏障。它们沉默而坚毅地矗立在那里,见证着人类在与自然抗争中的不屈与智慧。

河水不急不缓地奔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从容。曾经,这片广袤的土地饱受洪水的漫灌淹没,万顷沃野沦为泽国,一片死寂。而此刻,洪水退去,留下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淤泥。这淤泥,是大自然慷慨的馈赠,饱含着生命的养分。春风轻拂,如同温柔的使者,唤醒了沉睡的大地。新草如茵,从黑泥中探出嫩绿的脑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顽强与希望。

两岸不再是往昔那洪水肆虐后的死寂模样。曾经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怀着对故土深深的眷恋,拖家带口地踏上了归乡之路。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对过去苦难的铭记,更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回到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百姓们立刻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忙碌之中。他们手持骨耜、石耒,小心翼翼地犁开那饱含水分、油润肥沃的黑泥。每一道犁痕,都承载着他们对生活的期盼。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蒸腾出带着腥气的生命气息,那是荒芜多年后土地重新焕发出的勃勃生机。这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希望的力量。

在岸边的高地上,许多人开始开辟崭新的家园。他们就地取材,依山而建石屋木棚。一块块石头被精心堆砌,一根根木头被巧妙搭建,凝聚着他们的心血与汗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座座房屋逐渐成型,烟囱中开始袅袅升起炊烟。那炊烟,缓缓升腾,直入湛湛青天,宛如人间与天际的纽带,传递着生活的温暖与宁静。

村庄里,处处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孩童们在田野间嬉戏奔跑,他们的稚嫩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在空气中回荡。那笑声,是对无忧无虑生活的最好诠释,也是这片土地重生的最美音符。农人们彼此呼唤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劳动的赞歌。他们互相交流着耕种的经验,分享着彼此的喜悦与期待。还有那些赶着新得的水牛犁地的人们,口中发出响亮的吆喝声,指挥着水牛有条不紊地劳作。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交织成一首活着的、喧腾的、充满着无穷希望的乐章,奏响了这片土地重生的旋律。

在河堤一侧的制高处,临时用巨大的原木搭起了一座眺望台。这座眺望台,仿佛是历史的见证者,静静俯瞰着这片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土地。禹,这位治水的英雄,此刻正站在台顶边缘。

阳光洒在一片广袤的河滩上,淤泥散发着独特的气息。后稷和益分立于禹的左右,神色凝重又带着一丝期待。后稷俯下身,轻轻抚摸着身旁一株从淤泥里新长出的嫩绿禾苗。那禾苗纤细却坚韧,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顽强。

后稷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犁开的田地,纵横交错,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艰辛。而此刻,他的眼中却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热泪与满足。他声音略带颤抖,激动地朝着禹喊道:“沃土……大司空!这是万年未有的膏腴之地啊!今岁播下谷种,明岁仓廪必满!”

后稷对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与敏锐。在洪水泛滥的日子里,他从未放弃寻找能让庄稼生长的希望。如今,看到这肥沃的土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丰收的景象,百姓们不再忍饥挨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益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那曾记录九州山川脉络的巨大皮囊,此刻正静静放在脚边,边缘磨损不堪。这皮囊跟随他翻山越岭,见证了无数艰难险阻,每一道磨损的痕迹,都是一段难忘的治水历程。

他缓缓抬起手臂,指着远方如卧龙般驯服流淌的大河,那大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河水不再汹涌泛滥,而是沿着既定的河道平稳流淌。他的手指向两岸星星点点的村落与田野,那里有百姓们忙碌的身影,有的在耕种,有的在修葺房屋,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最终,他的目光投向北方的天际线,语气坚定地说道:“九条河脉皆已定轨归流。河水已过大野,东流入海之途尽皆贯通。自此之后,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大地,洪波永靖!”

