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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听雪轩。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室内,却驱不散那股萦绕在空气中的沉重药味与压抑气氛。苏明月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沾湿的软布,擦拭着萧景珩额间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回来了。

在养心殿那场无人知晓具体细节的君臣对峙后,他是被墨尘和另一名心腹侍卫半扶半抬着回来的。甲胄未卸,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杀伐的玄色铁衣上,除了原有的血污与尘土,心口位置更是浸染开一片更深、更暗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内里不断蚕食、渗透而出。皇帝最终的旨意随之传遍朝野——“安国公主”苏明月因救驾有功,特许回府养伤;然其身份特殊,无诏不得离京。

这看似宽宥的旨意,实则是一道更精致的枷锁。但至少,他们暂时赢得了喘息之机,她不用再去面对那令人作呕的和亲命运。

萧景珩一直昏昏沉沉,眉心紧锁,即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难以言喻的痛苦而微微痉挛。苏明月握着他冰凉的手,感受着他脉搏时快时慢的紊乱跳动,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不知道他在养心殿内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换来了她此刻的“安好”。是兵权?是承诺?还是……别的什么?

“王爷体内的‘封渊印’……似乎被某种力量引动了,反噬加剧。”被紧急请来的、值得信任的老军医颤巍巍地收回手,面色凝重,“此印阴毒,本是封印内息与旧伤,强行压制便如堤坝蓄水,一旦有缺,则洪水滔天,摧垮自身。王爷此前必是动用了超越极限的内力,或是……心神遭受巨大冲击,才致使如此。”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沉。超越极限的内力?是为了赶回京城?心神冲击……是因为她吗?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萧景珩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模糊不清,但苏明月贴近去听,隐约捕捉到了“……玺……不可……”几个字。

明月玺!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那枚自幼佩戴、如今已布满细微裂纹的玉佩正静静贴着肌肤,散发着微弱的暖意。皇帝最后的旨意里,明确提到了“明月玺需上交皇室”。难道景珩在殿内,因此物与皇帝起了冲突?

不待她细想,屋外突然传来青黛急促而带着惊慌的声音:“王妃!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是传旨的公公,带着羽林卫,说是……有要事,请王爷和王妃即刻入宫!”

金銮殿上,气氛前所未有的肃杀。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那里,脸色苍白、被两名内侍“搀扶”着的苏明月站在那里,而她身旁,则是强撑着病体,重新穿上那身染血玄甲,由墨尘牢牢扶住才能站定的萧景珩。

御座之上,景和帝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在苏明月和萧景珩身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萧景珩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与帝王独有的冷酷。

“靖王,”皇帝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伤势未愈,本应在府中将养。但今日之事,关系国本,不得不召你与……安国公主前来。”

他刻意顿了顿,对苏明月的称呼在“王妃”与“公主”之间微妙地转换。

“昨日皇陵之事,安国公主临危不乱,救火有功,朕心甚慰。”皇帝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冰冷,“然,今日早朝,有御史呈上密报,并附有……确凿证据。”

一名御史应声出列,手中高举着一卷陈旧的羊皮卷轴,以及一块半掌大小、色泽温润却带着古老裂痕的玉牌。

“启奏陛下!”御史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渲染的激昂,“臣等查获前朝‘大夏’皇室秘档及血脉图谱!经核对,靖王妃苏明月,其生辰八字、体貌特征,尤其是其生母遗留之信物——这半块‘凤鸣玉’,皆与图谱中记载的、大夏末代公主之女完全吻合!”

他猛地将玉牌举起,那玉牌的材质与苏明月颈间玉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纹路略有不同,且是残破的。

“证据确凿!苏明月确系前朝余孽,大夏皇室血脉!其潜伏于陛下身边,其心可诛!昔日所谓功绩,不过是取信于陛下、混淆视听之举!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绝后患!”

“恳请陛下明正典刑!”数名官员齐声附和,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苏明月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她穿越而来,只知原身是庶女,生母早逝,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天的身世秘密!大夏皇室血脉……前朝余孽……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将她、甚至将整个靖王府碾为齑粉!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景珩,只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岩石,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沉郁的、近乎凝固的黑色风暴。他早就知道了?还是……他也刚刚知晓?

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苏明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苏明月,对此,你有何话说?”

苏明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否认?证据摆在眼前。承认?那就是死路一条。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和恐惧,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

“陛下明鉴。臣女自幼长于苏府深闺,生母早逝,从未有人告知臣女身世详情。这所谓的‘凤鸣玉’,臣女更是今日首次得见。若仅凭一块不知真伪的古玉和一份来历不明的图谱,便要定臣女这‘前朝余孽’之罪,未免……太过儿戏。”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不屈,“臣女自问,入王府以来,谨守本分,于国,献农具、防疫病、拓商路,不敢说有功于社稷,却也未曾有负于朝廷;于家,照料王爷,恪尽妇道。敢问诸位大人,若臣女真是包藏祸心的前朝余孽,何须做这些于‘复国’无益之事,徒惹人注目?”

