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深处,观星台底下的秘库远比塔身更为古老。空气凝滞,厚重得如同浸水的棺椁布,沉甸甸压着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夹杂腐朽的气味。这里没有窗,唯一的入口是那道需要特定机关才能开启的暗门,此刻在我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冰冷的火折子亮起,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身前几步的黑暗,却让更远处的阴影显得愈发扭曲蠕动。
没有预想中的藏书或法器。
眼前,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旷。地面、墙壁,甚至穹顶,都密密麻麻刻满了与观星台上同源的符文,但这里的线条更加古奥狰狞,深深镌入石壁,沟壑中填充着暗沉近黑的朱砂,在火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所有符文的力量,都明确指向秘库的中心——
那里,并非祭坛。
而是七盏灯。
青铜灯盏,造型古朴,呈北斗七星方位排列。每一盏灯的灯油都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暗黄色,灯芯燃烧的火苗却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一种幽冷的、近乎青白的颜色。
七星灯。借命延寿的禁忌邪术!
火光跳跃,映出灯盏后方……堆积如山的阴影。
那不是杂物。
是三具尸体。
官袍虽沾满尘垢,但仍能辨认出那是唯有内阁大学士才能穿戴的绯色云雁补服。他们被随意地叠放在一起,肢体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面容干瘪凹陷,仿佛全身的血肉精华都被抽吸殆尽,只留下一层灰败的皮囊紧贴着骨头。他们的眼睛都惊恐地圆睁着,空洞地望向穹顶,残留着生命最后时刻的无尽恐惧与难以置信。
尸身并未完全腐烂,但那种被强行掠夺生命后的枯槁,比任何腐烂都更加可怖。
甜腻的腐朽气味,正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
而七星灯中那幽白的光焰,仿佛正贪婪地吮吸着从尸体方向弥漫过来的最后一丝生命余烬。
灯盏的光芒,微弱地映照出墙壁上几片颜色略新的区域——那里原本似乎刻着更强大的镇封符文,但被人生生凿毁了,只留下粗糙的凿痕和一片模糊的残迹。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地底的阴冷,而是源于彻悟的惊悚,瞬间攫住了我。
傅玄。
他不仅仅是在执行某个幕后黑手的命令。
他自身就是这逆天邪术的核心执行者!观测星象是假,借运河怨魂遮掩,行这窃命续命的勾当才是真!
那观星台上的邪阵,锁我命格,引万民之怨,或许是为了提供更庞大的能量,或许是为了扰乱天机窥测,掩盖这地底深处正在发生的、更加骇人听闻的罪恶!
以三位朝廷重臣的性命与气运为柴,点燃七星灯,妄图为那垂垂老矣的皇帝……逆天借命!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骨节摩擦的细响,从秘库最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我猛地将火折子向前探去。
光线所及,照亮了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人影。
是傅玄。
他背对着我,缩在墙角,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肮脏的玄色道褂。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那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在笑。
低低的、压抑的、充满了无尽疯狂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成就感的笑声。
他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缝间有暗红色的微光渗出。
他的面前,粗糙的石壁上,用不知名的黑色颜料,画着一幅简陋却邪气森然的符图——那形状,正对应着北斗七星。而代表“天枢”星的位置,光芒最为黯淡,几乎熄灭,旁边却延伸出无数细密的血丝般的线条,缠绕向另外六星,尤其是……代表皇帝本命的那一颗!
“快了……就快了……”他对着那邪符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陛下……老臣……必为您……再借一纪之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颤抖的肩膀缓缓平复下来。
那“咯咯”的笑声停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不是一张属于活人的脸。面皮干瘪灰败,眼窝深陷如同骷髅,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狂热、疲惫和彻底疯癫的火焰。他的嘴角咧开到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沾染着暗红污渍的牙齿。
他看见了我,瞳孔中却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早有预料的、扭曲的兴奋。
“你来了……”他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叫,“正好……正好……”
他缓缓举起一直紧攥着的手。掌心摊开,里面是一块龟甲,龟甲上刻满了血色的符文,中央嵌着一小块温润却邪气四溢的……玉石碎片。那碎片的气息,与我怀中那半块能感应苏璃残魂的玉佩,同源而出,却充满了不祥的掠夺意味。
“看见了吗?”他痴迷地看着手中的龟甲,又猛地抬头盯住我,眼神狂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它’指引我……必须用至亲至信之人的魂血为引,才能骗过天道,完成这最后的偷换……”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那三具大学士的尸体,又猛地转回我身上,嘴角的笑容扩大,变得无比狰狞。
“他们……是陛下的肱骨,是‘亲信’……”
然后,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笔直地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而你!至阳至煞!命格逆乱!正是最好的……祭品之柴!”
“你的魂!你的血!正好用来点燃最后三盏灯!”
“而你!至阳至煞!命格逆乱!正是最好的……祭品之柴!”
“你的魂!你的血!正好用来点燃最后三盏灯!”
傅玄的尖啸在密闭的秘库中撞出无数回音,癫狂、贪婪,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狂热。他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探出,并非指向我,而是猛地按向墙壁上那幅邪异的北斗符图——代表“皇帝本命”的那一颗!
嗡——!