益为了治水,踏遍了九州的山山水水。他用脚步丈量大地,用智慧绘制山川脉络,为治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依据。如今,看到洪水被成功驯服,他心中满是欣慰与自豪。

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应。他只是极目远眺,眼神中透着深邃与感慨。他看那蜿蜒奔流的大河,它驯服地沿着他们测定的方向流淌,这是无数人日夜辛劳的成果,是他们与洪水顽强抗争的胜利象征。

他又看两岸忙碌的农夫,他们如同蚂蚁般渺小,却比洪荒巨兽更有力量。这些朴实的百姓,在洪水退去后,迅速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工作中。他们不畏艰辛,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未来。那一个个忙碌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充满希望的画卷。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那袅袅炊烟和错落有致的屋舍上。炊烟升起,带着生活的气息,屋舍俨然,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无数画面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积石山龙门的漫天风雪中,他们挥舞着铜斤凿石,火星四溅。寒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们治水的决心。那坚硬的山石,在他们的努力下,一点点被凿开,为洪水开辟出一条通道。

大野泽没顶的泥泞里,他的腿骨传来剧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他没有退缩,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驯服洪水,拯救百姓。

还有那三过涂山家门的场景,每一次都如同一把利刃刺痛他的心。第一次,听到孩童的啼哭,那是他未曾谋面的孩子的声音,他多想进去抱抱孩子,看看妻子。但治水的重任在肩,他只能狠下心,转身离去。

第二次,妻子临窗的呼唤声传来,那声音饱含着思念与牵挂。他停下脚步,内心挣扎不已,但最终还是咬咬牙,继续踏上治水的征程。

第三次,传来母亲病榻垂死的消息。他的心仿佛被撕裂,泪水夺眶而出。可洪水尚未平息,百姓还在受苦,他不能停下。那一刻,他的舍弃和痛楚,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

那些锥心刺骨的舍弃和痛楚,都融入了眼前这河清海晏的盛景。

禹矗立在山巅,狂风呼啸着吹过他饱经风霜的身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被这巨大的、沉甸甸的幸福和释然猛烈冲击。这幸福与释然,承载着十三年来的呕心沥血、九死一生。

十三年啊,自舜帝将治水的重任托付于他,禹便踏上了这条充满艰辛与未知的征途。他告别新婚的妻子,不顾家人的担忧,毅然决然地投身于与洪水的殊死搏斗之中。

他的足迹遍布山川大地,从巍峨的高山到广袤的平原,从奔腾的河流到深邃的峡谷。他带领着后稷、益等一众志士,手持简陋的工具,风餐露宿,不畏艰险。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面对的是汹涌澎湃的洪水,是随时可能降临的山体滑坡,是无数个疲惫不堪却又不能停下脚步的日夜。

每一次洪水来袭,禹都冲在最前面,指挥着众人修筑堤坝、开凿河道。他的声音在洪水中嘶哑,却从未有过一丝退缩。那一次次与洪水的较量,如同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每一次胜利都饱含着无数的汗水与鲜血。

此刻,喉头一甜,一口滚烫腥咸的淤血猛地涌了上来!这淤血,是他多年来身心俱疲的见证。他强行想要咽下,却无法控制。那浓重的、近乎黑色的血块从他紧咬的齿间迸射而出,落在脚下坚实温厚的泥土上,瞬间渗入大地,了无痕迹。仿佛大地母亲在默默接纳着他的伤痛,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后稷与益大惊失色,疾步上前扶住他骤然摇晃的身躯:“司空!”他们的声音中充满了担忧与关切。禹艰难地摆了摆手,阻止他们的搀扶。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哪怕此刻身体已千疮百孔,但心中的信念从未动摇。

他缓缓抬起衣袖,擦去唇边的血痕。那衣袖早已破旧不堪,沾满了泥土与汗水。他的背脊挺得更直了,那双经历万千苦难而深邃如寒潭的眼中,此刻映照着万里河山。

曾经,这片土地满目疮痍,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而如今,洪水退去,山川重现生机。河道畅通无阻,河水在新开辟的河道中静静流淌,灌溉着两岸肥沃的土地。田野里,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丰收的希望。

百姓们从临时搭建的窝棚中走出,回到自己重建的家园。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眼中充满了对禹的感激与崇敬。孩子们在街道上嬉笑玩耍,那清脆的笑声仿佛是世间最美的音符。

禹的眼中,终于卸下了重担,流露出一种纯粹如婴儿般的光——那不是疲惫,是一种历经劫波、功成不居的宁静与释然。他深吸一口气,这初春清冽带着新泥和草木萌发气息的风直贯肺腑。十三年来,第一次,他没有听到狂风的怒号,洪水的咆哮,凿山的巨响。

他听到的,唯有风声、水声、人声、万物的声息交织融合而成的宏大音浪,如同天地间一曲礼赞生命与秩序的盛大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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