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区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混杂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又带着腥甜的诡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临时搭建的医棚里挤满了人,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不绝于耳。患者皮肤上浮现的黑色疱疹不断溃烂流脓,高烧使他们神志模糊。军医和幸存的郎中来往穿梭,额上全是汗,眼神里却透着越来越多的无力与绝望。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最多只能稍稍缓解片刻的痛苦。
陆昭然与沈星澜站在隔离区边缘,望着这片人间地狱,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石灰撒出的白线将此地与外界隔绝,像一道脆弱的生死边界。
突然,棚内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炸响,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那咳嗽声异乎寻常,带着一种可怕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壮年男子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脸憋得紫黑,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
“按住他!”老军医急呼,几名兵士连忙上前。
但那男子的力气大得惊人,猛地挣脱开来,身体反弓如虾,颈项青筋暴起,张口剧烈一呕——
咳出的并非秽物,也不是血。
而是几块拇指大小、不规则、通体漆黑如墨、表面却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结晶体!
那东西“叮当”几声落在泥地上,滚了几滚。
周围瞬间一静,所有人都被这骇异的一幕惊住了。
咳出晶体后,那男子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是不活了。但众人的目光却都死死盯住了那几块黑色的结晶。
“这……这是何物?”一个年轻郎中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捡起查看。
“别动!”老军医经验丰富,立刻喝止,心中升起极强的不安。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旁边一个忙着给炉子添柴熬药的小学徒,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变故,他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正准备往炉里送,手一抖,那炽热的木炭竟脱手飞出,好巧不巧,正正落在那几块黑色结晶旁边!
高温的炭火几乎在触及结晶的瞬间——
“嘭!!!”
一声绝非寻常爆鸣的、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炸开!
那几块黑色结晶竟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般,猛然爆裂开来!无数细小的、尖锐的黑色碎片呈放射状向四周激射!
“呃啊!” “我的眼睛!” “躲开!”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离得最近的几个兵士和郎中首当其冲,被那些蕴含着诡异力量的碎片击中,顿时皮开肉绽,伤口处竟迅速发黑溃烂!那添柴的小学徒更是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出去,胸口插着几片黑晶,倒地不知生死。
爆炸点周围一片狼藉,药罐翻倒,炉火熄灭,地上留下一个浅坑,坑壁一片焦黑,散发着与那黑水同源的恶臭,甚至更浓烈数倍!
混乱中,陆昭然眼底金芒一闪,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至爆炸中心。他周身无形气劲微荡,将弥漫的恶臭与残留的邪气隔开尺余。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如鹰,盯着那浅坑和散落的、尚未完全爆炸的细小晶屑。
沈星澜也忍着背伤冲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东西竟会爆?!”
陆昭然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粒比沙粒还细的黑色晶屑。指尖雷霆之力微吐,将其严密包裹隔绝。
那晶屑在他指尖安静躺着,但陆昭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其内部蕴含着一股极不稳定、极度压缩的阴毒能量,对外界的热量、甚至可能对活人的生气都异常敏感,一触即发。
“不是会爆。”陆昭然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哀嚎遍野的隔离区,每一个咳嗽的病人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变成了一个行走的不稳定爆符。
“是那黑水煞气,在他们体内凝成了这种‘结晶’。”他抬起手,让沈星澜看清那粒被雷霆包裹的致命微粒,“遇热,或是受到剧烈冲击,便会……”
他手指微微用力,雷霆之力稍加催动。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爆裂声,那粒黑晶在他指尖化为一丝黑烟,消散无踪。但其瞬间释放出的阴毒冲击,却让近在咫尺的沈星澜皮肤一阵刺麻。
沈星澜脸色彻底白了。他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病人……他们本身,就是武器!
一旦聚集,一旦有火星,甚至只是因为他们自己临终前剧烈的咳嗽……后果不堪设想!
这已不仅仅是瘟疫。
这是最为恶毒、令人发指的诅咒和利用!
“立刻!”陆昭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厉色,“将所有病患分散隔离!彼此间隔至少十丈!严禁任何火源靠近!熬药、取暖之处的炉火,全部移至最外围,严加看管!值守军士,配备湿泥沙袋,一旦发现有人咳出此物,立刻以湿沙覆盖,远离人烟再行处理!”
