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卫指挥使衙门的正堂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王有禄那惊恐的供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涟漪。萨满邪骨、狼噬血符……这些源自草原深处的诡谲之物,竟出现在张献忠的精锐骁骑营中!无声无息引发恐惧混乱,甚至引动野兽发狂!若在昨夜血战的关键时刻,白文选祭出这等邪物…
堂下众人,无论是侥幸逃生的李乾及其部属,还是被赦免死罪的俘虏,无不面色惨白,背脊生寒,望向堂中皮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择人而噬的妖魔。连秦翼明这等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猛将,浓眉也紧紧锁起,虎目死死盯着那截惨白骨爪和暗沉血符,粗大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唯有朱慈烺,玄衣如墨,立于堂中,神色沉静如渊。他琉璃佛眸深处锐光流转,并未被那“邪物”之名所震慑,反而透出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寒。他伸手指向皮袋中那几卷暗褐色的皮质卷轴:“孙督师,打开它。”
孙传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以剑尖极其谨慎地挑开最上面一卷皮卷。卷轴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扭曲如蛇、难以辨识的古老符号,绝非中土文字。然而,在那些符号的间隙,竟夹杂着一些潦草的汉字批注!
“此物…像是某种…祭仪记录与…控驭之法?”孙传庭凝神细辨,苍老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批注…笔迹狂乱,似在揣摩其意…‘血祭引煞’、‘骨鸣慑魂’、‘符动兽狂’…还有…‘需以怨戾为引,辅以秘药…’”他念出的只言片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与不祥的气息。
朱慈烺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瞬间锁定在王有禄身上:“王有禄!草原萨满之物,为何会有汉字批注?何人能通此邪文?说!”那“说”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磅礴的威压直贯王有禄心神。
王有禄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了一片,带着哭腔嘶喊道:“陛…陛下明鉴!小人…小人真的不知啊!草原萨满传承神秘,部落间语言各异,通译本就稀少…至于…至于这汉字批注…小人…小人只在口外黑市上听…听过一个传说…说张献忠军中…供养着一个…一个从关外逃来的‘鬼萨满’!此人…此人原是某个大部落的叛徒,精通汉、蒙、满乃至一些更古老部落的邪术和语言…性情乖戾,手段极其狠毒…但…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其面目啊陛下!小人…小人也是道听途说!”
“鬼萨满…”朱慈烺低声重复,琉璃佛眸中寒光流转。张献忠麾下竟网罗了此等人物!昨夜白文选溃败前那不甘的咆哮,贺人龙部出现的时机…以及这潜藏军中的邪物!潼关这盘棋,对手落子之阴狠诡谲,远超预期!
“陛下!”贺人龙洪钟般的声音在堂外响起,他大踏步走入,虬髯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铁甲铿锵,“末将已收兵回城!缴获战马三百余匹,甲胄兵器无算!白贼残部溃不成军,至少数月内无力再犯!只是…”他虎目扫过堂中气氛,声音沉了下来,“搜查骁骑营将领尸身时,确如陛下所料,发现几具死状诡异者,面色青黑,七窍流血,浑身精血枯竭,像是被什么毒虫从内里掏空了!已命人严加看管!”
“知道了。”朱慈烺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皮袋上。螭龙佩紧贴沐林雪心口,传递来清晰而冰冷的排斥感,仿佛在警示着这些物品蕴含的污秽力量。他心念电转,昨夜沐林雪催动螭龙佩清光,震慑敌军心神,莫非正是无意间压制了这邪骨血符可能发动的诡谲?这“鬼萨满”潜伏军中却未在关键时刻出手,是时机未到?还是被螭龙佩的力量所惊扰?
“孙督师!”朱慈烺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邪物诡异歹毒,留之必成大患!即刻寻一坚固铁箱,将此骨、符、皮卷连同发现它们的尸身周围泥土,一并密封!箱外以生石灰、朱砂、雄黄层层包裹,深埋于潼关城外地脉稳固、远离水源之处!掘坑埋箱之人,事后需以烈酒、艾草沐浴净身!此事由你亲自督办,不得有误!”
