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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运河浊浪送行舟,朱门巍巍压心头。

汗巾犹带旧时泪,已向新贵展机谋。

上回书说到,赵金玉被生父赵不立如货物般强送入梁中书府邸为妾,西门庆痛彻心扉,血溅汗巾,恨意焚天。按下赵金玉在梁府深宅内以泪洗面、处境艰难不表。单说这清河县尉赵不立,攀附梁中书之心如烈火烹油,片刻难熄。虽已献上女儿,然那梦寐以求的盐引却尚未到手,心中如同百爪挠心。恰逢梁中书为岳丈蔡京筹备的第二批生辰纲(较之前次规模略小,然亦价值不菲)需经清河运河段转运北上,赵不立立时嗅到绝佳良机,决意亲自押送此纲赴大名府,一则表忠心,二则当面讨要盐引,三则再探女儿近况,维系这条来之不易的“裙带”。

此番押送,赵不立自然要带上他最“得力”的心腹——西门庆。一则西门庆办事机敏,武艺尚可,堪为臂助;二则,赵不立心知肚明西门庆与金玉那点旧情,带他同去,既是威慑(使其看清梁府威严,绝其妄念),亦是废物利用(榨干其最后价值)。西门庆闻讯,面上恭顺应承,感激涕零,言道“愿为义父效死力”,心中却翻江倒海。大名府!梁中书!那夺走金玉、碾碎他尊严与美梦的地方!此行是刀山火海,也是他西门庆窥探权力核心、伺机而动的第一步!他贴身珍藏的那方染血的汗巾,仿佛烙铁般滚烫,时刻提醒着那刻骨的耻辱与仇恨。

这一日,天光微熹。清河码头,戒备森严。三艘吃水颇深的官船并排停靠,船上插着“大名府梁”的杏黄旗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船舱密封,重兵把守,正是那批价值数万贯的生辰纲。岸上,赵不立身着簇新的七品武官常服,焦黄的脸上刻意堆出肃穆与威仪。他身后,西门庆一身劲装,腰挎单刀,垂手侍立,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眸子深处,跳跃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紧张、忐忑、野心,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对即将靠近金玉所在之地的悸动。应伯爵、谢希大等一众爪牙衙役,亦皆神情肃然,分列两旁。

“庆儿,”赵不立捋着稀疏的胡须,三角眼扫过西门庆,“此行事关重大,干系你我前程。沿途关卡,应酬应对,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替为父分忧。到了梁府,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礼数,堕了我清河县尉衙门的脸面!”

“义父放心!”西门庆躬身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孩儿定当竭尽全力,护纲周全,不负义父重托!梁府规矩森严,孩儿省得,绝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他话语诚恳,姿态谦卑,将一个忠心耿耿、知进退的下属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不立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启程!”

号令一下,船工解缆,篙师撑船。三艘官船缓缓离开喧嚣的码头,驶入烟波浩渺的运河。浊浪翻滚,拍打着船舷。西门庆立于船头,劲装被河风吹得紧贴身躯,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田舍、绿柳、远山,清河县城那熟悉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一种离乡背井、前路未卜的苍茫之感,夹杂着对未来的野望,在心中交织升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方硬硬的汗巾,眼神愈发幽深。

运河之上,舟楫如织。赵不立一行打着官船旗号,又有赵不立这地头蛇亲自押送,沿途州县关卡,自是无人敢怠慢。过文书,验关防,虽有程序繁琐,却也一路畅通。西门庆鞍前马后,替赵不立打点迎来送往,言辞得体,出手大方(自然是赵不立的银子),将各处小吏、税官、水寨头目哄得眉开眼笑,连赵不立也不得不暗赞此子确是钻营应酬的一把好手。

白日行船,夜泊繁华市镇。赵不立或上岸拜会当地官员,或于舱中与西门庆密议。西门庆每每垂首恭听,将赵不立对梁中书性情的揣摩、对蔡京权势的敬畏、对盐引的渴求,乃至对女儿金玉在梁府处境的隐忧,都一一记在心里,如同海绵吸水。他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梁中书好古玩?蔡夫人喜奢华?梁府管家姓周?金玉住在西跨院“撷芳阁”?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都被他暗暗刻入脑海。

船行数日,离大名府愈近,运河愈发宽阔繁忙。两岸屋舍俨然,商贾云集,气象远非清河可比。这一日,远远望见前方一座雄城矗立,城楼巍峨,旌旗招展。码头樯橹如林,人声鼎沸,远非清河码头可比。大名府到了!

“落帆!下锚!准备靠岸!”船老大一声吆喝,官船缓缓向指定泊位靠去。

赵不立早已换上最体面的官袍,焦黄的脸上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西门庆侍立其侧,亦觉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座传说中的雄城和那即将面对的通天门户。

船刚靠稳,跳板放下。只见码头上,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士早已肃立等候,为首一人,身着青袍,头戴幞头,面白无须,约莫四十上下,神情矜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正是梁中书府上的二管家,周福。

“赵大人一路辛苦!”周福见赵不立下船,上前几步,拱手为礼,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目光却在赵不立身后的西门庆及押运队伍身上飞快一扫。

“周管家!劳动大驾亲迎,下官愧不敢当!”赵不立慌忙还礼,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连腰都弯了几分,“些许微物,已安全运抵,幸不辱命!幸不辱命!”他侧身一指身后的官船。

“赵大人办事,梁大人自是放心的。”周福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船上的封条,算是验看过。他随即转向西门庆等人,语气平淡:“押运的弟兄们也辛苦了。梁大人有令,货物由府兵接管入库。诸位一路劳顿,且随我来,府中已备下歇脚之处及薄酒洗尘。”话语虽客气,但那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却清晰可辨。

西门庆心头一凛。这周管家看似和气,眼神却锐利如刀,显然是个极难缠的角色。他不敢怠慢,忙垂首躬身:“谢周管家!谢梁大人恩典!”应伯爵等人更是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

生辰纲自有梁府军兵小心搬运。赵不立带着西门庆及几个贴身亲随,跟着周福,离开喧嚣码头,坐上早已备好的青布小轿。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繁华。轿子穿街过巷,西门庆透过轿帘缝隙,只见街道宽阔整洁,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衣着光鲜,车马轿舆络绎不绝,一派帝都门户的富贵气象。相比之下,清河县城直如乡下小镇。

行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轿子停下。周福的声音在外响起:“赵大人,西门官人,梁府到了,请下轿。”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仍让他心头巨震,呼吸为之一窒!