他的命令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硝烟弥漫的战场气息。
士兵们从未听过将军用这种语气下达关于救治的命令,愣了一瞬,才慌忙行动起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再次淹没而来,这一次,是对着那些原本需要他们保护的同胞。
陆昭然站在原地,握紧了拳。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那黑晶爆裂时的阴毒触感。
他看着那些在痛苦中挣扎、却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阴谋一部分的百姓,看着他们每一次咳嗽都让周围兵士下意识后退一步。
蛊母……黑水……结晶爆炸……
这根本不是瘟疫。
这是一场针对人心的、卑劣而残酷的战争。
隔离区的混乱被强行压下,空气中弥漫着比之前更浓的恐惧。病患被强行分散开来,彼此间隔着绝望的距离,每一次咳嗽都引来周围兵士警惕又痛苦的目光。湿泥沙袋堆放在各处,像一座座小小的坟茔,预备埋葬那些从人体内诞生的黑色噩梦。
陆昭然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黑袍在裹挟着病气的风中微动。他不再看那些零星爆开、又被迅速用湿沙掩埋的黑晶炸点,目光投向更远处阴霾的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直视那藏匿在后的操纵者。
“星澜。”
“末将在。”沈星澜立即上前,后背的伤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但眼神锐利。
“我们的对手,要的不是城,不是地,甚至不是人命。”陆昭然的声音不高,却冷硬如铁,砸在沈星澜的心上,“它要的是恐惧,是绝望,是让人与人之间最后一点信任和守望相助,都彻底崩毁。”
他抬起手,指向下方那片被死亡和猜忌笼罩的营地:“你看。我们救他们,却也要防他们。他们依赖我们,却也恐惧我们手中的刀兵和即将泼过来的湿沙。这隔离区,就是一口熬煮人心的毒釜。”
沈星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士兵们眼中的挣扎,看到病患眼中的茫然与惊恐,看到那无形的裂痕正在生者与死者、健康与患病、甚至救助者与被救助者之间飞速蔓延。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煞气更刺骨。
“传令下去,”陆昭然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地,“军中若有散播恐慌、动摇军心、苛待病患者,无论官职,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是!”
“另,调一队心腹好手,换上百姓衣物,混入病患之中。”陆昭然眼底金芒微闪,“我要知道,除了咳嗽和爆炸,还有没有别的‘症状’。尤其是……有没有人,在暗中收集那些黑色结晶。”
沈星澜心中一凛:“将军是怀疑……”
“制造混乱,散播恐惧,只是手段,绝非目的。”陆昭然打断他,“费尽心机制造出这种阴毒玩意,若仅仅是为了让几个凡人炸开,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它们必然还有更实际的‘用处’。去找出来。”
“是!”沈星澜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陆昭然独自留在高台上,负手而立。他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正透过这弥漫的疫气与恐慌,遥遥锁定着这里。蛊母在欣赏它的杰作,在品尝着这发酵的绝望。
当夜,沈星澜带回的消息印证了陆昭然的猜测。
“将军,果然有人暗中收集!”沈星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我们的人发现三个行为诡异的‘病患’,他们症状很轻,却总是刻意靠近那些咳黑晶咳得厉害的重患,趁乱将未爆的结晶偷偷收入特制的皮囊中。我们的人想靠近详查,其中一人竟毫不犹豫引爆了手中刚刚收集到的一小块结晶,企图同归于尽!”
陆昭然眼神骤然冰寒:“人呢?”
“一死一重伤,重伤那个咬碎了齿间毒囊,没救回来。还有一个……身手极为了得,借着爆炸混乱,伤了我们两个弟兄,遁入夜色不见了,看路子,不像普通人,倒像是……”沈星澜顿了顿,吐出一个词,“死士。”
死士。收集黑晶。用途不明。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更深的、更庞大的阴谋。这瘟疫,这黑晶,不过是冰山一角。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脸色发白:“将军!不好了!城外……城外来了好多流民!都是从下游疫区逃过来的,拖家带口,足足有数百人!他们要求进城避难!”
沈星澜脸色一变:“胡闹!他们之中必然已有感染者!此刻放他们进来,万一……”
话未说完,又一名斥候连滚爬来:“报!将军!流民开始冲击西门!守军快要拦不住了!他们哭喊说将军既是龙王转世,为何见死不救!”
“报——!”第三声急报接踵而至,“城内……城内也有些许骚动,有些百姓听闻城外惨状,又见隔离区日日死人,开始聚集在府衙外,要求……要求将隔离区的病患……‘请’出去,以保全城平安!”
内忧外患,人心浮动,流言如刀。
蛊母的毒计,一环扣一环,终于图穷匕见。它不仅要毁掉隔离区里的人,还要用“救命”的名义,将更多的毒源送进来,更要逼着陆昭然,亲手斩断自己守护的信念,做出残酷的选择——是开门纳疫,还是闭门屠戮?
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意味着彻底的崩溃。
陆昭然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那点淡金雷芒在暗夜中炽亮无比,不再有丝毫动摇。
他走到墙边,望向城外黑压压的、哭喊震天的流民,又望向城内隐隐传来的骚动不安。
战争,早已开始。
而现在,到了最残酷的阶段。
“星澜。”
“末将在!”
“带我弓来。”陆昭然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还有,那九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