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冷尚未从萧彻的玄色袍角散去,另一股更诡谲、更令人心悸的寒流已悄然席卷了京城。
并非来自朝堂的明枪暗箭,也非江湖的阴谋诡计,而是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摧垮心智、引发恐慌的邪物——时疫。
起初,只是城南贫民区几户人家出现高热谵妄、胡言乱语的症状,被官府草草归类为寻常风寒。但不过三五日,症状类似者陡然增多,且迅速向其他城区蔓延。患者起初如同重度癔症,狂躁易怒,产生种种恐怖幻觉,力大无穷,需数名壮汉才能制服。继而迅速衰竭,口鼻溢出黑血,皮肤出现诡异青斑,不过七八日便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更可怕的是,与患者密切接触者,无论是家人、邻里,甚至诊治的大夫,很快也会出现相同症状!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蔓延开来。药铺的黄连、金银花被抢购一空,符水神棍大行其道,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行人寥寥,偶有相遇也避如蛇蝎。整个京城仿佛被罩上了一只无形且充满恶意的巨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手根本不够用,只能勉强将发病区域隔离,但新的病区又不断出现,隔离形同虚设。
就连紫禁城,也未能幸免。
先是几名低等太监宫女出现症状,很快,一位颇得圣心的嫔妃也开始高热说明话。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被紧急召入宫中,日夜轮守,如临大敌。
养心殿内,药气浓郁。
年轻的天子虽未染病,但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他听着太医战战兢兢的禀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陛下,此症来得凶猛诡异,臣等翻阅无数古籍,其症状……颇似前朝记载中的‘离魂症’,但又更为暴烈……臣等暂且只能以清热解毒之方缓解,能否痊愈……全看天意……”院判声音发颤,汗透重衣。
“离魂症?”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朕记得,前朝嘉靖年间,此症曾发于南疆,致死无数。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这……臣等也不知……或许是……时气所致……”院判头埋得更低。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扫向垂手侍立在殿角阴影中的萧彻。
“萧卿。”
“臣在。”
“京城疫病横行,人心动荡。锦衣卫需协助五城兵马司,维持秩序,严查谣言,若有趁乱滋事、妖言惑众者,立斩不赦。”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此外,给朕查清楚,这疫病,究竟从何而来。”
“臣,遵旨。”萧彻躬身领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退出养心殿,萧彻并未立刻前往锦衣卫衙门,而是转道去了太医院直属的、临时划出的疫病诊治区。
那里已被重兵把守,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痛苦的呻吟、疯狂的呓语和浓烈的药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如同人间地狱。
萧彻无视劝阻,戴上浸过药汁的面巾,走入其中。
他并非医者,但他需要亲眼看看,这能摧垮一座城市的“武器”,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一个临时隔出的单间内,他看到了兵部侍郎李焕——那位儿子曾被萧彻“请”去问话的李侍郎。短短几日,他已不复人形,被牛皮绳死死捆在病榻上,双目赤红暴突,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疯狂地挣扎扭动,力大无穷,床板都被撞得砰砰作响。他的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青黑色斑块,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黑血。
旁边一名老太医面色凝重地对萧彻低声道:“大人,李侍郎这症状……尤为典型猛烈。下官观其脉象,邪毒已深入心脉,侵扰神智,怕是……回天乏术了。此症传染性极强,大人万金之躯,实在不宜久留。”
萧彻的目光却落在李焕不断抓挠自己胸口的手臂上。在那青黑色的斑块之间,似乎有几个极其细微的、已经溃烂发黑的小点,像是……被什么极细的东西刺破过。
他忽然想起,裴九霄曾汇报,李侍郎之子欠下巨债,放债的是黑虎帮,而黑虎帮背后……似乎有宫里退下来老公公的影子。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
这真的是天灾?
还是……人祸?
一场针对性强、利用罕见疫病作为清洗工具的、极其恶毒的人祸?
目标或许是李焕这种知道太多、又即将被抛弃的棋子。
亦或者,这疫病本身,就是一件被投放出来的、不分敌我的……武器?
萧彻缓缓退出诊治区,扯下面巾,深吸了一口外面冰冷的、却仿佛也带着无形毒素的空气。
陛下的命令是查清来源,稳定秩序。
但他嗅到的,却是比晋王叛乱更深沉、更诡异的阴谋味道。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像是一张巨大的、沾满毒液的蛛网,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其中。
而撒网的人,或许正躲在暗处,欣赏着这场由他亲手制造的混乱与死亡。
狩猎的目标,似乎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
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侵蚀着理智的……疯狂。
萧彻的目光变得极其幽深。
他需要找到那只撒网的蜘蛛。
在整座城市陷入彻底疯狂之前。
“备马。”他声音冰冷,“去黑虎帮。”
京城南隅,污水横流的巷陌深处,黑虎帮的总坛——一座门脸破败、内里却别有洞天的赌坊,此刻却如同被瘟神光顾,死寂得可怕。
往日里喧嚣震天的赌厅空无一人,骰盅、牌九散落一地,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汗臭和某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萧彻带着一队缇骑,如狼似虎地撞开虚掩的大门。留守的几个帮众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看到锦衣卫的服色,非但没有反抗,反而如同见到救星般扑上来,哭嚎着:
“官爷!官爷救命啊!” “死了!都死了!大哥、三爷……他们……他们疯了!然后都死了!” “后面……后面不能去啊官爷!有……有脏东西!”
