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里那股子劣质茶叶沫子的土腥味还没散干净。朱棣那句“开山斧”的邀约砸在地上,带着千钧之力,震得破草棚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渣。旁边几个扮作行商的护卫,手都按在了腰刀柄上,眼神钉子似的钉在王峰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
王峰慢悠悠把最后一口粗陶碗底的茶渣子吸溜进嘴,嚼了嚼,又苦又涩的渣子混着唾沫咽下去。他抬起眼皮,那双被劣茶熏得有点发黄的眼珠子,平静地扫过朱棣灼灼逼人的目光,又扫了扫那几个护卫绷紧的指关节。
“开山斧?”王峰咧开嘴,胡子上沾着茶叶沫子,露出两排黄牙,“王爷……找错人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宿醉未醒似的沙哑,“老子……是道士。”
“道士?”朱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眼前这煞神,破衣烂衫,肩头还带着未愈的毒伤,浑身透着股子草莽凶悍气,跟那些仙风道骨、谈玄论道的牛鼻子哪有半点沾边?
“不像?”王峰似乎看穿他心思,嗤笑一声,沾着茶渍的手指头随意在油腻的破桌面上划拉了两下,“老子这道……不修符箓,不念黄庭。”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自己小腹丹田的位置,“修的是……这块板砖。”
板砖?
朱棣和几个护卫都愣住了。这野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王峰却不再解释。他慢吞吞解开背上那个小得可怜的破包袱皮。包袱里没几样东西:几块黑乎乎的肉干,一小包草根树皮似的药材,还有……一小块用破布头仔细包着的、巴掌大的硬物。
他解开破布头。
露出来的……
是一块……
灰扑扑!
布满蛛网般细密裂纹!
边缘还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
龟甲碎片!
龟甲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但上面那些古老玄奥、如同天然生成的纹路,在昏暗的茶棚光线下,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苍茫道韵!
朱棣瞳孔猛地一缩!他是见过大世面的藩王!宫中秘库里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可眼前这块龟甲碎片上透出的气息……古老!厚重! 绝非人间凡物!更让他心惊的是……这龟甲碎片上的裂纹和烧痕……分明是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巨力冲击!
“这是……”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家传的。”王峰用指肚摩挲着龟甲上那些深邃的裂纹,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师父……留的。”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朱棣,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弧度,“他老人家……姓张……道号……三丰。”
张三丰?!
这三个字如同炸雷!
狠狠劈在朱棣头顶!
“武当……开山祖师?!”朱棣失声惊呼!饶是他城府深沉如渊,此刻也难掩满脸的惊骇!他身后的护卫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按在刀柄上的手都松开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武当祖师张三丰!那是何等人物?传说中陆地神仙般的存在!洪武爷在世时都数次遣使寻访而不得!眼前这个……如同逃荒乞丐般的野人……竟是张三丰的弟子?!武当……老祖?!
王峰没理会他们的震惊,自顾自把龟甲碎片重新用破布包好,塞回包袱。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掸掉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土:“所以……王爷那‘开山斧’……”他摇了摇头,“老子这块板砖……是拿来垫道观门槛的,劈不了山。”
朱棣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狂喜!疑虑!交织翻涌!张三丰的弟子!武当老祖!这身份……比他预想的“江湖奇人”高了何止万倍!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可对方这态度……
“王……王真人!”朱棣猛地改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真人乃世外高人!是朱棣唐突了!但真人既入世修行,当知如今天下……”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新帝年幼,朝堂奸佞当道!视我藩王如眼中钉肉中刺!金陵驿站那场绝杀,不过是开端!真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大明江山,被宵小之辈搅得天翻地覆?!”
他这话,已经近乎赤裸裸的挑明了!削藩!朱允炆!还有他朱棣胸中那团不甘蛰伏的野火!
王峰掏了掏耳朵,像是被朱棣慷慨激昂的陈词吵着了。他慢悠悠从包袱里摸出块肉干,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肉渣子掉在破桌面上。
“王爷……”他含混不清地开口,打断了朱棣的话头,“老子下山……是来要饭的。”他指了指自己空瘪的肚子,又指了指窗外灰蒙蒙的天,“京城那场白事……晦气!吃得老子反胃。听说……燕京地界,烤鸭子不错?”
