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灯火下的热烈研讨余温未散,理论的碰撞与知识的交融亟需在实践中检验与升华。边区医院的条件容不得纸上谈兵,现实的病患与紧迫的需求,催促着全新的医疗实践必须立刻开始。
翌日清晨,嘹亮的军号声还未完全消散,林闻溪和顾静昭便已穿上边区为他们准备的、虽陈旧却浆洗得干净的灰布军装(非正式军人,但为方便工作统一着装),融入了医院忙碌的晨间节奏。
没有冗长的就职仪式,没有复杂的科室划分。刘予宁副院长直接将他们带到了收治重症病患的窑洞,这里混合居住着因缺医少药而迁延不愈的伤寒病人、严重营养不良导致水肿的儿童、以及几位伤势复杂的老兵。
“林先生,顾小姐,这里就是我们最棘手的地方。”刘予宁的语气沉重,“很多同志和老乡,不是因为伤病本身多可怕,而是因为身体底子太差,一点小病就能拖垮。西医缺药,中医有时也力有不逮。”
林闻溪目光扫过土炕上一张张蜡黄或浮肿的面孔,眼神凝重。他立刻上前,逐一仔细诊察。顾静昭也默契地开始检查伤员的伤口情况,记录生命体征。
第一个被重点关注的,是一个约七八岁、腹部胀大如鼓、四肢却瘦如柴棍的小男孩,患有严重的痢疾后营养不良和腹腔积液(中医称为“疳积”)。之前的治疗仅限于少量米汤和草药,效果甚微。
林闻溪仔细切脉,观舌苔,按压腹部,又询问了陪同的老乡(孩子父母已亡故)详细的发病过程和饮食情况。
“脾胃衰败,津液运化失常,水湿停聚中焦。”林闻溪沉吟道,“单靠补益恐难以吸收,需先健脾利水,佐以消积。西药方面……若有利尿剂最好,但……”
刘予宁苦笑摇头:“最新的利尿磺胺,一片也没有。”
“无妨,”林闻溪目光坚定,“就用中医办法为主。”他迅速开出方剂:以党参、白术、茯苓健脾益气,猪苓、泽泻利水渗湿,辅以焦三仙消食导滞。并嘱咐用极细的小米油熬药,少量多次喂服。
同时,他选取足三里、脾俞、阴陵泉等穴位,行温和的针刺手法,以激发脾胃自身功能。
“顾护士,麻烦你重点观察他的尿量和精神状态,随时调整喂药量和次数。”林闻溪叮嘱道。顾静昭郑重记下。
接下来是一位腿部枪伤感染后久不愈合、反复发烧的老兵。伤口周围红肿,渗出液污浊,散发着异味。之前仅靠盐水清洗和草药外敷,效果不理想。
林闻溪检查后,认为必须彻底清创,去除坏死组织。“刘院长,有没有一点酒精?哪怕浓度低些也行?”
医院仅存的一点酒精是留给手术器械紧急消毒的,极其珍贵。刘予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批了一点。
清创过程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进行。林闻溪亲自操作,顾静昭协助。没有麻药,老兵咬着木棍,冷汗直流,却一声不吭。清创后,林闻溪没有使用带来的少量磺胺粉(要留着救命用),而是采用了双管齐下的办法:一方面,使用边区自制的、具有一定消炎作用的紫草油膏外敷;另一方面,则内服清热解毒、托毒生肌的中药汤剂,如五味消毒饮合透脓散加减。同时,再次施以针刺,选取足三里、曲池等穴,旨在扶助正气,抗邪外出。
“能否控制感染,促进生肌,就看接下来两天了。”林闻溪神色严肃。
整个上午,林闻溪和顾静昭穿梭在几个窑洞病房间,诊治了数十名病患。他们不再拘泥于纯粹的中医或西医思维,而是真正尝试“融汇中西”:用西医的诊断方法明确病情,用中医的理论指导辨证,在药物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优先选用本地可获取的中草药和针灸,巧妙结合仅有的少量西药,制定出最适合当下条件的个体化方案。
他们的方法新颖而务实,立刻引起了医院其他医护人员的浓厚兴趣。那位老中医频频点头,年轻西医则拿着本子不断记录,甚至连卫生员都围在旁边,努力记住每一个护理细节。
下午,林闻溪又应刘予宁之邀,参加了一场疑难病例讨论会。一位产妇产后高热、恶露不绝、神昏谵语,病情危重。几位老中医辨证为“产后瘀热互结,热入营血”,但用药后效果不佳。
林闻溪仔细查看了病人,结合其脉象和舌苔,提出了不同见解:“确有瘀热,但观其汗出不止、脉象虽数却重按无力,恐气随血脱,正气已衰。此时若一味清热破瘀,恐更伤正气。当以扶正固脱为要,佐以清化瘀热。或可考虑用‘参附汤’合‘生化汤’加减,重用人参、附子回阳固脱,同时用当归、桃仁、丹参化瘀,佐少量金银花、连翘清透郁热。”
这个思路大胆而颠覆,将温阳固脱置于清热之前。几位老中医争论激烈,但林闻溪引经据典,并结合自己以往处理危重病例的经验,最终说服了大家。药方调整后煎服,至傍晚时分,产妇的高热竟真的开始缓缓下降,神志也清醒了些许!
这一幕,让所有参与讨论的医生都深感震撼。中西医结合的思路,并非简单的叠加,而是更深层次的辨证与融合,在关键时刻能创造出奇迹。
全新的医疗实践,就在这黄土高原的窑洞里,在一个个具体的病例身上,悄然拉开了序幕。虽然条件艰苦,虽然每一步都充满挑战,但林闻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力量。他的理想,正在这片最需要他的土地上,扎下根须,抽出新芽。而边区医者们求知若渴的眼神和病患们逐渐焕发生机的面孔,则是这一切努力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