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冰冷的砂纸，狠狠刮擦着“雪地龙”粗糙厚重的金属外壳。这头在雪原下潜行的钢铁巨兽，内部空间远比想象中更为狭窄压抑。低矮的顶棚布满冰冷的冷凝水珠，不断滴落在锈迹斑斑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滴答声。空气污浊不堪，混杂着浓烈的机油味、人体汗液的酸馊气、伤口散发的淡淡血腥和脓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霉烂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几盏挂在舱壁、随着“雪地龙”的爬行而不断摇晃的防风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将一张张疲惫、紧张、麻木或痛苦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雪地龙”的引擎在舱壁深处持续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伴随着履带碾压冻土冰层时沉闷的“咯吱”声，构成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韵律。然而，这韵律却无法安抚舱内紧绷的神经。 舱室被一道粗糙焊接的金属隔板大致分成前后两部分。前半部稍显宽敞，是动力核心和驾驶区域。后半部则是拥挤的乘员舱，此刻塞满了人。 陈铁柱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许明夏，蜷缩在靠近隔板的角落。他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用破棉絮临时垫起的“床铺”上，脱下自己仅剩的、还算厚实的破棉袄盖在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沾满血污的夹袄。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臂弯中的爱人身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感受着她颈间绷带下依旧微弱却顽强的心跳和呼吸。粗糙的手指，隔着厚厚的棉衣，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臂，仿佛想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热量全部渡过去。“明夏…快了…我们快安全了…” 他低哑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断断续续，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每一次“雪地龙”的颠簸，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牵动她颈间那道致命的伤口。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陈默函靠坐在冰冷的舱壁上，那条重伤的右腿被简陋的支架和破布固定着，搁在相对干燥的地方。剧痛如同附骨之蛆，持续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更显灰败。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军装内衬，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冷。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异常锐利明亮，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摇晃的灯影，牢牢锁定在隔板另一侧——那里是“雪地龙”的驾驶舱，也是此刻风暴的中心。 隔板另一侧，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抗联派来的交通员“老烟锅”，是个五十多岁、干瘦精悍的老头，脸上布满风霜刻痕，一双小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在黑暗里也能视物的山猫。他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双手沉稳地操控着面前布满复杂仪表和粗大拉杆的控制台，目光透过狭小的防弹观察窗，警惕地扫视着外面被履带翻起的雪浪和深邃的黑暗。 而在他旁边，站着抗联派来接应的另一名干部，绰号“黑塔”。人如其名，身材极其魁梧，如同一尊铁塔，穿着臃肿的羊皮袄也掩不住一身虬结的肌肉。他国字脸，浓眉大眼，此刻却眉头紧锁，铜铃大的眼睛喷着怒火，死死瞪着站在他对面的李锡勇！ “姓李的！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信不过俺们抗联？！” “黑塔”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狭小的驾驶舱内炸响，震得仪表盘上的指针都微微晃动，“‘雪地龙’是俺们拿命换来的！是给打鬼子的同志用的！不是给你们这些耍心眼、搞摩擦的‘友军’当轿子抬的！更不是给你藏那鬼盒子的保险柜！” 李锡勇脸色阴沉如水，身姿依旧笔挺，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鼓囊囊的位置——那个刻着霜菊标记的冰冷铁盒，此刻正被他贴身藏在那里。面对“黑塔”的咆哮质问，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喷火的眼睛。 “黑塔兄弟，稍安勿躁。” 开口的是李锡勇身边的王副官，他脸上堆着略显僵硬的笑，试图打圆场，“我们绝无此意！李团座也是为大局着想！这盒子关系重大，牵扯到鬼子一个极其阴毒的计划！