“巧言令色!”那御史厉声打断,“焉知你不是以此掩饰真实目的,图谋更大!”

“真实目的?”苏明月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凄然,更多的却是决绝的讽刺,“我的目的,自始至终,不过是活着,和守护我在意的人罢了!若我真有颠覆朝廷之心,昨日皇陵大火,我只需袖手旁观,看着这‘天罚’降临,看着民心惶惶,看着朝局动荡,岂不更符合‘前朝余孽’的行事?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阻止这场灾难,让自己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

她环视一圈那些或质疑、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敢问诸位,一个处心积虑要颠覆朝廷的人,会去做这等自断臂膀、自曝其短的蠢事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让殿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一些中立派的官员面露沉思。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狄戎使臣团中,那位为首的大臣拓跋宏,发出一声阴冷的嗤笑。他操着生硬的官话,扬声道:

“胤朝皇帝陛下,贵国内部事务,外臣本不该置喙。但,此女身份既已明朗,乃我狄戎世仇——大夏皇室之后,其血脉本身便是罪孽!我狄戎可汗有言,若胤朝不能妥善处置此女,给我狄戎一个交代,那么,两国边境……恐怕再无宁日!”

赤裸裸的威胁!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内忧外患,同时压来。

“父皇!”一直强撑着的萧景珩,猛地推开墨尘的搀扶,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玄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胸前的衣甲,那片暗红色的痕迹似乎又扩大了一圈,甚至有细微的血珠从鳞甲缝隙中渗出。

他无视了身体的剧痛和摇摇欲坠的感觉,目光如最锋利的剑,直刺御座之上的帝王,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证据可以伪造,构陷可以罗织!但明月的所作所为,天地可鉴,人心可证!她若有害国之心,儿臣第一个便容不下她!”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洋洋得意的狄戎使臣,杀气凛然:“至于狄戎……区区蛮夷,也敢在我大胤金殿之上,妄议我朝王妃,威胁我朝天子?!谁给你的胆子!”

那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让拓跋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惧。

萧景珩不再看他,转而面向满朝文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苏明月,是儿臣明媒正娶的王妃,是陛下亲封的安国公主!她的功过,自有我大胤律法、自有父皇圣心独断!还轮不到外人,更轮不到这些居心叵测之徒来指手画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目光扫过那些方才附议要求严惩苏明月的官员,最终,再次定格在皇帝脸上。

“今日,谁若想动她——”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血的腥甜和铁的冰冷。

“——便先从我萧景珩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那并非指向任何人,而是“锵”的一声,重重插在自己身前的金砖之上!剑身嗡鸣,入石三分!

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或许是因为伤势再也压制不住,他身体剧烈一晃,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剑身和他染血的玄甲之上,触目惊心!

“王爷!”

“景珩!”

苏明月和墨尘同时惊呼,苏明月再也顾不得什么朝堂礼仪,冲上前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而那压抑不住的鲜血,正不断从他唇角溢出。

整个金銮殿,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那柄插入地砖的剑,和萧景珩身前那滩刺目的血红,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誓言。

皇帝看着殿下那相互扶持、在绝境中依旧不肯低头的两人,看着儿子那决绝的眼神和不断呕血的惨状,看着苏明月那混杂着恐惧、心痛与不屈的清澈目光,再想到昨日皇陵她确实拼死救火的行为,以及狄戎那令人恼火的威胁……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杀?还是不杀?

保?还是弃?

这是一个关乎皇权尊严、边境安定、朝局平衡,甚至……父子亲情的艰难抉择。

良久,皇帝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没有去看萧景珩和苏明月,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此事……”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关系重大,证据真伪,尚需详查。苏明月……暂回靖王府,不得离京,静候核查。”

他没有说如何处置,也没有回应狄戎的威胁,只是将一切暂时悬置。

“退朝。”

两个字,为这场惊心动魄的金殿对峙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官员们神色各异地躬身退去,狄戎使臣拓跋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眼中却闪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墨尘和赶来的侍卫连忙上前,协助苏明月将几乎完全失去意识的萧景珩扶起。苏明月用尽全力支撑着他,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微弱颤抖和冰冷温度,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代价是什么?景珩的伤势……似乎更重了。

就在她扶着萧景珩,准备艰难地挪动脚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大殿时,那名最初呈上证据的御史,在经过她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低语了一句:

“公主殿下,‘明月玺’现世,才是您真正的催命符……小心……身边的人……”

苏明月浑身猛地一僵,霍然转头,那御史却已混入退朝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身边的……人?

是谁?这御史是好意警告,还是别有用心地挑拨?

明月玺……此物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为何皇帝志在必得,狄戎虎视眈眈,而现在,连这看似敌对的御史,都似乎知晓内情?

看着怀中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的萧景珩,苏明月的心沉入了谷底。朝堂的明枪暂时躲过,但来自暗处的箭矢,以及那名为“明月玺”的巨大漩涡,正将她拖向更深的、未知的危机之中。而景珩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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