萧彻面无表情,一脚踹开试图抱住他腿的帮众,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厅,最终落在那扇通往内堂、此刻紧闭着的厚重木门上。那门板上,似乎有新鲜的、凌乱的血手印和抓痕。
裴九霄跟在旁边,捂着鼻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妈的,这什么鬼地方?比诏狱还臭!”
“搜。”萧彻吐出一个字。
缇骑们立刻分散开来,控制住那些吓破胆的帮众,开始搜查前厅。
萧彻则径直走向那扇内堂的门。他并未立刻推开,而是侧耳倾听。
门后,死一般的寂静。但一种直觉,一种常年游走于死亡边缘养成的本能,在尖锐地提醒他——门后有极其危险的东西。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对裴九霄使了个眼色。
裴九霄会意,骂骂咧咧地也拔出刀,站到另一侧。
两名缇骑上前,用力撞向木门!
“砰!”
木门应声而开!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尸臭,还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腐烂的诡异气味!
门后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缇骑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胃里翻江倒海。
内堂更像是一个屠场。
桌椅板凳尽数碎裂,墙壁、地面上泼洒着大量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和疑似脑浆的糊状物。几具尸体以各种扭曲恐怖的姿态倒伏在地,有的胸口被掏开,有的头颅碎裂,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搏斗和……撕扯。
而在角落,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蜷缩在那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嗬嗬声。他肩膀耸动,似乎在啃噬着什么。
听到破门声,那身影猛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怎样恐怖的脸啊!双眼赤红暴突,完全没有眼白,嘴角撕裂到耳根,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肉碎末,脸上、脖子上布满了狰狞的青黑色血管纹路!他手中,赫然抓着半截属于人类的手臂!
正是黑虎帮的帮主,黑煞虎!
他显然也已感染了那可怕的疫病,并且陷入了最后的疯狂!
“吼——!”看到生人,黑煞虎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扔下那截断臂,四肢着地,如同真正的猛虎般,带着腥风猛扑过来!速度奇快无比!
“小心!”裴九霄厉喝一声,挥刀格挡!
“铛!”
绣春刀砍在黑煞虎的手臂上,竟发出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只是划破了他的衣物,露出下面同样布满青黑色纹路的皮肤,竟然坚韧异常!
黑煞虎力大无穷,一爪挥来,直接将一名躲闪不及的缇骑开膛破肚!肠肚流了一地!
“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裴九霄骇然变色,与另外几名缇骑合力才勉强将其逼退。
萧彻眼神冰冷,并未加入围殴。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这片狼藉的内堂。
打斗的痕迹……不止一处。那些死状各异的尸体,并非都是死于黑煞虎之手,更像是……自相残杀?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内堂一张被劈碎的书案下。那里散落着一些账簿、书信,还有一只……被打翻的、材质特殊的黑色小陶罐。
陶罐已经碎裂,里面空空如也,但罐子周围的地面上,却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近乎无色的晶体颗粒,散发着那股甜腻腐烂气味的源头。
萧彻瞳孔骤缩!
他避开发狂的黑煞虎和缠斗的众人,如同鬼魅般掠到那堆碎片旁,用刀尖极小心的挑起一点晶体,凑近鼻尖。
那股甜腻腐烂的气味更加清晰。
与李焕侍郎身上、以及太医院描述的“离魂症”气息,一模一样!
不是疫病!
是毒!
一种被精心制作、能够模拟疫病症状、并能通过某种途径传播的剧毒!
这黑陶罐,就是源头?!
是谁给的?为何会打碎在这里?黑虎帮的人又是如何接触到,并因此发狂自相残杀?
“老萧!小心!”裴九霄的惊呼声传来。
那黑煞虎竟不知疼痛,硬挨了几刀,浑身浴血,却更加疯狂,猛地突破了缇骑的阻拦,直扑向正在查看陶罐碎片的萧彻!张开的血盆大口直咬向他的咽喉!
萧彻甚至没有回头。
反手一刀!
刀光如匹练,精准无比地自下而上,掠过黑煞虎的脖颈!
一颗狰狞的头颅冲天而起!黑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无头的尸身兀自前冲了几步,才重重栽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内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浓烈的血腥恶臭。
裴九霄看着萧彻收刀入鞘的冷漠侧脸,咽了口唾沫:“你……你早就知道砍头有用?”
萧彻没有回答。他只是蹲下身,用一块油布,极其小心地将那些陶罐碎片和残留的晶体颗粒全部收集起来。
然后又快速地将散落在地的那些账簿书信扫入眼中,迅速抽取了几份可能有用的塞入怀中。
“清理现场。所有尸体,连同这间屋子,全部烧掉。灰烬深埋。”萧彻站起身,声音冷得掉渣,“今日所见,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缇骑们脸色发白,齐声应诺。
走出这人间地狱般的赌坊,重新站到昏暗的天光下。
萧彻看着手中那包着毒物残渣的油布,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重新关闭的、仿佛吞噬了无数生命和秘密的大门。
黑虎帮,不过是最外围的卒子。
那只撒网的蜘蛛,用如此恶毒的方式清理门户,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绝,令人发指。
疫病是假的。
但恐慌和死亡是真的。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但又似乎,指向了更深处。
萧彻翻身上马。
“大人,现在去哪?”下属低声请示。
萧彻的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眼底深处是翻涌的墨色。
“回衙。”
他需要重新梳理这一切。
从晋王到陈廷之,从永亭侯府的毒酒到黑虎帮的毒罐。
那一根根看似无关的线,正在他手中慢慢收紧,逐渐勾勒出一张庞大而恐怖的网。
而执网者……
他轻轻一抖缰绳。
马匹向着锦衣卫衙门疾驰而去。
风声过耳,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