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 “黑塔”猛地打断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差点扫到王副官的鼻尖，“少给老子打官腔！什么狗屁大局！俺们周司令（指周保中）说了，只要是真心打鬼子的，就是兄弟！东西再金贵，能有命金贵？能有打鬼子重要？你们这样藏着掖着，跟防贼似的防着俺们，算哪门子兄弟？！”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锡勇脸上，“还有！那个姓陈的（指陈默函）！他到底是人是鬼？！那小姑娘（指苏婉婷）看见那鬼盒子就发疯，看见他也怕得要死！你们国军队伍里，怎么净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色？！” “黑塔”的话如同刀子，狠狠戳在李锡勇和王副官的心上，也穿透隔板，清晰地传入陈默函和陈铁柱的耳中。陈默函闭了闭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陈铁柱则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许明夏，眉头紧锁。 “够了！” 李锡勇终于爆发，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黑塔”的咆哮，“‘黑塔’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陈默函的身份，自有公论！但这盒子，” 他重重拍了一下腰间，“关乎千万同胞生死！在没确定它是否安全、是否被鬼子做了手脚之前，由我亲自保管，是最高级别的战场纪律！与信任无关！若因此妨碍了行动，李某甘愿承担一切责任！” 他的目光扫过“老烟锅”沉稳的侧脸和“黑塔”愤怒扭曲的脸，“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安全抵达鸡冠砬子！内讧，只会让鬼子拍手称快！‘老烟锅’同志，还有多久能到？” “老烟锅”从嘴里拿下旱烟杆，在控制台上磕了磕，头也没回，嘶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山野的沉稳：“急个球！这铁疙瘩不是骡子，雪底下走，急不得！鬼子炸桥发了疯，这片雪原上肯定撒满了‘耳朵’（指侦听哨）！动静太大，把‘狼’（指日军）引来，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至少还得小半个时辰！”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前面快到‘黑瞎子沟’了，那地方地形复杂，冰层下有暗河，是‘雪地龙’最怕的地界儿。都给我坐稳了！颠散架了老子可不管！” “黑塔”重重哼了一声，抱着胳膊，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但也没再说话，只是狠狠瞪了李锡勇一眼。 驾驶舱内暂时陷入了压抑的沉默，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履带碾压冰层的沉闷声响。 乘员舱里，气氛同样凝重。 苏婉婷被安置在陈铁柱和许明夏对面的角落，由林薇紧紧抱着。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不再挣扎嘶喊，只是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头深深埋在林薇的怀里，瘦小的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空洞的眼神偶尔抬起，茫然地扫过昏暗的舱顶，每当目光掠过隔板方向时，身体便会猛地一缩，仿佛那后面藏着噬人的魔鬼。林薇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眼泪无声地滑落。 赵大山坐在苏婉婷旁边，那只受伤的手臂吊在胸前，完好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发白。他看着苏婉婷惊魂未定的样子，再看看隔板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恨那些折磨婉婷的鬼子，也恨这该死的世道，更恨自己无法保护她远离恐惧。 小石头被老郑叔搂在怀里，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不敢出声。 “铁柱”和另一个幸存的村民沉默地坐着，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后怕。 陈铁柱的目光从怀中爱人苍白的脸上移开，落在苏婉婷身上，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女孩的恐惧，与那个霜菊盒子，与陈默函，甚至与那口被转移的“冰棺”，似乎都存在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联系。而这一切，都指向了武田雅人和那个更加恐怖的“霜菊计划”。 就在这时！ “雪地龙”猛地一震！剧烈的颠簸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撞上了巨大的冰坨！舱内所有人猝不及防，东倒西歪！ 咚！哐当！啊——！