好一座威严肃穆的府邸!

但见:

朱漆大门高逾丈,兽面衔环耀日光。

青石台阶九级整,白玉狮子踞两旁。

门楣高悬御赐匾,“敕造梁府”字金黄。

院墙森森如城堞,琉璃碧瓦映穹苍。

门房小厮十数人,垂手肃立气昂昂。

往来车马皆华贵,仆役如云步匆忙。

一股无形的、厚重的威压,混合着权力的森冷与奢华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西门庆只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仿佛自己渺小如尘埃,随时会被这巍峨府邸吞噬。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驱散那瞬间的眩晕与自卑。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赵不立,只见这位在清河县威风八面的县尉大人,此刻亦是面色紧绷,喉结滚动,额角竟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也被这煊赫门庭震慑得不轻。

“赵大人,西门官人,请随我来。”周福的声音将二人从震撼中唤醒。他当先引路,踏上那光可鉴人的九级白玉台阶。西门庆紧随赵不立之后,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青石,而是烧红的烙铁。他数着台阶:一、二、三… 心中默念:这便是权力的阶梯!这便是他西门庆日后要攀登、甚至要践踏的地方!

穿过高耸的门楼,眼前豁然开朗。迎面一座巨大的青石影壁,上刻云海仙山,气势磅礴。绕过影壁,便是广阔的前庭。庭院深深,青砖墁地,一尘不染。两旁抄手游廊,朱漆廊柱,雕梁画栋。庭院中奇石嶙峋,古木参天,更有名贵花木点缀其间,香气袭人。往来仆役丫鬟,皆身着统一服色,低眉顺眼,步履轻捷,行走间竟无半点声息,规矩森严可见一斑。

周福引着二人,并未走正厅,而是沿着左侧游廊,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偏厅“静怡轩”。厅内陈设清雅,紫檀桌椅,名人字画,博古架上玉器生辉。早有伶俐的小厮奉上香茗。

“赵大人,西门官人,且在此稍事歇息,用些茶点。梁大人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稍后自会召见赵大人。”周福交代完,又对侍立的小厮吩咐道:“好生伺候着。”言罢,便转身离去,留下赵不立与西门庆在厅中。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那鎏金珐琅自鸣钟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更衬得气氛凝重。赵不立端起那薄如蛋壳的定窑白瓷茶盏,手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杯盖与杯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啜了口茶,却如同饮蜡,全不知滋味。

西门庆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恭敬沉静。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贪婪地捕捉着这厅堂内的一切:那墙上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摹本(虽非真迹,亦显贵气),那案上宣德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那窗外太湖石堆叠的玲珑假山,那侍立小厮身上光滑的杭绸比甲… 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权势与富贵,都在他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赵不立面见梁中书,会如何讨要盐引?那周管家眼神如此锐利,是否看出自己心思?这梁府深似海,金玉此刻又在哪个角落?那方染血的汗巾贴着胸口,灼热感愈发强烈,提醒着他此行的屈辱根源。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腹摩挲着那温润细腻的瓷壁,感受着这顶级器物的不凡。一股难以遏制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这富贵!这权势!这掌控他人生死的威能!终有一日,我西门庆也要拥有!甚至…要更多!赵不立?梁中书?蔡京?他们不过是更高一点的台阶!他仰头,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清冽的液体滑入喉中,却仿佛浇灌了心中那颗名为野心的毒种,使其瞬间破土而出,迎风见长!

“赵大人,梁大人请您书房叙话。”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厮进来通传。

赵不立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起,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对西门庆道:“庆儿,你在此等候,莫要随意走动。”

“是,义父。”西门庆躬身应道。

赵不立跟着小厮匆匆离去。偌大的偏厅内,只剩下西门庆一人。他缓缓踱步到窗边,目光穿透雕花窗棂,望向庭院深处那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楼阁亭台。暮色渐合,梁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如同星河落地,将这权力的迷宫映照得更加神秘莫测。远处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子的轻笑,更添几分奢靡。

他独立窗前,身影被拉得很长。厅内烛火摇曳,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紧张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贪婪。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那枚碎裂的青玉平安扣——金玉赠他的定情之物。他凝视着那温润的裂痕,如同凝视着自己被碾碎的过去。片刻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弧度,眼中再无半分忐忑,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与熊熊燃烧的野心之火。他小心翼翼地将玉扣收起,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染血的汗巾与梁府无形的威压,正共同孕育着一个名为西门庆的怪物。

“梁中书…梁府…”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如同品尝着最醇厚也最致命的毒酒。这扇高门,他今日是忐忑而入,但他日,必将昂首阔步,甚至…踏破此门!

正是:

初入侯门胆气寒,玉阶九重似登天。

旧帕染血心犹痛,已向新贵种孽缘。

欲知赵不立面见梁中书结果如何,西门庆在梁府又有何等际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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