“老臣遵旨!”孙传庭肃然领命,深知此事关乎重大,丝毫不敢怠慢。
“贺将军!” “末将在!” “即日起,潼关内外,进入战时戒备!四门盘查加倍严密,许出不许进!所有入城之人,无论军民,需经三道关卡查验,尤其注意携带不明药物、异样气味或行迹鬼祟者!夜间实行严格宵禁,各坊设卡巡逻,由你部与秦将军所部共同负责!再派得力斥候,乔装向西、向北两个方向渗透,严密监视张献忠主力动向,并…留意任何关于‘鬼萨满’的蛛丝马迹!”朱慈烺指令清晰,环环相扣。 “末将领命!”贺人龙抱拳,声震屋瓦。
“李乾!” “末将在!”李乾慌忙躬身。 “你熟悉潼关内情,协助孙督师与两位将军,全力推行清丈田亩、核查军屯、整肃吏治!凡有阳奉阴违、暗中阻挠、煽动民怨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朕要的是能养兵、能安民的潼关,不是藏污纳垢、养痈遗患的潼关!明白吗?”朱慈烺目光如电,直刺李乾心底。 李乾冷汗涔涔,却不敢有丝毫犹豫:“末将明白!定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丝线,迅速编织成一张覆盖潼关内外的铁网。衙门外,潼关城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又迅速投入了另一种紧张而有序的运转。士兵们搬运着尸体,修补着破损的城墙和矮墙;民夫在军吏指挥下,清理着街道上的瓦砾和血污;孙传庭带着一队亲兵,押送着那口被严密包裹的沉重铁箱,在无数敬畏和恐惧交织的目光中,朝着城外选定地点而去;贺人龙和秦翼明则各自率领部下,杀气腾腾地开始执行宵禁和盘查任务。一种肃杀而压抑的气氛,取代了短暂的战后喘息。
潼关城北,一处临时征用的僻静院落。此处远离喧嚣,院中一株老梅虬枝盘结,虽未开花,却自有一股孤峭之意。
沐林雪静坐于窗边,螭龙佩置于掌心,温润的光华流转,映着她清绝的容颜。她的指尖在玉佩表面极其细微地划过,感受着那温润下潜藏的、与城北山峦间未知之物隐隐相连的冰冷悸动。昨夜强催清光,震慑数千敌兵心神,虽仗螭龙佩之神异未伤本源,但精神上的耗损犹在,脸色比平日更显几分冰雪般的剔透。
院门轻响,朱慈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下玄衣,一身素青常服,少了几分帝王的凛冽,多了几分出尘的清隽。他手中托着一个粗糙的青瓷碗,碗内盛着大半碗热气腾腾、色泽微褐的药粥,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走到沐林雪身边,将药碗轻轻放在她身侧的案几上,并未言语,目光却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琉璃佛眸深处,一丝极淡却不容错辨的关切悄然流淌。
沐林雪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光与他相接。螭龙佩的光芒似乎随着她的心绪微微亮了一瞬,传递出一缕安然的暖意,仿佛在回应他的关切。她并未推辞,素手执起瓷勺,舀起一勺药粥,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温热的药粥带着些许苦涩,入腹却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滋养着耗损的心神。
“城北山峦,”朱慈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而清晰,“螭龙佩感应之物,与这‘鬼萨满’的邪物,可有牵连?”他问得直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脸上。
沐林雪咽下药粥,螓首微摇,声音如冰泉流淌:“气息迥异。那邪物戾气深重,污秽不祥,乃人力祭炼之毒。而城北山峦所藏…其息苍茫荒古,隐有…地脉龙气之象,却驳杂混乱,似被侵扰惊动,更似…被某种阴邪之物所污染、压制。”她秀眉微蹙,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螭龙佩与之感应,非排斥,而是…一种被同源之物扰动的共鸣与…警惕。”
地脉龙气?被污染压制?朱慈烺心念急转。潼关乃天下雄隘,锁钥中原,山川形胜,自古便有地气汇聚之说。螭龙佩乃前明镇国之物,能与地脉共鸣不足为奇。但被污染…这“污染”来自何方?是那“鬼萨满”的邪术?还是其他?
“此物…于潼关安危,是福是祸?”朱慈烺沉声问道,这是最核心的关切。
沐林雪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螭龙佩光滑的表面摩挲着:“福祸难料。其性本为山川之灵,若能涤净污秽,或可稳固地气,增益城防,福泽一方。但若被邪物彻底污化,或遭歹人引动…则恐引发地脉震荡,山崩地裂,潼关危矣。”她抬起眼眸,眸光清澈而凝重,“且昨夜之后,此物与螭龙佩的感应愈发清晰,恐…已被惊动更深。”
朱慈龙瞳孔微缩!山崩地裂!这后果远非人力可抗!螭龙佩竟无意间成了惊扰乃至引动此物的关键?福祸相依,凶险难测!
就在这时,院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惊慌的脚步声,伴随着秦翼明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站住!慌什么!惊扰了陛下与沐姑娘,你有几个脑袋!” “秦…秦将军!不好了!城…城外出事了!”一个年轻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朱慈烺与沐林雪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快步走向院门。
院门外,秦翼明魁梧的身躯堵在那里,脸色铁青。一个浑身泥泞、脸上带着几道新鲜血痕的斥候瘫软在地,正是之前派出去向西侦察的张阿大!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仿佛经历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陛…陛下!”张阿大看到朱慈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想爬起来,“西…西边!五十里外!白…白文选的溃兵…被…被截住了!不…不是我们的人!是…是流寇!铺天盖地的流寇!打着…打着‘闯’字大旗!”
“闯贼?!”秦翼明失声惊呼,虎目圆睁!李自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阿大猛喘了几口气,脸上恐惧更甚:“不…不止!那些流寇…他们…他们驱赶着…驱赶着好几千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像…像赶牲口一样!用鞭子抽!用刀逼着…正…正朝着潼关来了!说是…说是要…要‘借粮’!还说…还说城里不开门…就…就把这些百姓…全…全推到护城河前…当着…当着守军的面…杀…杀光!!”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绝望的哭腔。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朱慈烺脑中炸响!李自成!驱民攻城!
这毒计,比白文选的铁骑冲锋更狠毒百倍!比那“鬼萨满”的邪物更灭绝人性!以成千上万无辜百姓为肉盾,裹挟着饥肠辘辘、如同蝗虫般的流寇大军!潼关城门开是不开?开,则流寇涌入,玉石俱焚!不开,则眼睁睁看着数千百姓血溅城下,军心民心动摇,潼关亦将沦为死地!
这不仅是兵临城下,更是一场直指人心的绝杀之局!阳光透过老梅的虬枝,斑驳地洒在朱慈烺冷峻如冰的脸上。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投向西边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天空,琉璃佛眸深处,寒潭万丈,却又似有熔岩奔涌!
螭龙佩在沐林雪掌心,骤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悸动!仿佛在无声地预警着那裹挟着滔天血浪与绝望哭嚎的恐怖洪流,正以摧毁一切的姿态,汹涌而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