惊呼声、碰撞声响成一片！ 陈铁柱猛地收紧手臂，死死护住怀里的许明夏，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痛得他闷哼一声！赵大山眼疾手快，用身体挡在苏婉婷和林薇前面，才没让她们撞到尖锐的金属凸起。 驾驶舱传来“老烟锅”一声急促的咒骂和一连串金属拉杆被狠狠扳动的刺耳摩擦声！ “坐稳！抓紧！进‘黑瞎子沟’了！暗流太急！冰层不稳！” “老烟锅”嘶哑的吼声透过隔板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雪地龙”如同陷入狂暴漩涡的巨鲸，在冰层下剧烈地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冰冷的冷凝水如同暴雨般从舱顶洒落！昏黄的煤油灯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将舱内众人的身影拉扯成扭曲跳动的鬼影！ “啊！！” 林薇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怀里一直紧紧搂着的、从废墟里带出来的那个破旧布娃娃，在剧烈的颠簸中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砸在蜷缩在她怀里的苏婉婷脸上！ 那布娃娃脏兮兮的，一只纽扣做的眼睛已经脱落，身上还沾着点点暗红的污渍——那是荒村废墟里凝固的血迹！ 当那沾着暗红血渍的布娃娃冰冷地贴上苏婉婷脸颊的瞬间！ “啊——！！！”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尖锐、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惨叫，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引擎的轰鸣和舱体的颠簸，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响！ 苏婉婷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林薇怀里弹起！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到极致，瞳孔缩成针尖！死死地盯着那个滚落在冰冷金属地板上的、沾着血渍的布娃娃！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血！血！！” 她发出撕裂般的尖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指甲瞬间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数道血痕！“娃娃！娃娃活了！它在哭！它在流血！啊——！魔鬼！到处都是魔鬼！别过来！别过来——！！！”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身体剧烈地抽搐、翻滚，如同正被无形的恶魔拖拽撕咬！巨大的恐惧彻底冲垮了她最后一丝脆弱的理智！ “婉婷！” 林薇和赵大山骇然失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按住她！ 整个乘员舱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混乱的颠簸和尖叫声中！ 一直闭目忍耐颠簸和剧痛的陈默函，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如同黑夜中的探照灯，瞬间穿透晃动的光影，精准地捕捉到了滚落在苏婉婷脚边、那个沾着血渍的布娃娃！ 不！不是布娃娃本身！ 是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布娃娃那被撕破的、露出里面肮脏棉絮的腹部！在那团暗黄色的棉絮里，似乎…似乎夹杂着一小片异样的、暗红色的、折叠起来的…硬纸？！ 陈默函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极其大胆、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与此同时！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巨响，猛地从“雪地龙”的前方传来！整个舱体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颤抖！引擎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层碎裂的“咔嚓”声和汹涌水流冲击金属外壳的闷响！ “不好！履带卡进冰裂缝了！暗流太急！舱壁在漏水！快！准备弃舱！上冰面！” 驾驶舱传来“老烟锅”惊骇欲绝的嘶吼！ “雪地龙”剧烈地倾斜！冰冷的江水瞬间从前方舱壁的裂缝处狂涌而入！ “弃舱！快！从尾部紧急出口爬出去！” “黑塔”的咆哮声如同炸雷！ 死亡！再次以最直接的方式降临！ 舱内瞬间大乱！冰冷的江水如同贪婪的巨蟒，迅速蔓延！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在倾斜的舱体和刺骨的寒水中挣扎，扑向尾部那个狭窄的圆形出口！ 陈铁柱一把抱起许明夏冰冷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托举起来，在齐膝深的冰冷江水中，跌跌撞撞地冲向出口！ 混乱中，赵大山一把扛起依旧在疯狂挣扎尖叫的苏婉婷，林薇死死抓着小石头和老郑叔，在“铁柱”的帮助下奋力前行！ 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陈默函那条重伤的腿！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量，拖着伤腿，在冰冷的水流中艰难地挪向那个滚落在角落的布娃娃！他的手，在浑浊的冰水中，不顾一切地伸向那团肮脏的棉絮！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片暗红色硬纸的瞬间！ 砰！砰！砰！
几声清脆的、如同爆豆般的枪响，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冰层和舱体的闷响，从“雪地龙”尾部出口外的冰面上猛然传来！ 紧接着是歪把子机枪扫射的狂啸和日语歇斯底里的嘶吼！ “杀给给——！”
“支那人！死啦死啦地！” 鬼子！竟然已经追到了出口！堵住了他们的生路！ 冰冷的江水迅速上涨，淹没了陈默函的腰际。他猛地抬头，透过尾部出口透进来的、被枪火映亮的混乱光影，看到几个率先爬出去的抗联战士和国军士兵，正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而出口外，影影绰绰的土黄色身影正端着刺刀，嚎叫着扑来！ 他的手指，距离那布娃娃腹中暗藏的纸片，仅有咫尺之遥！
未完待续。