秘库内所有刻满符文的墙壁瞬间亮起!暗红的朱砂沟壑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灼热刺目的光芒。那七盏七星灯的火苗骤然暴涨,从幽白转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疯狂摇曳,将整个空间照得光怪陆离,投下无数扭曲跳动的鬼影。
强大的压迫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空气变得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地面微微震动,那三具大学士的干尸竟随之轻微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暗光流转。
我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庞大力量定在原地,并非物理上的束缚,而是一种作用于魂魄层面的撕扯感。仿佛有无形的钩子扎进了我的神魂,要将我的生机、我的命元,硬生生从躯壳里拖拽出去,投入那燃烧的灯盏之中!
傅玄脸上的疯狂笑容越发扩大,几乎咧到耳根,他享受着这股力量的奔涌,享受着猎物落入陷阱的快感。他另一只手中的龟甲血符光芒大盛,与墙壁上的邪图交相辉映。
“来吧……为陛下……献出一切吧!”他嘶吼着,声音非人。
就在那庞大的吸力即将彻底攫住我魂魄的千钧一发之际——
我猛地咬破舌尖!
尖锐的刺痛和腥甜的血味瞬间冲散了神魂的恍惚!
至阳至煞?命格逆乱?
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不再抗拒那撕扯之力,反而将周身所有内力、所有被这命格引动而躁动不安的煞气,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疯狂运转、压缩,然后——沿着那无形的魂魄钩锁,狠狠反向冲击而去!
不是精纯的生命力,而是毁灭的煞焰!
“噗——!”
傅玄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随即转为惊骇!他显然没料到,祭品竟敢、竟能反向冲击祭坛!
轰!
青黑色的灯焰猛地倒卷,如同被狂风吹拂,险些熄灭!墙壁上烧红的符文明暗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嗡鸣。那撕扯我魂魄的力量骤然一滞,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混乱!
就是现在!
我身体一轻,挣脱束缚的瞬间,人已如离弦之箭爆射而出,目标并非傅玄,而是那七盏剧烈摇曳的七星灯!
刀光乍现,并非劈向灯盏本身——那必然有强大禁制保护——而是狠狠斩向连接着灯盏与地面符文、与那三具尸体的无形能量脉络!
嗤啦!
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声响!刀锋过处,空气中爆开一团扭曲的光影,几盏灯的火苗疯狂闪烁,瞬间又黯淡了几分!
“你敢!!!”
傅玄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眼珠彻底血红。他再也顾不得维持仪式,枯瘦的身形爆发出与其年龄体态完全不符的速度,如同鬼魅般扑来,干枯的手指直插我的咽喉,指尖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与怨力!
我侧身急闪,刀锋回转,格向他手腕。同时左脚为轴,右脚灌注全力,猛地扫向最近处那盏对应“天权”星的灯盏下方的石质基座!
基座并非与地面一体浇铸,而是后期安置!
砰!
碎石飞溅!那基座被我一脚踹得歪斜,上方的灯盏剧烈摇晃,灯油泼洒出来,那青黑色的火苗沾上地面刻满符文的石板,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冒出股股黑烟!
整个秘库的震动更加剧烈!
“逆贼!坏我大事!万死不足以赎罪!”傅玄状若疯虎,攻击越发凌厉狠毒,每一招都带着侵蚀生机的阴寒死气。他不再试图活捉我作为祭品,而是要立刻将我毙于掌下!
墙壁上的符文光芒乱闪,能量流变得极不稳定。七星借命之术,本就逆天而行,精密无比,此刻接连被干扰,反噬已初现端倪!
我与他在这狭窄混乱、能量暴走的秘库中急速交手,刀光掌影与闪烁不定的邪异光芒交织碰撞。每一次兵刃相交,都震得我手臂发麻,傅玄的力量远超想象,那不仅是他的修为,更借用了此地积聚的邪力与那未完成的借命术之力!
必须彻底毁掉核心!
目光急速扫过,最终落在那三具大学士的尸体上!他们是柴薪,是这邪术的能量源头之一!
拼着硬受傅玄一记鬼爪撕扯在后肩,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阴寒死气瞬间侵入,我借力前扑,刀尖挑向堆积尸体的下方——那里,几道最粗壮的暗红能量脉络正深入地下,与整个秘库的邪阵相连!
“不——!”傅玄发出绝望的嘶嚎,不顾一切地扑来想要阻止。
刀尖狠狠刺入能量脉络汇聚之处!
轰隆——!!!
整个秘库如同地龙翻身,猛地向上拱起又落下!所有墙壁上的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光,随即如同烧断的灯丝般,寸寸碎裂、黯淡!七盏七星灯的火苗在同一时间彻底熄灭!
黑暗降临。
只有我手中火折子那一点微弱的光芒,摇曳不定。
哇——!
傅玄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软软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眼中疯狂的光芒迅速黯淡,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绝望。
“完了……全完了……陛下……老臣……无能……”
他喃喃着,脑袋耷拉下去,气息迅速萎靡。
秘库深处,那被凿毁的镇封符文残迹,在绝对的黑暗里,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被这巨大的能量冲击和邪术反噬短暂惊醒,又缓缓沉寂下去。
我捂着剧痛的肩膀,喘着粗气,站在死寂与黑暗里。
七星借命术,破了。
但苏璃警告的天下大乱,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