朱棣被他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噎得一愣。
王峰咽下肉干,拍了拍手,站起身。他个子不高,穿着单薄的粗布褂子,站在魁梧的朱棣面前显得有些瘦小。但当他抬眼看向朱棣时,那双被劣茶熏黄的眼睛里,却陡然射出一种……如同山岳般沉凝!又带着洞穿世事的漠然! 的目光!
“王爷的江山……”王峰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锤,“老子不掺和。”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搭个顺风车,去燕京……尝尝鸭子味儿……倒是不介意。”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王爷……管饭不?”
朱棣死死盯着王峰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漠然中找出哪怕一丝的动摇或野心。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他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王真人”,绝非能用权势富贵打动的凡俗之辈!他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他这块“板砖”……不是劈山的斧,而是……镇山的基石!
短暂的死寂后,朱棣眼底翻涌的火焰缓缓平息,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敬畏的决断。他缓缓后退半步,对着王峰,极其郑重地……拱手!弯腰!
“真人……”朱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朱棣……恭请真人移驾北平!一应供奉,不敢怠慢!真人但有所需,朱棣……莫敢不从!”
这是藩王之礼!近乎臣服!
王峰摆了摆手,像是赶苍蝇:“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他弯腰拎起自己那个小包袱,往肩头一甩,“有热乎饭吃就行。走吧!再磨蹭……鸭子该凉了!”
他抬脚就往外走,动作随意得像去隔壁村串门。
朱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下令:“备马!给真人……备最好的马!”
护卫们慌忙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西域良驹,鞍鞯崭新。
王峰走到马前,瞅了瞅那比自己还高的马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灰的破草鞋。他咧咧嘴,没去抓缰绳,也没踩马镫。就在朱棣和护卫们疑惑的目光中……
王峰丹田处!
那块沉寂了数月、如同顽石般的“振兴道门”板砖道基!
毫无征兆地!
猛地一震!
一股无形的、沉凝厚重的力量瞬间弥漫开来!
王峰脚下那片泥泞的河滩地!
无声无息地……
向下……
塌陷!
形成一个……
边缘光滑如刀切!
深达半尺!
的……
圆形凹坑!
凹坑底部,泥土砂石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挤压得如同铁板!
王峰就站在凹坑中心!
他身体……
并未借力!
只是极其随意地……
抬脚!
向前……
迈了一步!
“呼……”
一股微风拂过。
王峰的身影……
如同被无形的台阶托举!
稳稳地!
一步!
“踏”上了……
离地三尺高的……
虚空?!
他就那么……
悬空而立!
站在了……
那匹神骏白马的马鞍上空!
距离马鞍……
还有半尺距离!
并未真正落下!
白马似乎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到,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微微躁动。
王峰低头,看了看脚下不安的白马,又抬眼扫了扫朱棣和他身后那群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的护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出那根沾着肉渣子的手指,对着虚空……
轻轻……
向下一按!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凭空降临!
那匹躁动的神骏白马!
“噗通!”
四蹄一软!
如同被无形的山岳压顶!
猛地跪倒在地!
马头深深埋进泥里!
发出惊恐的哀鸣!
任凭护卫如何拉扯鞭打!
竟死活站不起来!
王峰悬在半空的身影,缓缓“落”下。不是落在马鞍上,而是……如同踩着一块无形的垫脚石! 轻轻一步,踏在了旁边一辆用来拉行李的、铺着干草的破板车上!
他盘腿在干草堆里坐下,拍了拍身边空位,对着脸色变幻不定的朱棣咧嘴一笑:
“这破车……挺好。”
“稳当。”
“不颠屁股。”
朱棣看着那匹跪在泥地里哀鸣挣扎的骏马,再看看板车上那个盘腿坐着、如同老农晒日头的“王真人”,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敬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护卫沉声道:“牵走!换……换辆结实点的马车来!”
很快,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被赶来。王峰也不挑,抱着包袱钻了进去。朱棣翻身上了另一匹备用的马,深深看了一眼那辆不起眼的青篷车,一挥手:“出发!回北平!”
车队重新启程,碾过河滩的泥泞,朝着北方疾驰而去。那辆青篷马车混在队伍中间,毫不起眼。
车厢里,王峰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目养神。丹田里那块板砖道基,在刚才那番“悬空踏虚”、“压跪骏马”的消耗后,似乎更沉了些,隐隐传来针扎似的细微痛楚。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用破布包着的龟甲碎片,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
老张头……
老子这块砖……
好像……
真能……
垫点东西了?
车窗外,北风卷着枯叶,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